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元回到张献忠的老营。大家对他十分亲热,连着请他吃酒。夜间,他同一个当小头目的把兄弟同榻而眠。这个人带着七分酒意,悄悄地告他说,明天中午老营中设宴替闯王接风,恐怕不是好宴,嘱咐他明天躲一躲,不要同闯王带来的亲兵亲将们混到一起。王吉元听了这话,猛吃一惊,酒意全消,问道:
“怎么不是好宴?”
“我看见大少帅同徐军师咬耳朵,分明是商量明日迎接闯王的事,不像是怀着好心。还有,今日大少帅一面传令把李家坪腾出来给闯王的人马驻扎,一面却暗暗地把两三千精兵调到李家坪周围埋伏起来。看样儿,闯王明天来赴宴凶多吉少。你好在原是咱们西营的人,不干你的事。只要他们动手时你不在场,血不会迸到你身上。如今八大王正需要人,你回来了,一定会得到重用。”
“哥,他们为啥要对闯王下毒手?”
“唉,一个槽上拴不下两叫驴,就是这个道理。你莫怕,不干你的事,睡吧。”
王吉元不敢多问。他的拜兄鼾声雷动,他却睁着双眼想心事。他原来把献忠看成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曾下定决心永远跟着献忠打江山。前年冬天,献忠赠给闯王一些马匹、甲仗,还送了一百名弟兄。他是他们的小头领。当时他很难过,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完了。虽然他听说李自成也很不凡,但是他不信李自成能赶上张献忠。从光化县到商洛山中的路上,他留心观察,开始对闯王的平易近人、关心百姓疾苦、与部下同甘共苦——这三样长处感到惊奇。初到商洛山中时,他还打算将来重回献忠旗下。住了半年之后,他再也不想离开闯王的大旗了。经过那次犯了罪而不曾被杀,反被重用,他更时时想着要报答闯王。
天色麻麻亮,王吉元见拜兄一乍醒来,披衣起床,他赶快闭上眼睛,微微扯着鼾声。拜兄向他叫了两声。他翻转身子,含糊答应,随即用手背揉着眼睛。拜兄问道:
“你夜里睡得还好?”
“睡得挺好,连身子也没翻过。”
拜兄凑近他的枕头悄声叮咛:“我现在有事要到徐军师那里听令,不能陪你。你今天千万不要出去走动。你那四个亲兵也别乱动。都知道你如今是闯王的人,倘若动手时你在场,连你也会给收拾了。”
吉元一边慌忙起床一边问道:“我今天暂且离开白羊寨躲一躲,岂不更好?”
“你要躲到什么地方去?”
“到白将军的营盘里探望几个同乡,在那里玩耍一天,行么?”
“行,行。”
王吉元装做不知道白文选驻扎在什么地方,故意向拜兄打听。拜兄说:
“白将爷扎营的地方离此地十八里,离闯王扎营的地方有十几里。不走你们昨天来的那条路,另外有一条羊肠小路。从白将爷的营盘到闯王那里也有路,翻过两个山梁就到。”
“哥,你派个弟兄给我引路好么?”
“中,中。”
王吉元的拜兄立刻唤来一个弟兄,嘱咐他早饭后带吉元到白文选将军的营中,说毕就匆匆走了。吉元想着,如果马上出发,也许还能来得及救闯王,等到早饭后出发就万万来不及了。他用好话同担任带路的弟兄商量,说他急于到白将军营盘看一个小同乡,打听打听老娘的音信,中午前赶回来迎接闯王,要求立刻动身,赶到白将军的营盘吃早饭。而且他只请这个弟兄引一段路,并不要他一直引到白文选的营盘。这个弟兄因见他是头目的把兄弟,又对人十分亲热,欣然答应。吉元立刻唤醒自己的四个亲兵,命他们赶快备好马匹,就趁着天色刚亮,寨门刚开的时候出寨了。
昨天早晨他同袁宗第动身之前,向老百姓问明白来白羊寨有两条路:一条是近路,就是昨天所走的那一条;另一条要多绕六七里,从白文选驻扎的营盘附近通过。他判断如今仍走昨天那条路一定盘查很严,所以他决定走比较偏远的路逃回闯营。他明白,即令这条路能够走通,等他奔回驻地,闯王十之八九已经动身了。但是他除此以外更无别法可想。他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在心中暗暗祝祷:
“苍天在上!求你保佑我一路平安,赶在闯王动身前回到闯营!”
