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窒息,闭上了眼,却无法令自己平静。我用发抖的手指着先生气愤难消:“你的长久之计便是结交爵爷,利用爵爷?你好有耐性,竟能忍耐到了今天?竟能眼看着先帝去世,也不动声色?”
我不得不用力吸气才能让自己维持呼吸,我的泪已失控:“你真的是我认识的先生么?我认识的先生,是一位谦谦君子,是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大义之人,怎么会是如此处心积虑的阴狠小人?”
我哆嗦着身体,寒意太浓,我已无法抑制浑身战栗。
我心灰意冷:“我懂你的仇恨,那一定很让人痛苦,会把每一个白天过成漫长的黑夜,会让每一个黑夜变成无法摆脱的噩梦。
我想我可以体会你的恨是如何在你体内滋长,你有怨气,你有愤懑,你有无法得回的公道,在你那么小的时候,仇恨就是一颗种子,落在你的心底,发芽生根,渐渐把你变成了活在仇恨里头的人。”
我垂着头,不忍看他渐渐扭曲的脸。但心里的话,却不受控制,倾泻而出,滔滔不绝。
“你恨着先帝,他是你的仇敌,杀了你的父亲,毁了你的童年。也许,还毁了你母亲?我没有见过你的母亲,但想来,她一定又温柔又美丽,痴心等着自己的丈夫,等着一家团聚,但最后,却等来了如此可怕的悲剧。
我懂得你的每一丝恨,懂得你想要替自己替双亲,替朱赞讨回公道的决心。可是先生,为什么你的仇恨却将你变成了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无论是龙旻,还是爵爷,他们都是无辜的。往事无论如何残忍,都不是由他们造成。为什么,你却要将泼天的怒气,满腔的仇恨,着落在他们的身上?
你所谓的长久之计,江山易主,我不懂那是什么?我只看到你把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伤了个遍。先生,你想要的结果,可真是你要得起的?”
寂静无声里,我听见先生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我听见他艰难地,几乎不可闻地吐出一声:“烟儿……”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
他眼里是满溢的悲凉,嘴角却挂一个略带苦涩的笑。
他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太过用力,痛得我简直无法承受。但我没有挣脱,事实上,此时此刻,手上的痛,又怎及得上我心里的痛楚的万一?
先生的额角青筋暴露,双目赤红,他定定看着我,问我:“烟儿……若你是我,你又会如何?”
我无言,默默看他。
我若是他,我会如何?
蛰伏着,含着满腔的恨,用漫长的等待和痛苦来布这样的局?
我无法想象人如何在这样的恨意里生存,只知道:“若身体病了,便灌些汤药。若心受伤了,便尽量将往事淡忘,向前看去。我从未经过大事,却也曾亲眼看着孟眉是怎么把心头的刺一点点拔掉。我看得出她未曾拔干净,但,若她从来不拔,那些刺,只会扎得更深,令她更痛。”
先生注视我:“杀父之仇,不是刺。是刀插在心口,拔出来,心便碎了。”
他又问我:“换了是你,又怎样?”
我想,也许,我也拔不出那样的刀。
我的头渐渐痛了起来,只能用手揉着太阳穴,听他说下去。
“我的母亲,如你所说,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女。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烈女。父亲死后,她本想殉夫寻死,但因着我仍然年幼,这才又咬紧牙关多活了十几年。
她带着我进了朱家,朱赞自然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但她以江天华妻子的身份却顶着朱赞夫人的名头,心里的痛楚,又无人可说,很多黑夜里,我经常听见她在屋中焦躁难当,不停走来走去的脚步声。那些声音,简直如敲在我心上,每一下,都带着钝痛。”
他的手慢慢敲着他的胸膛心脏的部位,向我看来:“喏,就是这样,一下又一下,敲得我心口发麻,嘴里发苦。”
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令他停下,替他擦掉额头的冷汗。
他过了一下才平复,喘息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母亲在朱赞死后没多久就病逝了,她死的时候吩咐我设法一定要将她埋在盐城江家的坟地里。
我后来去了盐城,可是烟儿,那张常发竟然连江家的先人都不曾放过,江家的坟地早已成为一片荒地,所有的墓穴,墓中的先人,哪里还有尸骨遗存?
