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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柳州土俗,以男女质钱,过期则没入钱主。宗元革其乡法,其已没者,仍出私钱赎之,归其父母。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著述之盛,名动于时,时号柳州云。有文集四十卷。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时年四十七。子周六、周七,才三四岁。观察使裴行立为营护其丧及妻子还于京师,时人义之。

新唐书本传(宋祁)

柳宗元,字子厚,其先盖河东人。从曾祖奭为中书令,得罪武后,死高宗时。父镇,天宝末遇乱,奉母隐王屋山,常闲行求养,后徙于吴。肃宗平贼,镇上书言事,擢左卫率府兵曹参军。佐郭子仪朔方府,三迁殿中侍御史。以事触窦参,贬夔州司马。还,终侍御史。宗元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行,胡浪切。)第进士、博学宏词科,授校书郎,调蓝田尉。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韦执谊。二人者奇其才。及得政,引内禁近,与计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进用。俄而叔文败,贬邵州刺史,不半道,贬永州司马。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雅善萧俛,诒书言情。又诒京兆尹许孟容。然众畏其才高,惩刈复进。(“刈”,与“艾”同。)故无用力者。宗元久汩振,其为文,思益深。尝著书一篇,号《贞符》。宗元不得召,内闵悼,悔念往吝,作赋自儆,曰《惩咎》。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时刘禹锡得播州,宗元曰:“播非人所居,而禹锡亲在堂,吾不忍其穷,无辞以白其大人,如不往,便为母子永诀。”即具奏,欲以柳州授禹锡而自往播州。会大臣亦为禹锡请,因改连州。柳人以男女质钱,过期不赎,子本均,则没为奴婢。宗元设方计,悉赎归之。尤贫者,令书佣,视直足相当,还其质。已没者,出己钱助赎。南方为进士者,走数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为文辞皆有法。世号柳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七。宗元少时嗜进,谓功业可就。既坐废,遂不振。然其才实高,名盖一时。韩愈评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司马迁、崔髎、蔡邕。)既没,柳人怀之,托言降于州之堂,人有慢者辄死。庙于罗池,愈因碑以实之云。

柳子厚墓志铭(韩愈)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间,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祭柳子厚文

维年月日,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亡友柳子厚之灵。

嗟嗟子厚,而至然邪!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罇青黄,乃木之灾。子之中弃,天脱馽羁。玉佩琼琚,大放厥词。富贵无能,磨灭谁纪?子之自著,表表愈伟。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子之视人,自以无前。一斥不复,群飞刺天。

嗟嗟子厚,今也则亡。临绝之音,一何琅琅?徧告诸友,以寄厥子。不鄙谓余,亦讬以死。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讬。非我知子,子实命我。犹有鬼神,宁敢遗堕?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呜乎哀哉!尚飨。

柳州罗池庙碑(韩愈)

罗池庙者,故刺史柳侯庙也。

柳侯为州,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三年,民各自矜奋,曰:“兹土虽远京师,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则我非人。”于是老少相教语,莫违侯令。凡有所为,于其乡闾,及于其家,皆曰:“吾侯闻之,得无不可于意否?”莫不忖度而后从事。凡令之期,民劝趋之,无或后先,必以其时。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修,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先时,民贫以男女相质,久不得赎,尽没为隶。我侯之至,按国之故,以佣除本,悉夺归之。大修孔子庙,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树以名木,柳民既皆悦喜。

尝与其部将魏忠、谢宁、欧阳翼饮酒驿亭,谓曰:“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侯降于州之后堂,欧阳翼等见而拜之。其夕,梦翼而告曰:“馆我于罗池。”其月景辰,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庙门即死。明年春,魏忠、欧阳翼使谢宁来京师,请书其事于石。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作迎享送神诗遗柳民,俾歌以祀焉,而并刻之。

柳侯,河东人,讳宗元,字子厚。贤而有文章,尝位于朝,光显矣,已而摈不用。其辞曰: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猨吟兮秋鹤与飞。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乾秔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祭柳柳州文(皇甫湜)

呜呼柳州,秀气孤禀。弱冠游学,声华籍甚。肆意文章,秋涛瑞锦。吹回虫滥,王风凛凛。连收甲科,骤阅班品。青衿缙绅,属目敛衽。公卿之禄,若在仓廪。至骏难驭,太白易惨。华钟始撞,一顿声寝。梧山恨望,桂水愁饮。郁郁群议,悠悠积稔。竟奄荒獐,遂绝羁枕。

呜呼柳州,命实在天。贤不必贵,寿不必贤。虽圣与神,无如命何。自古以然,相视咨嗟。归葬秦原,即路江皋。声容蔑然,相叹增劳。唯有令名,日远日高。式荐诚词,以佐羞醪。尚飨。

