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开了睡灯,幽沉黯淡,家什都轻浮上一层薄影。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程熙雯浅促的呼吸和乔致远辗转反侧挤压沙发的声音。窗外寒风呜咽,听在人耳里,直教人烦躁不安。
程熙雯忍不住问:“还没睡着吗?”乔致远“恩”了一声,不再接话,铺盖卷是簇新的,有一股刺鼻的棉花味,又很轻,裹得热气散不出去,他只觉脚心都窝出汗来,腻腻的,极不好受。
程熙雯又说:“如果沙发上睡着不舒服,就到床上来吧,我没事的。”乔致远长手长脚,那沙发又很是短小,他只能蜷缩着身子,久了,手臂酥麻酥麻的,程熙雯来来回回念叨这句,又让他很不耐烦,倒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犹豫,扯开铺盖卷就上了床,却背向程熙雯,离她远远的。
程熙雯心里凉了半截,转念一想,只要他肯上床就好,于是摸索着跟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他,将脸靠在他背上,说:“冬天里这样睡在一起,真暖和。”
乔致远动也不动,她略微恼怒,沉声道:“我为你连命都肯丢,你就狠心看也不看我一眼?”
乔致远仍旧纹丝不动,只是说:“夜深了,快睡吧,明早我还得去码头呢。”
程熙雯撒气娇来,将他抱得更紧,自言自语:“要是我们能有一个孩子,该多好。我想要给儿子,像你一样优秀,他的眉毛浓浓的,眼睛又大又黑,鼻子……”
乔致远听她这样讲,心里又难过又愧疚,不由打断她,说:“你的病还未痊愈,快歇息吧。”
程熙雯咯咯笑起来,在他背上轻捶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想要女儿呢,先前听别人说,爸爸最疼的,就是自己的闺女。”
乔致远不想再听她这样嘀咕下去,动了一下,旋即坐起身来,程熙雯顺势也跟着坐起来,拽住他的衣角,问:“你做什么?”
乔致远道:“我在这里,反而扰你休息,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一边说,一边踏上拖鞋。
程熙雯连忙抱住他的腰,呼吸急促,一个字赶着一个字地说:“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乔致远想掰开她的手,她一个女儿家力气却大得惊人,他不能掰动毫分。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回过头望着她,她直直地盯住他,暗夜里,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发出偏执的光芒,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不许”,她和他果真是同一种人,他突然有点同情她,像同情自己一样,她被他抛下,他又被瑾柔抛下,他们都是被世界弃在角落的孤零零的人。
她的脸上有一种受伤的倔强,他扬起嘴角,终于笑了一下,仿佛一种自嘲,不知怎的,心里火急火燎,有一种报复世界的意味,他脚上鞋子一蹬开,扑附着吻上去,她快活地迎合着他的吻,他眼里焚焚燃烧的****迷乱了心智,他咬住她的耳垂,呵出一口热气,喃喃:“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那我给你一个。”
也许,有了孩子,她不会和他一样可怜,即便他辜负了她,她还有孩子,还有寄托,她就不会那么怨他恨他。
她抑制不住地笑,疼痛的一刹那,却呜呜抽噎起来,眼泪哗啦哗啦地夺眶而出,他吻****脸颊上还带着热度的泪珠,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你会有个儿子。”她又呵呵笑起来,边哭边笑,心里总归是欢喜的,她成功了,从这刻起,她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女人!
