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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淳于棼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吏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白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为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傅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人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帷殽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日:“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耳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私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觳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成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千,冠翠凤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笑调谑,吾与琼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问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

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服冕,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荤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彻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竞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日:“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驾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道路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逆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敬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区,以饯公主之行。生少年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

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复辣。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颖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

王并依表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埌,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人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铺。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罗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西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日顺仪公主,备仪使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岗。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盛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

玄象适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徒,宗庙崩坏,衅起他族,辞在萧墙。

时议以生侈借这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

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天亡,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迳,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潜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已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进。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尊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崇,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琅,发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一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平,亦有土在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虚,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寸浸润,小草丛生,繁茂蓊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琅,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岗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徒,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

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虚浮,悟人世之倏忽,逆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无琅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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