我只听说斩草除根,却从未想到有人竟恶毒至此,弑主夺权后,连人家的祖坟都要全部清除。
设若当年他要是知道我母亲与我的消息,我与母亲的下场,不问可知!
这奸贼,简直是丧心病狂至极!”
我长叹一声,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任何一句话来。
先生又问:“设若是你,烟儿,你会怎样?”
这一次,他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说:“当时当地,我跪在江家坟场对天发誓,我要灭掉张常发的一切,他的江山,他的子嗣,他施于我江家的,我当全数奉还他!
我不再想着刺杀他,虽然我母亲与朱赞都已去世,刺杀他我几乎已无后顾之忧。但我却令自己隐忍着,再也不想让他轻易死去。
我要他断子绝孙,我要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我看着先生有些狰狞的脸,闭上了眼。
这样的泼天仇恨,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尚且觉得承受不了。先生,他当年只是一个少年,又该如何自处?
空泛地叫他想开些么?
那是连我都说服不了的傻话吧……
我抱着先生,连我自己都没察觉,我抱着他的样子,如怀抱受惊的孩子,我唯有抱着他,不是因着男女之情,而是,我除了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再也做不了别的。
先生脸上的煞气慢慢褪去,他缓缓说:“当年张常发谋害了我父亲后,在他的心腹的拥举下成了义军的新首领。
没多久便整顿了大军,按着我父亲生前的部署,攻陷京城,自立为帝,因他冒姓龙,从此人人称他龙帝。
哼,鼠辈篡位,也妄图称龙,实在可笑。
那张常发占了京城,本是要挥师北上,谁知,那占着北边燕云十三州的庞文纲忽然提出议亲。
庞家本是前朝的大族,庞文纲是驻守燕云十三洲的大都督。义军四起天下大乱时他就趁势举了反旗,他本有大军在手,又善于用兵,当年提出议亲时,手上有大军百万,实力并不逊于张常发。
是以,他一提出议亲,张常发便惊喜交集。两边谈了许久,终于定下了亲事。结成了亲家,两家自然不再动兵戈,张常发的聘礼便是立庞文纲之女为后,庞家族人入朝为官,把握朝中实权,庞家的嫁妆便是庞家所辖所有城池与军队。而当日张常发曾与庞家立誓,日后的太子只由庞后所出子嗣中挑选。
可笑那张常发,没有参透其中关节,要到日后庞家在朝中势大滔天无法辖制时,才看出自己是掉进了庞文纲的陷阱里了。
他自离开盐城入了大营,虽曾陆续在军中纳了几个小妾生有数子,却并未娶妻。庞家女初入宫中,倒也颇得他敬爱,两年后便生下九皇子龙旻。
九皇子出生前夕,庞文纲去世。张常发才知道,原来那庞文纲早知道自己身患隐疾活不过三秋,若与他对抗,虽能自保,却难以取胜。若僵持三年后自己一死,庞家并无领军人才,必然大败。到时庞家满门,包括独女,定然难逃一劫。
嘿嘿,这买卖看似张常发占了大便宜,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天下纳入囊中。但从庞家看来,只要日后庞后的子嗣继承了皇位,这天下,还不仍是庞家所有?
这样的精打细算,却也令张常发在得知真情后大为懊恼,后悔自己急功近利中了庞家的计策,自此便渐渐疏远庞皇后,想将庞家势力从朝中彻底消灭,是以也迟迟不履行诺言,将九皇子立为太子。
谁知事与愿违,庞家也确实有出类拔萃的人物,庞后的堂弟庞欢一入朝便趁着他登基后灭功臣,朝中格局大变的机会渐成了气候。
我守孝三年期满后,定下大计,便刻意结交庞欢。那时节,张常发正找借口不给庞后所生的九皇子开蒙,用立太子之事与庞欢斗法。
我却趁着在宫中侍读的机会,亲近九皇子,教他念书。
一开始,我想借此机会与庞欢结盟,借着庞家势力,夺张常发天下。但是……”
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爵爷:“那一年的武状元,令我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