皇帝给的最后的七天,已过去大半,转眼,已到了第五天。
爵爷作息依旧。我也依然一早便坐在花厅之上,处理一座百多人口府第的各项杂务。
但,还有多少事情,需要我去定夺?又有什么事,真的能由我定夺?
难道还要再去采买日用货品?难道还要再与账房们核算庄子上的收租?难道还有需要再分拨银两去做换季的衣裳?难道还有必要理清陈年的旧账?
此刻唯一需要的,只能是买回足够多的棺材,免得到了身首异处的那一日,连个将身体安放的场所都无。
我看着花厅中的几位执事与大丫鬟,她们的脸上,似蒙了一层灰扑扑的面罩,那是已经放弃了一切念想后的绝望与麻木。
我伸手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我真心希望,我的脸色,至少能比她们红润一些。
但,她们那写着同病相怜的眼神令我了然,我亦是与她们一般无二的惨若行尸。
一群没有明天的人,但,越是此时,越说不出一个丧气的“死”字。我长出一口气,只将手指轻轻敲打膝盖。
没有人上来回话,我们一同耗着生命中最后的几十个时辰。
我不愿就此说“散了”,散了之后,我也无处可去。我不想再去书房,去那里做什么呢?爵爷练字已练了三年,我也陪了他三年。如今,也许他会希望一个人清清静静写完他一生中的最后几个字。
“朱先生进了天牢,”良久,我总算开口:“找个精明人去看他,带上些精致点心,好歹别叫他饿着。”
底下依旧无声,我毫无必要地清了清嗓子:“各位看,这差事谁去最妥当?”
她们连看都不看我,也无回话的欲望。我本想再问一遍,但,忽然也就说不出口了。
又有什么必要去看呢?早则明夜,晚则后日,我们便统统都要进去与他相会,再一起浩浩荡荡奔向黄泉路。探视一举,真正可笑多余。
我于是也就不语。花厅里,寂静无声。
我不叫散,她们也不好走。但,我忽然想起,与我不同,她们都有家人,若不放她们走,她们同家人相对的时刻,却又变短。
我于是挥手,说句:“散了吧。”
但她们都没动。
我诧异地挑一下眉,以为她们没有听清,又大声说:“散了吧。明儿也无需来了。”
她们还是没动。
我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一拍案子,顺手摔了手边的茶碗:“走走走!都给我散了!”
她们却全部跪了下来。
我也跪了下去,向她们磕了个头:“别求我。”
我最倚仗的宋嫂子却说:“我们的命都是爵爷救回来的,多活了这几年,已经是赚头。故此爵爷说要大伙儿一起死,我们再没不从的。只是我们为爵爷想,就这么把身家性命赔在了莫姑娘身上实在不值。孟姑娘您也是受过爵爷大恩的,您难道就也这么眼睁睁看着爵爷往死路上走?”
我只能说:“爵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宋嫂子摇手:“爵爷那是被莫姑娘迷了心窍,若说他是为了去世的夫人,上刀山下油锅我们陪着他不皱一下眉头。可那莫姑娘,爵爷……”
我没容她说下去,截住了话头:“各位进府时都曾立了誓言,说过追随爵爷,生死无悔,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言?”
宋嫂一时语塞,自是想起当年进府的情境。这些人都是走投无路时蒙爵爷和孟眉援手才捡回性命,她们感念爵爷的活命之恩,都曾在入府时许下生死誓言,要与爵爷共生死同患难。
因此我这样一提,她们也顿时静了下来,我趁势正要说声散了,小指的大丫鬟诗情忽然走进花厅,猛然跪下,大声说了句:“孟姑娘,我知道姑娘去了哪里。”
诗情本来叫茉莉,是孟眉派在我身边服侍我的丫鬟。小指来府后我觉得她聪明可靠,便让她去伺候小指,由小指改名叫了诗情,从此与小指形影不离,照顾小指十分用心。
小指离府出走,她却被留在了府中。满府的人被爵爷拘着不能出门去寻小指,便都去了她那里,又哭又闹又威吓着,要她说出小指的下落。
人人都想从她嘴里知道:她伺候着的姑娘,去了哪里?
