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佯装没有看出寡妇清衣裙上的字迹,一脸正派地说:“女富商这身衣裙未必粗制滥造,只不过上面绣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倒使人眼花缭乱。请女富商快穿好衣裳,以免惹出流言蜚语,有损你独善其身、冰清玉洁的名声。”
寡妇清没有料到吕不韦会来这一手。当她看到吕不韦已认出她衣裙上绣的字时,她预料的情景是这位太傅会出现无地自容的表情,或是深感愧疚,或是对她夸耀赞许。没想到这位太傅表情瞬息骤变之后,装傻作痴,反倒给了她一顿训导,这样不仅掩饰了自己的非分之想,也保持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她觉得,一旦异人做了秦国的国君,这位太傅不仅会位高权重,还会叱咤风云、运筹帷幄,使秦国独霸天下。
寡妇清也通晓权谋,面对吕不韦突如其来、居高临下的训诫并不慌张,她不卑不亢地说:“太傅大人过虑了,我寡妇清走得端、行得正,在此试一下衣裙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呢?”
寡妇清说完,又不慌不忙地换上自己那件白衣裙,将吕不韦赠送的衣裙整理好,摆放在锦几上说:“太傅一片深情厚谊,对此我受之有愧,拒之不恭,容我寡妇清后报。”
吕不韦此时才想:“这个寡妇清既然不是来同我攀情叙话的,莫非真像她说的是受赵姬之托,有要事同我相商?”
寡妇清穿戴整齐,仆役门客各就其位后,她才说明了来意。原来昨夜她从赵姬那里得知,昭襄王的尸骨未寒,各国诸侯却在平邑搞会盟,在秦国的大门口寻欢作乐、耀武扬威,真是欺人太甚。她作为受过昭襄王恩惠的商人咽不下这口气。针对平邑的诸侯会盟,寡妇清要在咸阳搞一个群商吊唁,请各国的富豪巨贾到秦国来奔丧。长长秦国的威风,灭灭诸侯的志气。赵姬对寡妇清的打算大加赞许,要她来找吕不韦商议。
吕不韦听寡妇清叙说完来意后,觉得这是弘扬国威、振奋民心的绝好举措。他用钦慕的眼光看了寡妇清一眼,说:“敢问贵商如何实施群商吊唁的谋划?”
寡妇清胸有成竹地说:“太傅,你我都闯荡商海久矣,都有些侠肠义胆的朋友。我们振臂一呼,不能说是天下响应,也会是宾友云集。我们写好吊唁的日期,你派人送给你的朋友,我派人送给我的朋友,朝廷负责以礼相待,搞个盛大的丧典。那些富豪巨贾皆不会两手空空而至,必有丰厚的礼品呈献于秦。这样,秦国既扬了国威,又获取了财富,岂不一箭双雕?”
吕不韦连击三掌说:“善哉!善哉!”
异人兵不血刃地占领平邑城
司空马远远地看见了平邑内星罗棋布的帐篷。
几枝瘦伶伶的枯苇子有气无力地站立在通往平邑的驿道旁,平素少有人迹的驿道上,近几日却热闹非凡,几十万诸侯的战车骑队纷杂而至,焦黄的马粪肆无忌惮地在驿道上安家落户。滂沱的马尿浇在上面,使这条大道上飘着令人作呕的腥臊味。司空马刚开始在上面行走时,被熏得头昏脑涨,走了一段路后才习以为常。
快进入平邑城时,司空马看见有一辆拉辎重的军车陷在混浊的泥淖里,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卒一边抬举着车轮,一边吆喝着马匹。司空马听他们的口音,和太傅吕不韦相差无几,他猜想,他们大概是卫国的兵卒。他发现车是从平邑城驶出来的,觉得很奇怪:“诸侯正在平邑城内,怎么还往外运辎重呢?”
司空马想了一下,就上前帮助那几个卫国兵卒抬车喝马。他很卖力地在水中扑腾,等把陷在泥淖中的军车驱赶上正道时,他已弄得通身泥水淋漓。早已精疲力竭的卫国兵卒,见司空马真心实意地帮他们排忧解难,就邀他一起坐下来歇息,并用酒肉慰劳他。
司空马边呷酒边同他们叙话,这才知道这些辎重给养是要从平邑运往卫国濮阳的。他觉得很奇怪,诸侯会盟要一个月的工夫,这才刚刚几天,应当有大量的辎重给养从各国的国都源源不断地运往平邑才是。为何卫国却反其道而行之,把辎重给养从平邑运回濮阳呢?
