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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风(3)

程士元把筷子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一双民间使用的普通银筷子,一头尖,一头方,用链子连着,方的一端一支上刻着:警备队少佐西垣秀次:另一支上刻着:河北临州保安队队长史国章。程士元看了半天筷子说,不错,这是赵寿祥的手艺,他打的银器都有记号。说着老汉指给我看,在筷子的方形尖端有两个相套的双圆印痕。程士元又走进西屋,捋下老伴手上的镯拿出来给我看,镯的内侧也有双圆印痕。程士元说,筷子是赵银匠所制无疑,是出自临州的物件,看来鬼子没有妄说。

我问史国章死于何时何地。

程士元说:一九四三年五月被日本人杀死在涉县城隍庙,死法很特殊,是用刀剐了的。

我问他是否槁锫。

他说没有。

我问当时在城隍庙杀了几人。

程士元说凌迟者只有史国章一人。

我问史国章有无后代。

程士元说史国章是外乡人,来无踪去无影,无根无基,有后代也无人查找。

我问史国章的死可有凭证。

程士元说死人要何凭证,那年月死的多了,上哪儿要凭证去?找谁要凭诎去?

我说史国章死得蹊跷。

程士元说死便死了,有何蹊跷。

我说史国章是汉奸,鬼子将汉奸凌迟处死,不合情理。

程土元说日本人向来不讲情理,五月十四日临州近千无辜者死子一旦,这中有什么情。我说鬼子为什么要杀汉奸,程士元说鬼子为什么不能杀汉奸,狗与狗之间的事用人的道理没法解释。

谈及五十多年前的那场屠杀,程士元很澈动,他说那天是农历四月十一,是他爷的生日,他先一天随母亲回娘家祝寿,这才幸免于难。听说临州发生变故,当日不敢回家,三天过后随着母亲跌跌噇撞赶回临州,临州已面目皆非,除了焦土便是血腥。街上触目皆是尸体,斩去手脚的,砍作两截的,无首的,穿胸的,横七竖八倒卧在血泊中。当铺的台阶上齐刷刷摆了二三十个,几排人头,地上的血有寸厚……在那场灾难中,除了他与母亲幸存,全家十七口,全部遇难。

我问当铺掌柜刘二连一家是否也在其中。

程士元说当然未能幸免。

我问其中可有刘家大少奶奶的孩子老多儿。

程士元说刘家大少奶奶是由南边嫁过来的,没听说过有妹子。

我说他应该知道赵庄的老多儿。

程士元说老多儿是美人儿,临州出事以后也再没人见过她,下落不明。

我问他知不知道日本人西垣秀次。

他说日本人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哪敢问什么姓名。

问及学日本语的情况,程士元说他至今能读日本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当时因怕杀头,所以记得特别牢,说着指着我挎包上的假名准确地读出了发音,语音的标准显系日人所教,不容罝疑。

我问当时可否不学。

程士元说孩子不学大人便会拉进日本人的地方挨打,拉人者都是保安队一伙。后来看鬼子对小孩确无恶意,大家也松了心,街上梆子一舨,各家孩子就云当铺隼合,在刘三连家的大厅里等着日本教官来讲课,讲课前先给孔子像鞠躬,再唱一首叫洒库拉(櫻花〗的歌。

我问他教日语的鬼子什么模样。

他说小白脸,瘦高个,留仁丹胡,戴眼镜,跟电影《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那个差不多。

我取出西垣秀次的照片让程士元辨认,程士元不敢肯定,一会儿说像,一会儿说不像。

我问是不是每回都在当铺里学。

程士元说每回都在那儿学。

我问他在那儿见没见过史国章和老多儿。

他说史国章倒是常见。但没见过老多儿。

我想,这一定是西垣经常进入当铺的原因之一。在这圼,他、史国章、老多儿之间准有过什么事情,他说过,史国章于他编撰的华北陆军作战史太重要了,从他绘制当铺图形的准确无误来推断,这个地点与史国章有着同样举足童轻的地位。包是临州人经过了那场血腥屠杀元气大伤,历史在这里演出了惊天动地、喋血饮恨的一幕之后立即沉默,将许许多多不解之谜统统淹没在血的下面,任它凝结、干枯,又随风吹散。而今,捕捉这散落的信息恰如捕捉那不定的风,难以抓得准了,即便抓住一星半点也是飘飘荡荡、恍恍惚惚的迷茫,只会把人搞得越发糊涂。

我要了解史国章的劣迹。

程士元说,史国章干的坏事当与保安队连在一块儿,那个人的脸老是青的从没见过他的笑模样。当然,保安队长也用不着跟老百姓笑,他笑了准没好事,所以还是不笑的好。又说,刘家集上杀过两个八路,是保安队干的;通王二憨上吊也是保安队干的;给鬼子抓夫是保安队干的;强奸赵庄、刘家集的女人们好像也是保安队的搴。每回鬼子下去清剿,跑在前头的都是保安队……

程士元的儿媳妇对保安队、对史国章都没兴趣,直着嗓子喊程士元去吃饭,逐客的意思是明显的。受一种恶作剧心理的驱使,我压低了声音对程士元说:鬼子西垣秀次让我来找史国章,想给史家后人一大笔日元呢!