祭柳员外文(刘禹锡)

维元和十五年岁次庚子正月戊戌朔日,孤子刘禹锡衔哀扶力,谨遣所使黄孟苌具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亡友柳君之灵。

呜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闻否?惟君平昔,聪明绝人;今虽化去,夫岂无物?意君所死,乃形质耳;魂气何托?听余哀词。呜呼痛哉!嗟余不天,甫遭闵凶。未离所部,三使来吊。忧我衰病,谕以苦言。情深礼至,款密重复。期以中路,更申愿言。途次衡阳,云有柳使。谓复前约,忽承讣书。惊号大叫,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泪迸落,魂魄震越。伸纸穷竟,得群遗书。绝弦之音,凄怆彻骨。初托遗嗣,知其不孤。末言归輤,(輤,音茜,载柩车。)从祔先域。凡此数事,职在吾徒。永言素交,索居多远。鄂渚差近,表臣分深,想其闻讣,必勇于义。已命所使,持书径行,友道尚终,当必加厚。退之成命,改牧宜阳。亦驰一函,候于便道。勒石垂后,属于伊人。安平、宣英,(韩泰,字安平。韩晔,字宣英。)会有还使。悉已如礼,形于具书。呜呼子厚!此是何事?朋友凋落,从古所悲。不图此言,乃为君发。自君失意,沉伏远郡。近遇国士,方伸眉头。亦见遗草,恭辞旧府。志气相感,必逾常伦。顾余负衅,营奉方重。犹冀前路,望君铭旌。古之达人,朋友则服。今有所厌,其礼莫申。朝晡临后,出就别次。南望桂水,哭我故人。孰云宿草,此恸何极!(《礼记》云:朋友之墓有宿草则不哭。)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君之不闻,余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子厚之子。)同于己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呜呼哀哉!尚飨。

重祭柳员外文(刘禹锡)

呜呼,自君之没,行已八月。每一念至,忽忽犹疑。今以丧来,使我临哭。安知世上,真有此事?既不可赎,翻哀独生。呜呼!出人之才,竟无施为。炯炯之气,戢于一木。形与人等,今既如斯。识与人殊,今复何托?生有高名,没为众悲。异服同志,异音同叹。唯我之哭,非吊非伤。来与君言,不言成哭。千哀万恨,寄以一声。惟识真者,乃相知耳。庶几倘闻,君倘闻乎?呜呼痛哉!君有遗美,其事多梗。桂林旧府,感激主持。俾君内弟,得以义胜。平昔所念,今则无违。旅魂克归,崔生实主。幼稚在侧,故人抚之。敦诗、退之,各展其分。(崔群,字敦诗。韩愈,字退之。)安平来趓,礼成而归。其它赴告,咸复于素。一以诚告,君倘闻乎?呜呼痛哉!君为已矣,余为苟生。何以言别,长号数声。冀乎异日,展我哀诚。呜呼痛哉!尚飨。

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刘禹锡)

呜呼!至人以在生为传舍,(传,音转,驿也。)以轩冕为倘来。达于理者,未尝惑此。昔余与君,谕之详熟。孔子四科,罕能相备。惟公特立秀出,几于全器。才之何丰,运之何否。大川未济,乃失巨鉴。长途始半,而丧良骥。搢绅之伦,孰不堕泪?昔者与君,交臂相得。一言一笑,未始有极。驰声日下,骛名天衢。射策差池,高科齐驱。携手书殿,分曹蓝曲。心志偕同,追欢相续。或秋月衔觞,或春日驰毂。甸服载期,同升宪府。察视之列,斯焉接武。君迁外郎,予侍内闱。出处虽间,音尘不亏。势变时移,遭罹多故。中复赐环,上京良遇。曾不逾月,君又即路。远持郡符,柳水之壖。居陋行道,疲人歌焉。予来夏口,忽复三年。离索则久,音贶屡传。箧盈草隶,架满文篇。钟、索继美,班、扬差肩。(钟隶、索靖善书,班固、扬雄善文。)贾谊赋鵩,屈原问天。自古有死,奚论后先?痛君未老,美志莫宣。邅回世路,奄忽下泉。呜呼哀哉!令妻蚤谢,稚子四岁。天丧斯文,而君永逝。翩翩丹旐,来自遐裔。闻君旅榇,既及岳阳。寝门一恸,贯裂衷肠。执绋礼乖,出疆路阻。故人奠觞,莫克亲举。驰神假梦,冀动晤语。平生密怀,愿君遣吐。遗孤之才与不才,敢同己子之相许。呜呼哀哉!尚飨。

祭柳侯文(曹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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