司空马问那几个卫国兵卒是怎么回事,那几个兵卒七嘴八舌地说,会盟原拟一个月,但所有拟定的活动没几日就已进行完,诸侯们在这荒僻的小镇里待得百无聊赖;又逢赵孝成王染上痢疾,体力不支,不能与会盟的诸侯继续谋划共事,欲提前返回邯郸。势单力薄的东周君唯赵国的马首是瞻,只得同诸侯们商议,最后决定只会盟十日便班师回朝。
司空马听罢,心中一惊,这可是至关重要的情报。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这几个兵卒辞别,然后驿马流星似的赶往平邑城内。
司空马进了平邑城,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赵晃。
司空马的到来,使赵晃感到意外。毕竟是老朋友了,赵晃在军帐中置案备酒款待司空马。
赵晃开门见山地对司空马说:“现在我们大王拉肚子,我要为他诊治,十分繁忙,不能过久奉陪大哥。不过大哥有事尽管言明,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司空马唉声叹气地说:“那天贤弟从我那里走了之后,我的心中波翻浪涌。我追随太傅大人已经十几个寒暑,为他们吃苦受累、出生入死,但得到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人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走卒而已。依我看,平步青云、飞黄腾达遥遥无期。不如趁早改换门庭、弃暗投明,到赵孝成王身边谋个差事,供英明君主驱使,这样才会有个出人头地之日。”
司空马说完,牢牢地盯着赵晃。
赵晃问道:“大哥此话当真?”
司空马坚定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晃说:“我们大王现在贵体欠安,待两日稍有好转,我即向大王奏明。”
司空马说:“那我何时听贤弟的准信呢?”
赵晃屈指略作筹算后说:“半个月之后吧。”
司空马想到了在进城前听那几位卫国的军卒说的“十日之后诸侯们离开平邑归国”的消息,便有意试探一下:“那半个月之后我还在此与贤弟晤面吧?”
赵晃说:“不,在邯郸。”
司空马故作不解地问:“贤弟在此侍奉赵王,我去邯郸找何人?”
赵晃环顾四周无人,神秘兮兮地说:“诸侯会盟只搞十天就要各归其国了。”
司空马假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那一言为定,半个月后邯郸见面。”
司空马辞别赵晃,怕耽搁时光,便到平邑的集市上买了一匹最好的骏马,然后跃马扬鞭,很快返回了咸阳。
吕不韦得到诸侯会盟只搞十日的情报,大喜过望,急匆匆地乘轩车赶往昭清殿。
异人见吕不韦步履轻盈、喜形于色,忙问:“太傅,何以兴冲冲的样子?”
吕不韦向异人启奏完诸侯会盟只搞十日的情报后,兴奋地说:“殿下,你不用再请大王拨派军卒了,这十万大军就可以稳操胜券!诸侯撤盟那天你挥师进兵,等到达平邑,东周君和诸侯们已作鸟兽散。留在平邑的几百名魏国的军卒不堪一击,见到秦国的大兵压境,就会弃城而逃。殿下兵不血刃,大功先成。大王和文武百官有谁能知道诸侯是提前撤盟?还以为是殿下用兵如神呢!”
诸侯在平邑会盟的第十天,异人与吕不韦披挂齐整,在章台宫外登车起程。
昭襄王还没入殓,就要对诸侯用兵,异人统率的大军开拔很有一番悲壮的气氛。雄浑的鼙鼓和着灵棚内鼓吹手演奏出来的丧音,让人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孝文王亲自将秦军送至咸阳城外,并叩拜祈天。因为异人是太子,所以他的太傅和许多门客都要伴驾出征。吕不韦站在异人乘坐的战车上,手扶轼木,与咸阳城辞别。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魏国边境小城平邑挥师而下。诚如吕不韦预料的那样,在秦军接近平邑时正值傍晚,几百名魏国的守城军卒吓得抱头鼠窜、弃城而逃。异人率领的十万秦军没费吹灰之力,稳稳地占据了平邑。吕不韦建议异人派军卒安抚那些战兢兢、抖瑟瑟不敢出门的魏国居民,因此,整整一夜没有发生滋扰厮拼之类的事情。
第二天,东方一冒红,异人留下?万余名军尉驻守平邑,自己和吕不韦率领秦军凯旋。咸阳城那边的孝文王于昨夜得到了军侯送来的捷报,已早早地率领文武朝臣迎候于咸阳城外。众人并不知晓异人进军的时间与诸侯撤盟的时间相巧合,很多人都交口称赞异人军威远震、用兵如神。只有范雎与子傒等人不以为然,嗓子眼灌满了酸溜溜的醋意。异人大军到咸阳城时已近傍晌,马蹄车轮碾踏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地弥漫在苍穹之下。许多战马大概是恋故思乡,一眺望到巍峨轩峻的咸阳城门就萧萧嘶叫,遒劲的秋风把马萧之音向漫山遍野传递着,一面面旌旗在秋风的吹拂下,波浪般地招展着……
孝文王为雄赳赳气昂昂的凯旋之师感到振奋,亡父理丧而带来的疲顿和沮丧一扫而光。当异人从战车上跳下来,跪拜在他面前时,他忙把异人扶起,兴高采烈地说:“吾儿英武,旗开得胜,实乃长我大秦威风,灭诸侯志气也!”