她是在他的怀抱里睡着的,一觉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他宽阔的麦色胸膛,一抹笑意浮出嘴角,她将头趁上去,在他唇上吻了吻。她从来不知道,睡梦中的他竟隐隐有种宁静的稚气,像个不经世事的婴儿,眼睛虽闭着,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她抚平他的眉,他正好醒了,她弯起嘴角说:“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皱眉了。”不过一句稀松平常的话,他的心却狠狠一震,瑾柔住在公馆的时候,他也曾对她说过这句话,不料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坐拥他怀里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只是说:“我一会儿还得去码头监货呢。”说时,已经穿好衣服,坐了起来。
自有佣人进来服侍,秀珠和程熙雯换了个眼色,都捂嘴忍俊不禁。另有几个老妈子,见他们终于圆房了,也忍不住低眉窃窃地笑。
秀珠正在帮程熙雯梳头,乔致远从盥洗间走出来,说:“我去办公室了。”程熙雯忙叫住他,非得让他吃了早饭再走。依乔致远往常的脾气,早就火冒三丈了,这会儿却和善得很,照程熙雯的话规规矩矩地吃了两块糕点。
程熙雯见他狼吞虎咽的,不由咯咯一笑,说:“你急什么,我留你,是因为有话想给你说。”
乔致远淡淡地问:“什么话?”
程熙雯看了秀珠一眼,说:“我知道妇道人家不该插手你们男人生意上的事。不过这桩事至关紧要,我不得不说。”又道:“我自幼跟着爸爸学习做生意的诀窍,时常听他说,高明的商人要既会敛财,又会散财,能够妥善协调好社会各派势力之间的关系。”
乔致远听她说出这番话,微微诧异,只觉以前小瞧了她,心底赞许不已,脸上却平静如初,问:“你这话何解?”
程熙雯笑了一下,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走到乔致远身边,说:“你知道的,社会上现在许多人都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这股刚兴起的力量来势凶猛,连中央政府都有所畏惧,我看报纸上说,霍总统已经在筹备对日宣战了。若这个时候,你出款子资助抗日,必定好评如潮,钱丰的名号更会响彻大江南北,到时候,肯定会有四面八方的投资注入进来。我以为,这样名利双收的事,你断不会拒绝。”
说话之时,不免特别留意乔致远神色,见他眼底隐隐浮出惊叹和商人惯有的狡邪,禁不住暗自得意起来。她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根本离不开她,她可以帮到他许多许多,而这一切,叶瑾柔绝对做不到!
乔致远拍案而起,旋即按了电铃,叫佣人通知公司高层召开紧急会议。这样一来,他自是不能去码头监货,孙沛然不在,他又信不过旁的人,意味深长地打量程熙雯一番,还未开口说话,程熙雯就默契说道:“若是码头缺人,我可以去帮忙,以前跟爸爸跑过生意场子,还是懂一些的。”
乔致远方才不苟言笑,这会终于露出会心的微笑,说:“你真是我的女诸葛!”程熙雯也很高兴,随口接道:“那你是刘备呢,还是那扶不起的阿斗?”
会议上,公司高层一致通过这个案子,大家都不住赞道:“论起做生意,先生真是比老先生还厉害呢。”
原本钱丰高层内的许多旧部,一点儿也不看好乔致远,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可这几个月,他一举拿下法租界商会总联合会主席的位置、垄断法租界的鸦片提运、革新丝厂运作流程,这回又想出如此一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法子,据此看来,他简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若从前是口服心不服,这档子功夫,对他却是十二万分的心悦诚服。
乔致远笑了一笑,说:“你们夸错人了,这法子是熙雯想出来的。”
众人听了,赞不绝口:“夫人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先生好福气,夫人好胆识。”
乔致远摆了摆手,不觉笑逐颜开。
曹礼发拱手说道:“夫人是丝绸大王培养调教出来的,做起生意来,自然不会逊色。若她生作男子,恐怕在座各位都会自愧不如。”
乔致远忙说:“曹叔说得哪里话,她再精明能干,也是比不过各位叔伯长辈的。致远年幼笨拙,若不是仰仗诸位,哪里能走到今日?”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十分受用,一位经理对旁边一人轻声说:“我本打算离开钱丰的,没想到乔先生这么器重,日后若再起这份心思,就是对不起天地良心了。”旁边那人也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遇上先生这样的人,是我们运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