离开白羊寨走了十里左右,王吉元在一座山头上问清楚方向和路径,便打发向导转回,并说他自己一定在午前回来。然后,他策马前行,只要能够勉强奔驰的地方他就不顾危险地策马奔驰。亲兵们都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但是他暂不说明。中途遇到一个卡子,拦住盘问。王吉元仗恃他自己原是张献忠老营中人,对老营中的情形非常熟悉,诡称奉军师之命有急事去见白将军。幸而那时各家农民军的服装大致相同,又没有建立腰牌制度,王吉元毫不困难地混过盘查。过了这道卡子又跑一阵,已离白文选驻扎的小寨不远。吉元到这时才把要赶回老营救闯王的事对亲兵们说明,并且说:
“咱们活着是闯王的人,死了是‘闯’字旗下的鬼。如今闯王中计,咱们只有舍死回营报信,才算有忠肝义胆。你们瞅,这半山腰有个岔路口,往右转是进白文选驻扎的寨子,往左去这条路通往咱们闯营,大约还有十五六里。咱们如今奔往闯营,白文选的寨中必会疑心,派人追赶,前边也一定会有人拦截。你们有种的跟我来,冲回闯营报信;没种的我不勉强,留在这里,等我走之后快去向白文选那里投降。”
亲兵们同声说:“舍命相随!宁死也要在闯王旗下做鬼!”
“好,好。还有,咱们五个人,不管谁逃回闯营,都要记清一句话,请闯王万勿到西营赴宴,火速拔营快走!”
吩咐一毕,他冲到前边,策马驰过岔路口,顺左边的小路飞奔而去。白文选的一小队在寨外巡逻的骑兵果然一见大疑,一边狂呼他们停住,一边纵马追赶。这里山路稍平坦,王吉元等拼着把马跑死也要甩掉他们。他们跑了几里,看看后边的巡逻队追赶不上了,前头突然从林莽中走出一群士兵,拦住去路。带队的小校挥刀喝道:
“站住!不许过!”
王吉元略提丝缰,使马匹稍慢,大声说:“闪开路!我奉大帅之命前往李闯王营中办事,你们怎敢拦我?滚开!”
“既是奉命,有无令箭?”
“有令箭。”
“拿出查验。”
王吉元已来到小校面前,说声“给令箭”,举剑猛劈。小校心中有备,用刀架住,同时几个人一齐来杀吉元。吉元刺倒一个士兵,同时双脚狠踢马腹,使战马趁势向前冲去,来势极猛,又冲倒一个。那个小校一边截住王吉元背后的亲兵厮杀,一边分出一部分人追赶,同时敲响铜锣。前边半里外树林中突然有十几个人跳出,拦住去路。后边的那一小股骑兵巡逻队也已经赶到。吉元本来希望亲兵们会阻挡一下追兵,但是回头一看,没有看见一个亲兵跟来,明白他们都完了,便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俗话说:一人拼命,众人莫敌。一则王吉元要以必死的决心杀开血路,二则他的马匹得力,经过极其短促的砍杀,竟被他冲了过去。尽管他的左腿上中了刀伤,血流如注,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前边加鞭飞奔,巡逻的骑兵在后边猛追不舍,不断射箭。吉元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脊背上猛敲一下,使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几乎落马。他心里说:“不好!中箭了!”这话刚说毕,他又连中两箭,身子完全倒在鞍子上,脸孔擦着湿润的马鬃。剑从他的手中落掉。鞭子仍挂在手上。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战马抽了几鞭,这只右胳膊就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垂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他用左手紧抱鞍桥,闭上眼睛。根据耳边的呼呼风声和身子感觉,他知道自己的战马继续在四蹄腾空飞奔。他尽管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但是对逃回去这一个愿望却没忘掉,也没放弃,在喉咙里喃喃地说:
“只要……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营里,营里!……”
早饭以后,闯王将高一功和李过留下,帮助高夫人在营中照料。关于移营的事,等他们回来决定。他同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几位大将,带着两百名亲兵前往白羊山寨。双喜和张鼐也随同前往。
山势险峻,一线羊肠小路十分崎岖,大部分地方只能够容下单骑。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一边走一边观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烂漫,草木葱茏,风光特别好看。走上一座山头,大家立马四顾。田见秀不禁赞说: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风景多么秀丽!”