那个弱不禁风的小指,她是怎么凭空从封门闭户的爵府消失的?
这般折腾下来,只几日功夫,她红嫩的苹果脸便憔悴成了瓜子脸,眼眶发黑,脸色发黄。
我仔细看着她此刻急切的神色,想起那天清晨,她跌跌撞撞跑到书房向爵爷回报小指失踪时的惊恐惶急,还有当我问她小指去了哪里时,她带着哭腔的那句:“我不知道!”
她虽然满脸委屈,我却不信她真不知情。
半夜里小指与晚晴在后花园练功,这样的秘密瞒得了别人,怎么能瞒得过贴身伺候的丫鬟?何况诗情自小聪明机敏,决不会粗心大意到这种地步。
可她从未向我报告过小指半夜练功的秘密,所以我只能想,她是效忠了小指。那般的忠心,也许应替小指庆幸。
但今日,她当众出卖小指。
我打量她黯然的脸色。
也许她曾经打算替小指遮掩一切,从她的半夜习武到她的狠心逃婚。
但今日,命运的铡刀就要拦腰砍断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怎么经得住这般压力?
这屋中本已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仿佛堵塞住的沟渠终于通畅,那些平日能言善道的嫂子妈妈们开始七嘴八舌:“她在哪里?”
“阿弥陀佛,我们这就回爵爷去。”
“但若是爵爷不去寻她可怎生是好?”
“那我老婆子不要这张老脸,寻了去当面求她,就是跪也要跪到她愿意回府。”
“依我看还是先别回爵爷的好,大伙儿请孟姑娘做主,我们自去请莫姑娘回府,只要她亲身回来,就算爵爷有甚不快,也不好再往外赶的。”
她们议论半天,越说越热切。但我却有我自己的主意,冷冷咳嗽一声,仍是那句:“散了吧。”
便在她们暂且的愣神中,丢下她们,疾步走出花厅。经过跪着的诗情时,低声说:“跟我来。”
她赶紧站起,迈着急切的碎步跟着我,一路随我走到荷花池边。
四顾无人,我这才停住脚,问她:“她去了哪里?”
诗情用细小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城西苍松庵。”
我“哦”了一声——我当然知道那个地方,朱先生的妹妹,那位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女,当年被爵爷断然拒婚后,就是在那里出的家。
她出家后便与先生再无来往,同小指更是从未谋面。小指出走后投去了她的庵堂,只能是出自晚晴安排。
毕竟,她亦曾是她的女先生,与她的情分,不会浅。
我仔细看着诗情略带稚气的脸,揣测她究竟还知道多少秘密:“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一脸恳切,向我说:“没有了,这还是那天杜先生来,我给她上茶时无意间听来的。”
我冷笑:“既然早知道姑娘要去这个地方,为何不早早报与我和爵爷知晓?我后来问起你,你还一口咬定说不知道?”
她必定早有准备,立刻便说:“当时听了个一鳞半爪,只知道杜先生向姑娘说道‘城西苍松庵,已经安排好了。’我以为是为了进宫的事儿让姑娘去佛前烧香祈福呢,打死我也想不到那是替姑娘找藏身之地啊。
后来姑娘忽然不见了,这天大的祸事砸下来,我脑子一下就晕了,杜先生这话竟是丢在了脑后,再想不起来。直到今儿早上,我听见宋家嫂子说要去庙里求菩萨保佑,让姑娘早日回府,才猛省过来,这才大着胆子来回您。
其实说起来,我也只是姑妄言之,不敢说姑娘定然是去了那里。”
我点点头,这才说:“这信儿准与不准,你无须操心。既然你想得起这个,必然能想起更多事儿来。好好回去静下心将那几日姑娘的言谈举止慢慢理一遍,想起什么,再来报我。”
她便垂下眼睑低声说“是”,向我行了礼,转身向听湖居走去。我又叫住她,咬了咬唇,方说:“城西苍松庵这五个字,不可再向别人提及。”
她飞速抬眼看我,又恭谨低头:“是。”
看着她的背影渐远,我这才顺着小路,走向书房。
我走得很慢,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线的生机,在爵爷那里,是否仍是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