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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元江那氏(2)

他阴沉着脸,双手攥成拳,就像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

“我知道,我只是带你来重温一下故地。”她施施然走到官帽椅旁,“之前因为倒卖赃物的事让孙知府恨你入骨,王爷担心把你的家人交给他以后,会不会被他当成是泄愤的工具,故此亲自过来接人。但是孙知府不依不饶,不愿意放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穷凶极恶的人,目光如狼,是那种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怨毒。就如此刻的张三:“那东西是从我手上出去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婆娘和孩子根本毫不知情,你不要牵扯到他们!”

朱明月微微笑着扶着椅背,“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就是你妻子刚刚坐过的。还有你儿子,整整三个时辰,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得让人十分心疼。对了,还有这个长命锁……”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箩袖里掏出一件物件。

“像这等成色的羊脂玉,必是要产于积雪覆盖的冰河中,出料稀少,异常名贵。你把它作为送那未满月孩子的生辰礼物,还打了一条那么细的颈链,想拿下来真是费了我不少事。”

油亮莹润的玉坠,颜色是纯正的白,玉质细腻无瑕。小小的一枚,雕刻成锁的模样,此刻正在少女的掌心里散发着动人的光泽。

张三瞪着双目猛然抬起头,一下子就认出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从儿子出生就挂在脖子上的物件。

像他这种混迹江湖多年又深谙门路的走货商,深知货值这么好,货源有很多,也就意味着接洽的上线下线必然也不会少。有能耐接手到赃物的上线,会有什么样的来头还用问吗?而张三从那上线手中把赃物接过来,这种掉脑袋的买卖都敢做,无论是胆量还是狠劲都要比一般走货商强很多。

朱明月略略靠近,让他更清楚地看到那玉锁上一抹嫣红的血迹:“其实像投缳自尽这种死法,有相当漫长的过程——先是头脑会嗡的发热、耳鸣,知觉会逐渐模糊;然后全身痉挛,四肢抽搐。挣扎得用力过猛的话,脖颈才会脱臼,然后人会在痛苦中窒息而死。百般恐惧,不过如是。你方才已经感受过了,滋味如何?”

张三刷地一下睁开赤红的双目。

朱明月脸上的笑容在他面前得到了无限扩大:“我想你的妻儿一定也会很喜欢。尤其你那白白胖胖的小儿子,不知道在白绫勒住他纤细的小脖子时,是不是就像这条颈链一样,他会不会哭,会不会蹬腿挣扎……”

“啊——啊——”

张三在那一刻歇斯底里地狂吼、尖叫,双手双脚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挣扎,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你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放过我的家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张三终于崩溃,嘶力竭地喊完之后,委顿地瘫坐在椅子上,失声恸哭。

午后阳光照进衙堂内,将雪白的大理石地砖晃得一片斑驳。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一直呆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李柱,淡淡地说道:“行了,李牢头可以把人带回去了。劳烦这几日务必看好他,黔宁王府的人会很快过去提人。”

“是是是,沈小姐尽管放心。”李柱吞咽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答道,“小的保证在黔宁王府来人之前,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内监。”

“我不是担心他被杀,而是担心他自杀。”

这句话是临走前对李柱说的。

李柱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殷勤地把她送出衙署。直到来接她的马车带着人走远了,李柱仍呆呆地望着那离开的方向,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回到府城内的孙家官邸是在未时两刻。烈日焦灼地烤晒着大地,街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地透着一股闷热。阿曲阿伊在府门口的老槐树下等着她,坐在栓马石柱上足足有一个时辰,一眼瞧见出府的马车回来了,揉了揉酸疼发麻的腿,急忙站起来去迎她。

“帕吉美胆子也太大了点儿,一个人就敢去监牢那种地方。怎么也不说一声,让我陪你一起去。”

被阳光晒久的皮肤呈现出一片红晕,壮硕的纳西族妇女脸上更显得黑红黑红的。朱明月扶着她的手下车,看到她满头薄汗,不禁道:“你怎么在外面等我不在屋里?这府门口连个遮挡都没有。”

“我一直在树干阴凉底下待着,倒也不碍事。就是我心里头担心着急,又不好去衙牢找你,只好在门口等着。”

“……帕吉美是不是不相信我?”片刻,阿曲阿伊皱着眉道。

府门口两名守卫瞟过来几道眼光,朱明月跨进门槛的身形一顿,转身看向她道:“你因何会忽然这么问呢?”