回到章台宫之后,孝文王当即设宴为异人接风洗尘。因为还在为昭襄王守丧期间,所以酒宴皆为清淡饮食,也无韶乐助兴。翌日,正是群商吊唁的日子,各国的商人携金挎礼,风尘仆仆地聚集在章台宫的灵棚外。孝文王、异人、范雎和寡妇清代表东道主,接朋纳友,致辞答谢。以太傅身份肃立一侧的吕不韦看到眼前的情景,暗暗窃喜:“占据平邑和请来群商吊唁两宗大事,使异人的德才闻之于朝野民巷,威名远播于列国诸侯,他的王储地位会更加稳固的。”
攻占平邑的捷报和群商吊唁的风光,可以让昭襄王死而瞑目了。这位秦国君王的葬礼办得既隆重排场,又合乎礼数,包括二十几个仪式:属纩、复、沐浴、饭含、为铭、设重、吊丧、小敛、大敛、朝夕哭奠、殡、筮卜宅兆、葬日、既夕、下葬、执绋、挽歌、明器、棺槨、坟墓、虞祭、卒哭、袝。尽管秦国是较早禁止殉葬这种陋习的诸侯国,但君王是不在其列的。有的书籍中介绍,昭襄王在临薨遗诏中有“殉葬一百九十九人”的字样。他这样规定殉葬的人数,有着深远的寓意。差一个到二百,意在说只差一点就剪灭诸侯、统一天下了。这既暗示了自己的丰功伟绩,又是在告诫子嗣不可掉以轻心,而要再接再厉,以完成大业之举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办完先王的丧事,孝文王马不停蹄地修行德政,一件接一件,犹如流水般急遽而连贯:大赦罪人,开放囿禁,饯别宾客商贾,修书各国诸侯,彰奖先王重臣以及攻占平邑的有功之人。
有许多场景对吕不韦来说,犹如过眼烟云,很快就淡漠遗忘了,但彰奖先王重臣和攻占平邑的有功之人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记得甚是真切,那个上午阳光在章台宫大堂里炫耀着辉煌,孝文王一改往昔萎靡不振的恹恹病态,精神抖擞地坐在堂上。吕不韦离孝文王只有十几步之遥,他能看清御案上焚香顶端丝丝缕缕的烟雾,能看清冕旒下边孝文王的喉结。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孝文王发出了一阵久久回荡的声音:“异人之太傅吕不韦襄助太子攻占平邑,邀请群商吊唁皆有显绩,寡人特赐十六级爵位大上造!”吕不韦清楚,在秦国由一级“公士”到二十级“彻侯”的爵位中,他和一般的太傅臣子相比,已经遥遥领先了。但是,要达到最高的“彻侯”,还差四级之爵位,这也许需要四十载之光阴……在吕不韦预测自己前途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孝文王又说出了一连串的名字:范雎、异人、子傒、阳泉君、蒙骜、寡妇清……
散朝后,吕不韦走出大堂,耀眼的阳光依然在章台宫的庭院中跳荡着。
范雎告诉子傒要趁热打铁
仍然为被赐爵而激动的吕不韦,刚刚回府在自己的书斋中坐定,便有一位仆役上前禀报:“太子来见。”吕不韦忙躬身迎接,把异人请到书斋中,见异人怒气冲冲的模样,吕不韦诧异地问:“太子殿下,因何事不悦?”
异人反问道:“太傅,这你还不明白吗?”
吕不韦说:“不韦愚拙,还乞望殿下明示一二。”
异人愤愤不平地发牢骚道:“子傒何德何能,竟与我平分秋色,同授十八级的大庶长?”
听异人这样一说,吕不韦才后悔刚才太专注于聆听孝文王对自己的赏赐,而忽视了注意其他公子王孙有什么封赏,这种疏忽是太不应该了。吕不韦不能说自己没注意听,那样未免显得太不重视异人了。
吕不韦找到一句托词,说:“也许大王动了恻隐之心,念其没有被立为王储而用封爵作为一种补偿而已。”
异人不悦地说:“父王不会对大公子动恻隐之心的,肯定是那个老不死的范雎摇唇鼓舌、巧言惑主,父王才让子傒同我受封同等爵位的。”
吕不韦忧心忡忡地说:“殿下言之有理。这些人朋比为奸、互相策应,一遇时机就兴风作浪,弄不好这伙人会坏我们的大事。”
异人说:“太傅,难道我们就对这帮狐群狗党无可奈何吗?”
吕不韦思谋良久后心生一计,说:“殿下,眼前我们还不能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但可以拆伙挑帮,让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孤掌难鸣,独木不成林!”
异人说:“对!这样比让他们在京都纠集成团强。太傅,快说说你的锦囊妙计吧!”
吕不韦胸有成竹地说:“殿下从平邑归来,大王还未任命一位将官到那里带兵驻防。殿下现在可以向大王进言,让子傒担当此任,这样就可以把子傒驱逐出京。”
异人不无担心地说:“父王能颁此诏书吗?”
吕不韦说:“殿下要向大王奏明,平邑新属大秦,靠近魏国腹地,实乃军事要塞,只有派公子王孙率兵把守,才能万无一失。父王派子傒就任,能显示出对他的重视,化解没有让他当太子的积怨。”
异人又问道:“如果子傒抗拒王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