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劈柴
我应该从劈柴开始我的叙述。我这样想是因为一个极好的关键词:劈柴。杨埠村那个漏斗型天空形成的语系中并没有劈柴一说,说出口会觉得酸,怕别人听到会掉牙。我正在劈柴,我在电话里跟最要好的远在上海的同学说我在“剖柴”——一段一段的木头用斧头从中间剖开,跟剖腹似的,很形象。我急匆匆离开单位回家奔春节,我在剖柴,剖柴是为了更好地过春节。我汗流浃背,使不动锯子,同样也抡不开斧头,力气是一种在我体内隐藏得太深的东西,抽丝剥茧,游丝般地抽出来,质地的柔如果用来织锦是恰到好处的,然而我是在剖柴,使不上劲只会连累到身体,身体就像一只气球。摆在我面前原本是挺拔的倒成一堆的树:粗壮,修长。我要将它们变成一片一片垒起来的柴垛,截和劈构成了流水线,截和劈同时也变成了我无法逾越的长征。截是用锯的,长长的树木横陈在马扎上,马扎是那么稳健,锯齿是那么锐利,竹制的弦弓闪闪发光的锯条。我像一个擎着宝剑开始劈杀的高手,需要一些锋利和具有好感的词擦亮勇气。锯在木头的身体中挣扎,我的身体在发抖。一个邻家女孩子穿过幽深的堂屋,从石头台阶上蹦蹦跳跳着出来,她看见我了,她笑着说看见了我,在快过去的一年中第二次看见了我,笑的时候带着年轻时尚的女大学生的轻松和轻佻,像一根刺,在气球上戳出一个小孔,气游丝般流淌出来。“哥,劈柴呢!”她肯定而又赞许,那个“劈柴”的用法如同她在遥远陌生的普通话世界被改造的形象一样。“对,劈柴。”我笑得牙有点酸。
我干得发抖。生气的时候我也发抖。我有点生气,因为母亲前些时日从大山上伐回的树木为我制造了如此的麻烦,我更加生气的是母亲因为扛回这些比她体重更加有分量的树木,崴了脚踝,一直肿胀,走路歪歪斜斜像比她更年迈的老人,我看见她皱着眉头努力走路的样子,有一种疼痛在我的内心痉挛。我埋怨过她的,我从医院为她买来口服的和涂抹的药物,医院的付费窗口从我口袋中抢走了200多块钱。然后我开始怨她:200块钱能购买到比一堵墙更高的柴垛。
父亲从那个女孩子家商店里采办了春联和鞭炮,圆盘状的鞭炮是深红色的,春联也同样是那种好看的颜色;门神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中的方便面和散装饼干也是花花绿绿的。跟在父亲后面的是一辆嘟嘟的三轮货车,女孩子的双脚从没有门的驾驶室伸出来,晃荡在车外,开车的中年人头发胡须交错,和荒凉下来的草丛差不多,但是很抖擞。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家的院门很快被置于糖烟酒,两个半袋的西瓜籽和葵花子,酱油味精醋等调味品和烟花。父亲正完成着迎接新年的最后准备,价值和意义上的新年一一被他搬进家里。我蹲在马扎边看着他进进出出,很仪式,我特别难受,200块钱的柴垛交换了我更加有价值更加有意义的其他事情的参与权和一个下午的时光。
晚上,我和父亲喝了2008年最后一场小酒,气氛很好,炭炉中的火势旺盛,把我们的脸都映红了。这天的梦也来临得很早:我守在童年的新年的屋檐下,和一堵墙一般高的柴垛站在一起——柴有了,财也将有。
2.打扫
我这里说的打扫,也有一种辞旧迎新的味道。
父亲在老家的时候,他是一个从头到脚,从家里到家外,都习惯打理得非常干净的人。有时候我会想他原本就是一个和土地和水田保持距离的人。可半个世纪以来,他一直待在时时刻刻都需要打扫的乡下,他不停地打扫,希望灰尘或者其他东西不在他的身体上,也不在他存身的周遭。他同样是一个内心干净的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土地上离开,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过上整洁的日子,他在城里我的小家里住得很习惯,可是他没有办法不回去,那个乡下有他的口粮、妻和盆景。他经常提高嗓门呵斥母亲,但凡这时,都是因为母亲在地上落下了泥土或者柴火。我终于没耐性让他继续留在那里,在新牛年之前帮他在一个很干净的单位找了份差事——他干净的学习和工作履历表证明他只能找到那样一份既简单又适合他的工作——打扫。他有了上班人的内心满足感,也干得异常出色,他干净的本身同样能博得主事领导的关注:窗口行业、挺拔的身材、从配发的衣帽中流泻出来的银白的头发,他在岗位的笑也是银白的。领导说:你父亲的在场更能体现行业素质。父亲买手机了,只要他闲下来就会给我打电话,经常用父亲的严格要求我:在家里注意卫生、整洁和尊重别人的劳动。在年三十的上午又有电话来,过年了,我们一块回乡下打扫。其时我正在老家和叔叔们聊天,说父亲,说他的工作和他可能遇得见的许许多多前半生都没见的世态炎凉。