“帕吉美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却从曲靖随军千里去藏边互市,风吹日晒,翻山越岭,一路上啃的是洋芋,睡的是帐子,没嫌弃过也没喊过苦……就冲这点,我愿意跟着帕吉美、照顾帕吉美。但是去监牢提审犯人这样的事,根本不该帕吉美一个姑娘家去做,而帕吉美却是自己一个人去了……”

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阿曲阿伊说得结结巴巴。

原来是因为这个。

而那些话从没有人跟她说过。

朱明月感动于她的体谅和直白,目光不由得柔软下来,“我一个人去,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刑讯逼供过程中的种种方式,会让人觉得无比残酷、冷血,以至于无所适从,但那其实只是为达到目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没有必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阿曲阿伊听得似懂非懂,却在这番话中明白了一点:“原来帕吉美并不是不相信我。”

朱明月蓦地笑了,原来是她想得太复杂,而她只需要自己的一个认可,“最纯粹的想法往往能够还原一件事最本真的面貌,世人却总是想得太多。是啊,我并非是不相信你才一个人去的,而下一次你若愿意,我求之不得。”

……

经过两日的沉淀和缓冲,等朱明月再次抵达东川衙牢,外监和内监显然是做了适当修缮,与上一次的破旧不堪大不相同。独自被关在内监里的张三待遇也提高了。别的犯人一日两餐喝的是馊水、吃的是发霉的馒头,张三却是白面肉包子,很大,两个就能吃饱,给他的是五个,外加一小盆荠菜汤。

以至于每次李柱端着饭盆进来,张三都以为是最后一餐,吃完就要行刑了。

“看沈小姐年纪这么轻,又一副月貌花容,跟那黔宁王是什么关系?”

“小的知道,那黔宁王少年得志清贵显赫,是西南边陲少有的位高权重的主儿。但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元江府真的不好惹。”

隔着一道铁栅,里面的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稻草堆上,大口吞咽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另一只手端着那菜汤,嚼两下,又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铁栅外,一袭蓝裙白衫的少女就坐在梨花木敞椅上,足下踏着的是一方纯白的毡毯,衬得鞋履别致,莲足纤纤。埋头翻阅的姿势,只露出白皙若腻的额头,目不转睛地在看那本由张三口述、李柱代写的名讳册子,一页一页,唯有纸张沙沙作响。

跟她一道来的是阿曲阿伊,此刻就在衙牢外的马车里等着她,孙姜氏派给她的侍婢连翘也来了。一行三个女子来监牢这种地方,倒是相当惹眼。

“要小的说,还是沈小姐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别看走货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其实里面弯弯绕多得是。要不小的给沈小姐透一点儿内情,小姐得过且过,也让小的早早脱身怎么样?”

正滔滔不绝、自问自答的男子,捧着饭盆一边吃一边念叨,不亦乐乎。哪里还有之前在衙署时的狼狈和绝望。恢复了体力和精气神,也恢复了一贯的无赖痞相,三分调侃,七分狡黠。

半晌,却见少女阖上那本册子:“我对整件事的确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不想知道内情,也不关心这里面的门道,而你所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这上面落笔成字,全部是废话!”

张三咬着包子的动作一滞,视线中的少女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册,眸似冷星:“两日的时间已经富富有余,可经你供认的这些名讳、这些事,看似详细,数量众多,内容精彩,与云南十三府商贾遭抢的事却没有半点关系。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知道吗?”

张三在朱明月冷漠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胆怯,眼珠子一转,哭丧着脸道:“小姐实在是冤枉小的了,像小的们走货这种买卖,人多且杂,小姐让小的供认上线下线,小的能想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实实告诉给李牢头了啊……”

李柱不知细情,两个白昼下来听得津津有味,等张三讲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朱明月轻笑一声:“如果你想将你在相思坞酒楼中跟孙知府说过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大可不必了。我知道你的上线很多,也知道一件货物在落到最终买家手中之前,经手的人也很多。但那只是常理,仅针对一般物件。”

一般货物的追查,查出一个人,会牵出来一串人。常年经营在走货这条路上的马帮肯定是跑不掉。这对于正在调查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死穴。但沐晟没有被要挟,反而表示黔宁王府不介意随便给他安一个罪名,更加不介意顺着他的供词往下查。

所以张三不敢跟沐晟死磕,在三人当中选择了孙兆康。

“白玉杯不是一般的东西,价值连城,却是赃物,见不得光,没有几年的走货经验、没有大门路,是不敢收的。一旦经手必然慎之又慎,会不会再轻易出手给别人,作为转,?你心知肚明。这回如果不是你直接与匪寇接洽,那么你的上线,就还有一个人,且只会是那一个。”

张三敢把东西卖给孙兆康,必有十成的把握不会露馅。实际上,若不是沐家军经停在东川府,孙兆康想要巴结沐晟,那套白玉杯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就没人知道那东西是件赃物。

张三的手里还剩半个包子,也不吃了,攥着那面团,半天揉捏得不成样子,“沈小姐这么言之凿凿,怎么不说我就是那伙匪寇的同党?”