程士元立即喊道,这钱太脏!

儿媳妇在那边接茬儿了,爹,现在都讲战争赔偿呢,韩国的慰安妇在电视上张嘴就要数千万,日本人照样得掏腰包。咱们临州人也该要求賠偿,现在飞机失事了飞机场还给赔钱呢,更何况那是有意杀人,咱那么多亲人白死啦?国家不好张口,々人可以张口,咱家一下死了十七口,杀人赔钱,理所当然。

程十元说,你别在这儿瞎搅和,这是两码事,这回是鬼子要给汉奸赔钱。

儿媳妇说,谁给,给谁都一样。

日本人寻找史国章的事像风一样在临州传播开来。

我在街上走,总有人指指点点,令入很不自在。我想我是该走了,史国棄的下落已搞清楚,再没有什么可待在这里的理由,就到车站买了明天早晨去北京的车票。看票面的日期是五月十五日,那么今天该是五月十四日,是临州的祭日。

街上的人很平静,已经没有谁能想起来五十二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浸过血的街道照旧淌看血迹,那是自由芾场浸鸡杀鸭、剖鱼挖腮的附带,小贩们用水将血冲过,那水便变作了粉红,沿替路沿缓缓流淌,带着一股繁华欢快的腥……

我在市场上买了几个硕人的白杏,用塑料兜装了,回到旅社。

有一男一女在房门前等候,他们怯怯地说是史国章的后代。

让进屋里,彼此落了坐,对方又迟迟不开口。我很不礼貌地看了几回手表,终于在男人的鼓动下,女的张嘴说话了,说史国章是她的祖父,她是史国章的孙女,叫葛小利。

我吃着杏,听葛小利讲述着一个很落套的、听开头便知结尾的故事。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临州,对昔日那些搗不清的关系我已无意搞清,那个复杂的连环套圈已经锈死,无从摘解,它毕竟不属于这个年代。

倒有人愿意往圈里钻。

这名叫葛小利的女子穿着艳丽的杏黄彩,遮住前额的浓密留海使人猜不准她的年龄。在她讲述与史国章种种瓜葛的时候,那男的在一边不住补充。我问他是谁,他说是葛小利的丈夫。

葛小利说他父亲一九四七年由河北宝坻来此寻觅祖父,人说史国章是汉奸,运己不在人世,便没敢声张,由此入赘临州葛家,成为临州一员,再不提史国章之事。

我把这一切当成小说来听,因为我不相信在给一大笔日元的诱惑下会找来什么真的后代。

尽管葛小利的言辞杂乱无章,但她讲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某些思路进行重新设定。

这就是关于银匠赵寿祥的事情。赵银匠是临州血案的幸存者之一,一九五八年全国大炼钢铁,被聘为临州冶炼指挥部的技术指导。以熔银方法来炼钢,尽管赵春祥使出了浑身解数,终未能使全城的铁锅由那两口土高炉里掏出来,终以破坏大炼钢铁为名被戴上反坏帽子,负责清理城内各户粪坑。同操粪业的还有葛小利的父亲,他倒并非是由子保安队长老子的缘故,他的罪名是历史不清,原因是河北宝坻方面绐他开具不出任何是哪里人的证明,他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竟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这样的人自然是坏分子无疑。掏粪的工作伸缩量非常之大,剩半坑也是掏了,全掏净也是掏了,更多的时间是鏢在厕所外向阳的埴根抽烟聊天,于是葛人赘与赵银匠的友谊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谈话内容也自然离不开粪类,离不开厕所。赵银匠说他一辈子上了无数回厕所,都很一般,只有一囡让他眼界大开,终生难忘。这就牵扯到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四日,那天赵银匠拿着打好的一副银筷子去保安队找史国章,进了保安队大门见史国章正在院子里给各乡乡长训话,说是端阳节快到了,让各乡筹措五百斤白面,一口肥猪,两百斤鲜菜,犒劳皇军。各乡乡长在下面发牢骚,表示有困难,史国章伸手就朝树上打了一枪,说既然有困难白面就由五百斤加到六百斤,猪由一口加到两口。各乡长都不敢再说什么,怕再说又往上加。赵银匠说史国章治人真有办法,看情景他这筷子的手工钱是收不回来了。令他遗憾的是筷子本身倒没什么,难就难在上头的那些字上,那是他花了几个晚上才搞出来的,很不容易。乡长们回去了,赵银匠将筷子给了史国章,眼见着史国章揣着筷子进了保安队集聚的大屋。历史的巧合往往巧得让人难以置信,正转身朝外走的赵银匠忽然感到内急,刻不容缓的内急。依他的本意是赶回家去,从从容容地解决问题,然而倒海翻江的肚子与他的想法相违,他不得不捂着肚子闪进了保安队大院东南角用秫枯围出的厕所。赵银匠说他的裤子刚褪下,鬼子们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让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正屋,包括做饭的老刘。保安队员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鬼子要搞什么名堂,及至肴见鬼子往屋里洒汽油才如梦方醒。保安队员多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就有人吆喝着往外冲。外头鬼子早架好了机枪,出来几个扫倒几个。后来火烧起来了,往外跑的全打死在门口,没跑的都烧死在屋里。赵银匠在厕所里,透过秫秸的缝隙亲哏目睹了这一切,吓得大气不敢出。所幸那天收拾保安认大院的鬼子没有一个光顾厕所的,否则也没有他以后破坏大炼钢铁这一说了。赵银匠说他这辈子就是得了厕所的济,即便公家不让他掏茅房他也要主动要求掏茅房,以报此救命大恩。葛入赘说赵银匠大难不死定有后福,日后准还有好日子过。赵银匠说他还有十年红运要走,命里八字都排着呢。就在赵银匠说过此话的第二天,老汉背着装满粪便的木桶正要站起,却身子一歪滑了下去,送往医院,已然气绝,诊断为脑动脉血管破裂。