闯王笑一笑,说:“只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穷得没有裤子穿。”
正说话间,一个小校率领几个骑兵来到,见闯王慌忙下马,站在路边插手行礼。自成问:
“你们是来迎接我么?”
“回闯王,小的不是来迎接闯王,是奉命来替贵营带条子,移驻李家坪。我们大少帅和马将军在半路上恭迎闯王大驾。”
闯王点点头,同一行人众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离开营盘已经有十几里远,来到一个地方,山势特别雄伟。靠左边弯了进去,有座古庙。庙前是小片平地,下临深谷,水声和松涛声响成一片。庙后靠着悬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这儿地势高,可以清楚地望见张献忠驻扎的白羊山寨,地形险恶,旗帜很多。离白羊寨几里处也有营盘,但没寨墙,只见一座座帐篷点缀在青山、白云和绿树中间。李自成自从走出武关以来,难得像今日心情安闲,便叫大家在这儿休息一阵。他自己首先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背着手向山门走去。几位大将也下了马,跟随在他的背后。山门内一片荒芜,两边房屋多已倾毁。从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级台阶,是一座观音堂,已经倒塌。旁有石洞,洞门上刻有“琴音洞”三个字。闯王走到洞口,见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顶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声。
田见秀近一年来常常在军务之暇焚香诵经,这时不由说道:
“闯王,等咱们打下江山之后,我但愿有这样一个地方出家,逍遥自在。”
自成望着见秀苦笑一下,叹息说:“玉峰,咱们如今还在‘弃新野,奔樊城’,说不定还会走几年坏运,重见升平的日子远着哩!”
刘宗敏在田见秀的背上拍一下,说:“嘿,田哥,你真是没出息!咱们拼死命跟着闯王打江山,一则为救民水火,二则为建功立业。打下江山之后,咱们下半辈子还应该治天下,事儿多着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里享福也不愿?”
田见秀说:“捷轩,叫我看来,要是有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种几亩田,不受豪强欺压,赋税很轻,不见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食,别说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义以来,老婆儿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时一个孤老儿做庄稼也不便,倒不如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发余年。”
“瞎扯!你现在才三十多岁,只要你现在想娶老婆,还不容易?娶了老婆还怕她不替你生儿育女?”
田见秀笑着摇头说:“还是我那句老话: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见秀身边说:“玉峰哥,等咱们打下江山,只要闯王让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时,你不要到深山野庙去,请闯王把北京城里顶大的庙宇赐你一个,岂不方便?闯王想你时就随时宣你进宫,我们大家想你时就去你的庙里看你,岂不比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深山野庙里好得多?”
刘芳亮接着说:“你日后不出家则已,要出家还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们见不到你,想得慌。”
刘宗敏又说:“玉峰,咱们得先讲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们不管。俺们到庙里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们,不能叫我们跟着你吃斋。”
大家哄然大笑,连闯王也大笑起来。这一群生死伙伴正在说笑当儿,张献忠派来相迎的一起人马已经来近,相距不到二里远了。由于庙前边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听见马蹄声才被发现。双喜眼尖,用鞭子指着山腰说:
“爸爸,看,来迎接的人们已经到了。”
大家顺着双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见张可旺和****利率领约二百名骑兵出现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闯王说:“要不是这儿的风景太好,咱们会多走五六里,免得让人家迎接这么远。”他正要同几位大将到路口迎候张可旺和****利,忽然张鼐禀报说:
“闯王,等一等,背后有马蹄声跑得很急!”
从背后来的马蹄声确实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队骑兵随在后边。闯王和众人都十分诧异,立刻离开庙门,转过山包,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吴汝义一马当先,后跟几名亲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骑兵随后奔到。闯王忙问:
“子宜,什么事?”
汝义说:“闯王,快回,中计啦!”
“什么!?”
“刚才王吉元从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营盘时已经昏迷。救了一阵,他只说出来几个字就断气了。夫人命我率领三百骑兵来追闯王与诸位大将,请你们速速回营,不可迟误。”
“王吉元说出来几个什么字?”
“他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就把眼闭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