我要做一个有秩序感的打扫者。东厢有两老房子,它们构成了堂屋的西墙。家里盖新房的时候,原打算将老屋全拆了,但是旧堂屋的四户本家(包括我家)把堂屋看得太重要了,有时候它承担着族内祠堂的使命,谁家的老人过世,堂屋是灵堂;谁家新娶媳妇,堂屋能够大摆酒宴;开类似于生产队的全员会议,堂屋就是会议厅,商议全队的修水利、选队长和调解邻里纷争。那两间房子自然要打扫的,作为最有旧时烟火生活气息的见证,它们的室内构成叫人一进去就可以闻出老去时光的味道:泥土夯实的地面,旧衣柜,雕花木榻,发红的竹床,另一间房子里停着祖上分家时分配的石磨。窗户对着新家的院子,那是一扇旧时最常见的木格窗,窗玻璃残缺不全,窗外的塑料薄膜被风化得七零八落。我之所以如此周详地交代,事实上正是灰尘无孔不入地占据着它们,将我的打扫变得丰富无比。我是一个习惯在只有来苏水味道而全无灰尘的空间中戴口罩的人,在老房子的打扫中,找不到口罩,我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空气和灰尘中,空气和灰尘不断在我七窍中盘旋,停留。我出来的时候深咳了一口痰,成百上千的远古上清的灰尘分子被我清理出来。接着是小楼,围墙,和院落。我用鸡毛掸清扫花墙的网眼,我一盆一盆地挪掉盆景然后又让它们回到原来的地方,花墙变白了,花盆变新了,植物在花盆中被浇上水,有着春天的色泽。我发现这样做的时候一定要考虑父亲的因素,他相当于打扫专家一般的挑剔的眼光。我对自己完成的任务很满意,我坐在院子中间的凳子上含笑打量这一切,我快笑出声音来的时候发现,二楼的花墙和有些盆景中荒草依旧摇晃着微风,它们枯衰的样式顿时颠覆了我的笑容,我只能又一次地将这些隐藏了生命的物什清理掉,又一次和从它们根部掉下来的泥土招呼一回……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变成了另一个从田野中回来的旧时的父亲,满身灰尘,但是满心欢喜。
3.除夕或者守岁
毫无意外,我又陷入烟花爆竹的轰鸣之中,浓烟中有硝和硫黄的味道,我快失聪,我是被声音这种不是东西的东西抛起来的,我不是硬铁,却像是块硬铁,我掉在一口热炒的锅中,混乱纠结和无法忍受。当然,我曾经和其他的孩子一样热切地期盼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曾经发誓,我需要每天都穿新衣服,每天都有好吃好喝。可是后来我不那样想了,后来是什么时候如今我无法忆起,后来越是热闹我越觉得孤单,我对付孤单的唯一办法是康德一样自娱着抽烟。想起来了,后来,是在我学会抽烟之后。
后来,除夕的我变得更像一个成年人。后来颠倒了许多事情。父亲沉静地看着我开心,后来我沉静地看父亲开心;父亲为我准备红包,后来我为父亲准备红包;我在新年之前期盼父亲回家,后来他期盼我回家。除夕之夜我守在父母身边,这,没有后来。
又一次提到堂屋。除夕的所有仪式都将那里变成现场。幽暗的堂屋沉默了一整年,此时被香烛点燃,被族亲的笑脸点燃,被传递的祝福点燃。此时神案上祖宗牌位端坐,两根红烛左右奉之。父亲在通往堂屋的甬道上匆忙来回,在堂屋的地上铺以纸钱,焚香,在天井近我家的檐口矗着长长的竹竿,一万头的红色鞭炮缠绕其上。母亲在橱下忙着准备祭物:一只广口的平日里盛存米汤的木质容器(汤盆,我会在另一篇文字中阐述的)、炖熟的猪首、风干的鲤鱼、羽毛褪尽的公鸡,还有一块雪白方正的豆腐,洗干净的大蒜被红纸裹着根部,安插在豆腐正中。祭物的摆放也有着严格的秩序:猪首在中间,鲤鱼在左,公鸡在右,三种动物头的朝向是一致的,先朝祖宗,后朝天地,豆腐大蒜盛在碟盘内,安放于猪首上方。汤盆内一一摆好,然后一侧插上菜刀。母亲慎重地将祭物托举入我的怀中,我从狭长的甬道进入堂屋。所有的男人都涌入堂屋。焚香燃纸点爆竹,浓稠的烟尘,浑浊的烛光,混乱而喜庆的人群,震耳欲聋的炮仗,我快速地从甬道退回到母亲身边,她走到跟前说了一句神秘而幸福的话,可惜我没听清,三十多年来我都想听明白她到底说了什么,可惜事后她一直缄口,让我觉得对长者的不敬和有可能丢失的我对我的下代的某种传承。堂屋上演的所有剧目最终退缩在一年最后的一天,这一天将属于堂屋的幽暗打碎了,所有神谕般的指向叫我怯于靠近堂屋一步,过去三十多年,除夕之外的无数昼夜,像有一只手从幽暗之中伸向我,讨要更隆重而繁华的供给。