葛小利至少向我阐明了这样一个事实:

史国章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四日,上午已同他的保安队员亡命在他的队部中,这一切有银匠赵寿祥作证。这段历史不可能出自葛小利的编撰,她没有这个水平。问题在于,如果史国章毙命于保安队部,那么银匠送来的筷子又何以到西垣秀次之手?也就是说西垣在保安队全部丧生火海之后与史国章仍有过接触,这实在的让人费解了。

西垣秀次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的跑神引起了葛小利丈夫的不满,他在等我回答问题。

我让他把话再重复一遍,他说钱他们不想要,他们夫妇要去日本留学。我问留什么学,他说留什么都成,只要对方肯赞助。我说你们连进幼儿园都不成,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会说日语呢。男的就说我挖萏人,态度不友好,是地道的汉奸作风。我想笑,刚才还死乞白赖承认自己是汉奸孙子,一转脸又把汉奸帽子扣了过来,变换之迅速,如打网球一般。葛小利较她的丈夫冷静,向我索要西垣的地址,我说她的证据不充分,依着她这种扯法我可以说我是美国克林顿的姑妈是中国秦始皇的姨姥姥。葛小利想了一想,从包里摸出一块小木头章子,说是她祖父留下的。我看那章子油腻腻地发暗,倒像个年代久远的物件儿。葛小利拿过桌上的台历在上面印,使了半天劲,台历上没有痕迹。我拿过印章,看那印面的残存印泥已经干透,发黑,这个当年不离主人左右,以显示身份和权利的小木块如今冷落得让人不屑一顾了。我冲着印面哈气,以图通过温热软化那干硬了数年的印泥,以便再现旧日的图形。

我的努力是徙劳的。红色的五月十四日星期日下面依旧是一片苍白。

葛小利丈夫说得去找印泥。他拿着木章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葛小利和我,

她说你不相信我。

我说我谁都信,只要你聿出充分证据。

她说我看得出邻不相信。

我说史国章是汉奸。

她说知道。

我说西垣秀次是鬼子。

她说知遒。

我说你们通过汉奸的渠道去找鬼子,接受鬼子的馈赠,不怕别人有看法,尤其在这有过血案的临州。

她说这是老辈的事情,老辈的恩怨老辈去了结,我们不能替老辈背黑锅,替老辈偿还民族恨一类的偾务。

我说没有还偾的责任却有受惠的权利,你这个葛小利啊,想把便宜往里占呢。

她说你这人说话太刻薄,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今天是鬼子找汉奸,不是汉奸找鬼子。

我说当然,问题是出现了冒牌汉奸,连这东西都有假冒伪劣产品。

葛小利的丈夫举着章进来了,说是跑了大半条街才在卖篚笼的土产店里找到红印泥,他是沾饱了才回来的。说着在台历上使劲砸了下去。

我看着半截章子连同手指均被染成红色,已料想出会砸出一种下么效果。果然,印章抬起,竟将那页台历也粘下来,揭开来看,是一片模糊,正如史国章本人。

男的说再来!又啪啪啪一连几下。终于紙上显出几个羞怯怯的小字,细看是:

刘国良。

都无话可说。只那男的仍坚持那篆字就是史国章。

我站起身准备送客了。

葛小利临出门又转过身来说可否向西垣那边通融一下。

望着被风吹落到地上的五月十四日红色台历,望着上面如血的印痕,我说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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