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雄为柴田家独子,据我了解,为柴田幸雄举家的回归,日本残留孤儿安置中心做了很大努力,他们在抵达日本时并没有直接回青森,而是在东京附近琦玉的所泽居住了四个月,安置中心请教师给他们教日语,教日本礼节,熟悉日本情况,然后才把他们送到柴田老爹身边。依安置中心的想法是还给老爹一个完整的日本儿子和美好家庭。现在看来,这个目的似乎没有达到。我原以为,在北国的山村中,我会遇到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与他们在欢笑中度过新年,没想到计划落空,只见到栖栖惶惶的老爹一个人。柴田不愿再谈儿子的事,我也不好多问,就闷坐着。后来他问我去没去过中国黑龙江。我说去过,但没有到过农村。柴田说他对那儿的土地太熟悉了,就像对熊之巢的土地一样熟悉,他曾在那里耕作过,流过汗,曾为它花费了不少心血,他把它看做是自己的土地,至今想来都觉得亲切。我想这正是一批人的悲剧之所在了。老爹说诺敏河右岸,有一片齐整的树林,那儿就是他的家——开拓团的瑞穗村。通往村里的公路很奇特,三里五里便被一截截切断,断面之间按照日本军用卡车轮距用水泥相连,因此路面上只有日本车能行驶,其余车一律下不去,这是开拓团的杰作,他们叫它“警备公路”,中国人则呼之为“窟蔭桥”。他说他的任务是种地和维护三百米的公路路面,其余什么也不管。柴田指着墙上一张大照片说那是他在瑞穗村时照的。照片的男男女女站了好几排人都一律的年轻、精干,男的勇猛,女的柔顺,男人女人的齐整给人一种精神的凝聚感,这是大和民族的精神,非武士道亦非宗教,更非天皇的感召,这种精神贯穿于日本各个历史时期而无处不在,当然也体现在我的上司久野和日本同事以及公路上相遇的货车司机、大田老太太与美代这些普通的日本人身上。日本能在短期内经济腾飞,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与这种精神不无关系,有人将其称为日本人的秉性或大和魂,好像也都不全面,而这种精神也是每一个中围人在日本都能深切感受到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是一道中两人永远参与不进去也无法突破的坚韧,正如日本人同样尊崇儒教,而他们承袭的只是形式而决非内涵。柴田老爹指着女人堆中的一个,说是他的妻子,他参军走的时候,幸雄还在她的肚子里。我对那个女人看了半天,那该是石姥姥在难民营眼见着去世的女人了,历史竟在此处悄无声息地接上了义,我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捉摸。
吃过饭,柴田老爹从壁橱里取出被褥为我铺床,本应是儿媳干的活儿,如今儿媳已去,不得不由老爹自己来干。被褥很干净,散发着樟脑气味,老爹说这是儿媳妇临走时拆洗并收存的。又说那个媳妇除了爱抽烟,起得晚,手脚慢,也没什么大毛病,心肠还是挺好的。我说中国东北妇女很多人都抽烟,老爹说他知道,但在日本不行,村里女人们背后议论。
夜里,我睡在柴田家的榻榻米上,看着炭火在房顶上映出的红光,听着老爹一遍遍的翻身,咳嗽,久久没有睡意,满目墙旮旯,桌子腿和散乱用具,人的视觉角度变作了耗子,十分别扭。风吹得拉门的纸呼呼地响,院里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我想,身边这位老人不知独守过多少这样孤寂的寒夜,以前还有一丝企盼,给他的生活注入了岬许信念和暖意,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早晨四点钟天就大亮了,东边窗纸已泛红,看来是个晴朗的好天。我看老爹睡的地方,被褥均已收起,灶间的大锅热水已经滚开,那只秋田犬也不知太向。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自知犯了与老爹儿媳相同的毛病一晚起。
拉门出去,果然是大晴天,碧空如洗,山林树木一色的白,晃得人睁开眼。我向正在清扫牛棚的老爹打招呼,老爹应了两声,又低头清理牛栏。棚内拴了四五只花牛,都很温顺地吃着苴,另一个栏串圈着三两只小牛。牛棚收拾得干净整洁,老爹还不满意,正用铲子一点点刮墙边的污溃。我要帮忙,老爹让我用门边的塑料桶打温水将牛的乳房、屁股、尾巴清洗干净,他说他马上要挤奶了,六点钟奶车过来收奶,届时奶不预备好车是不等的,几桶奶就废了。