她当然希望他是同党,这样事情会变得更加顺利。

“你与匪寇有关联,却关联不大。否则也不会活到我来审你的这日,连同你的家人在内早就去见阎王了。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是识时务些吧,别仗着那点小聪明耽误大家的工夫。”

沐晟说,张三只是鱼饵。

用来钓谁?

第一个要钓出的,就是那个将白玉杯从匪寇手里转出来给他的人。

张三低着头,好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吧,就当沈小姐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可你们如今抓了我,消息在东川府里传开,所有货商都销声匿迹、不敢再露面,就连货源都断了。就算小的上面真有人也早藏起来了,还让小的怎么去找?找得着吗!”

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从梨花木敞椅上起身,在离铁栅半步远的位置,她亭亭玉立,一双美眸清冽如冰:“看来是我太客气,让你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你怎样做,做不做得到,我都不感兴趣,我只要结果。如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了。”

说罢,她随手将那名册搁在敞椅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绣履——

张三也有死穴,这个死穴就是他的妻儿。待那道倩影眨眼间就要消失在拐角,张三激灵灵颤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到铁栅前:

“你……你等等,你等等!”

他抓着栅栏朝外面大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才着急了,扯着嗓子道:“好好好,我做、我做!但有一个前提,就不知沈小姐能不能办得到?”

最后几个音抻得很长。好半晌,拐角处传来一抹清淡的嗓音:“说。”

“放了我。”

……

三日后。

陌白街对角的一座茶楼里,人声鼎沸,喝茶的、听曲儿的,来往茶客络绎不绝。茶楼外,沿街都是高声叫卖的商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夹杂在油炸的“呲啦”声里,又被走街串巷的货郎的杀价声压下去。对街花楼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一下招摇着香帕,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甜得发腻的胭脂气。

朱明月和沐晟两人坐在二楼的雅间,凭栏远眺,几条街上来来去去的人都收入眼底。从对面的歌馆楼上不时传出一两声唱词,婉转娇娆,端的是让人骨头都酥了。

“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面北朝南坐的男子,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一嘴的茶叶沫子,皱眉酝酿了半晌,还是咽了下去。

“王爷不是要钓鱼吗?水太清了,鱼也不敢上钩。”

越是下九流的地方,就越是不引人瞩目。何况像张三那种穿着打扮,这里再合适不过。

坐在对面的少女,正从碟盏里面挑着瓜子和红枣。沐晟仍皱着眉道:“让他带着人来投诚,弄得倒像是碰面交换情报。”

朱明月笑了笑,淡声道:“那厮狡猾得很,能不能把人带来,端的是看咱们给的威吓和好处,而不是他应该付出的诚意。”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花绣百褶裙,外面罩着杏黄色的小坎肩,如瀑黑发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几缕发丝坠在耳畔,露出小巧的耳廓以及两串珍珠耳饰。分明是一身小家碧玉的妆扮,硬是让她穿出了大家闺秀的味道。

沐晟闻言唇角挑起一些:“‘信守承诺’这四个字,在商人眼里一向是一文不值。像张三这种买空卖空、专门牵线搭桥走货的,又是商人中最低的一等,就更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说到此,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本王忘了,你也是商人。”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低头用茶盖撇了撇茶末,片刻,无所谓地道:“小女听说最近王爷正安排让沐家军继续启程,一点兵力也没打算留在东川。这么自信的做法,看来是一切成竹在胸,稳操胜券。”

沐晟微微一笑:“本王不让他们走也不行了。城外军队加上马帮和商贾,五千多号人,再待下去,怕是要把东川府给吃空了。”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总驻扎在城外不是办法,光是每日的耗粮都惊人,于是沐晟让几个得力的副将带着人马先行上路。孙兆康得知后喜出望外,号召全城百姓在当日敲锣打鼓地去城外欢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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