我依着老爹的吩咐清洗牛尾巴,原以为轻松实则是件很艰苦的工作,洗一头牛得用三桶水,想那牛粪一见水就净,孰料却油乎乎地粘手,本还干净的乳房竟让我抹得一塌糊涂。奶车对奶的检验标准相当严格。奶中稍有不净物,哪怕一根牛毛,也拒绝收购,闪此清洗二作就显得十分重要。我干得很狼狈,也没有速度,前面好不容易洗净的一头又拉了屎……
一个穿牛仔裤,登高筒靴子的老太太从门外过,见到了棚里的热闹景象,在院中大声说,是媳妇回来了吧?老爹说不是媳妇,是从媳妇家乡来的。老太人说我春也不像日本女人,哪有这么干活的。老爹示意她小声,说干活的这位懂日本话。老太太一昕赶忙跑进来,赔着笑说,让您受累啦!我扎着一双沾满牛屎的手也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老太太故作惊讶地说:人长得漂亮,日本话也说得漂亮哪!又嗔怪柴田老爹不该让客人干活,说着抢过桶去,三下五除二,把几头牛洗得清清爽爽。老太太年纪虽大,下活的速度与质量不得不让人佩服,我这年轻人是赶不上的。又想到了工立山和他的妻子,想到我每天上班时在东京地铁通道里遇见的急匆匆小跑着的上班族,有人在自动电梯上还不断地跑……日本人的节奏和效率在许多场合都能使人明显地感觉出来,同样,中国田园牧歌式的作风,在国人生理心理上影响程度之深远,也是出乎人扪意料的。
亇饭之前我在街上转,妇女们见我,老远就魏躬问好,亲切而有礼。待我过去以后,马上叫以听到交头接耳的议论:中国人……这使我厌烦,日本人接触外国人,远没有中国人的大度与坦诚,泱泱中华,造就出他的子民们具有可纳山河白川,可容四海虾夷的广阔胸襟与恢弘气势,这是“岛围意识”颇强的日本人所无法比拟的。有几个穿制服的小孩,背着书包跑进学校。一会儿,学校里盖满白雪的操场上响起了“君之代”国歌,一面中国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含有某种反感成分的日本国旗,在朝阳中庄严升起,孩子虽只数名,面孔是肃穆的,教员也都是西服领带,十分整齐。学校的建筑是全村最漂亮的,我真羡慕这些孩子,在深山里能接受这样完好的教育。日本自一九四五年战败后制定法律,中小学一律实行“给食制”,即不光学杂费全免,尚由国家供应午餐,这是一个有远见的英明之举,其战略意义的深远,在今日已得到证实。然而那一双双注视着国旗,明亮无邪的眼睛却使我想起了《朝日新闻》的一份调查报告,归围子女在日本的学校中往往受到日本学生的歧视,百分之七十的人有过被日本同学骂“滚回太”“巴嘎牙鲁”等话的体验……柴田的两个孙子想必也在这里就读过,一问,说只读了半年就走了。
下午,铲雪车已将道路淸除下净,公共汽车开进熊之巢,我决定乘车返回猿屋。临走,柴田老爹送了不少干酪和黄油,说怪话的老太太也赶来,让儿子扛来一箱苹果,我说廊下还有我咋天带来的饭团子,不知如何处置。柴田说,哪能搁到现在,昨天夜里就让横泰吃光了。
五十一
回到东京,我向久野宣告了此次调查的失败,久野让我写个报告,我说凭感觉写不出报告来,久野说那就写感觉,我说那样写出来将是一篇纪实文学,超出了研究室的工作范围,久野说纪实文学就纪实文学,他要的就是感觉,中国人的感觉。于是我便开始:本篇文章的弓作。
在写作过程中,研究室的一位同仁把他在数年前搞的一份调查记录拿给我看,那是一份调查东京归国者居住状况的六十一户居民调查表,其中三十二户是由其他府县迁入的,与日本亲人的再度分离的原因有四,一、与在日亲属不能长期同住者二十三户;二、相互关系恶化者和四户;二、在日亲属拒绝接受的六户泗、因语言关系无法共同生活的六户。那位同仁说这都不是主要的,他让我看一名叫毛立山的居住情况,报告中说王家的门上贴着中国人过年才贴的红纸神符(对联),这在东京十分醒目,神符的内容是:
独有英雄驱虎豹
更无豪杰怕熊黑
横批:
夫妻携手
真难为这位日本人能将这副对联描龙绣凤般地细心抄回并作为资料保存。对联的水平也就是王立山夫妇的水平了,过年的吉祥时刻,王家贴出如此勇武的对联,可以想见这对夫妇的心境,由熊之巢退往东京,面对日本海再无路可退,在强大的异文化冲击面前背水一战的决心,悲哉壮哉。
久野见我对着对联发呆,让我解释它的意思,我说是打老虎打狗熊的意思。久野摸着小胡子沉思良久,我说我要照着上面的地址去寻找王立山。久野说既是打熊的意思为什么没有孩子参与只是“夫妻携手”呢?你今天去寻找,怕连这对携手的夫妻也找不到了,由于对熊的警惕、痛恨,他们或被熊吃掉,或已变作熊黑。社会上再不会有王立山这个人了。
久野到底是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