硝烟中的年夜饭,红酒和全家人彼此祈福的话。美丽、孤独,类似于抽烟。
4.春节、春节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看你怎么过吧,有些时运不是自己能拿捏的,好比一本书,你在读,你或者在酝酿中读,又或者你没来得及酝酿书就被翻完了。最后一页覆过去,如果你还觉得意犹未尽,也有可能你突然就发现你是在一个阴郁的下午读完的,你被这个不太吉祥的下午连累了,你没办法笑着去面对明天。大抵是这本书你投入了太多的情绪。岁月也是一般,昨天我还在为结束某件事情而庸常忙碌,今天我又重新开始,出发。
今天是春节。回望一眼身后的烟霞,然后把门随手关上,那叫过年;我必须通过一道门,打开门发现晨曦正浓,这叫春节。年是春节那边的一头怪兽,烟花炮仗的燃放是为了驱逐它,兽走了,初生的孩子就可以放心让他自己走。这是春节的另一重意思。我在乡下,我履行着几十年未曾更改的习俗。
若是守岁可以晚一点。一般八点,开门点炮,出门见山。守旧的父亲总是先我一步在大门左右安好雷炮,他先点上一颗,轰,家门摇摇欲坠,我缩头在院子里,丝毫不担心震动的门会塌向我,只害怕两只耳朵被声音的子弹对穿而过,用双手的食指堵住,我更害怕的是父亲点着之后退回来的那一晌,雷炮变成哑巴,他会轻轻地踮着脚尖走出去看上一眼,然后阴郁着脸愤愤地回来。轮到我了,我的小手惊颤不已,握不住父亲抽烟袋用的火香,于是他像钳子一样夹着我,走近,点着,拎着我飞奔闯回。多么希望由我点燃的雷炮会响彻云霄呵,父亲将他和我这一年的运数全赌在两枚雷炮身上了。多少年来两枚都是齐鸣的,也未见富贵随后降临,倒是有一年,父亲连放了数枚,全是哑弹,我现在无法回忆当时他的脸色,只记得当年他的远门生意血本无归。母亲在家饲养的猪娘,娩下的一半是睡胎,那一年我破衣烂衫,三个月的植物油吃了十二个月。
新牛年我们分别又点了两枚。有一种名叫“大地红”的鞭炮也响得异常清脆。我从厂子里定制的火器没让我失望。家里的早餐吃出了小气氛,父亲的白酒喝得吧嗒吧嗒的,邻居的孩子便蜂拥而入,“拜年了”,父亲分别给了一支香烟,和一小捧糖果,(香烟和糖果都是廉价的)孩子们便回应着吉祥的话呼啸而出。孩子们越来越鬼灵精,后来他们能够分辨香烟和糖果的质量了,便不再喜庆,唧唧咕咕地走。这就是家乡春节的风俗:村庄上的孩子和成人都应该走家串户,互致祝福,香烟、糖果和茶水是当天上午最大的开销。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干的,像一阵风,在一两个钟头席卷整个村庄,手里头提拎着塑料袋,通常是两只,回来时一袋子散装香烟,一袋子糖果饼干和米籽糖。香烟被母亲坐在堂屋里分装进空出来的烟盒,后面来拜年的人,抽上的便是品牌杂乱的香烟。平头和过滤嘴伴随我几十年。爷爷和叔伯辈分的人家是一定要去的,我走在赶集一样人群中,有时候会遇见眉须灰白的同辈或者小辈,会肆无忌惮地笑他们,就好像他们卑微的出生最终背不动年迈的身体。杨埠村的爷就是爷,杨埠村的孙子就是孙子。
5.走亲戚
春节一定要从远方赶回来,一是希望看见父母,担心他们老了,互不相识。二是走亲戚。
亲戚也是看一回少一回。其中的少关乎亲戚的年龄,人生七十古来稀少;另一句话说:亲戚不过三代,出三代则亲不亲戚非戚。
奶奶曾经是最疼我的人。她的娘家我是一定要去,鼠年春节去了,黄头发的表弟认不得我的家门,没有回拜;牛年我又去,表弟和表弟妹都成了黄头发,他们不认识我了;虎年我再去的话,那我才不识趣呢。
新农村,路是越走越宽。拜亲戚年,先得认路,一路打听终于到了,再认酒,亲戚认定我的酒量是练出来的,若再三迁就,他们会内心不屑,这小子白混了。我总希望能吃粗粮,喝淡茶,多陪亲戚唠嗑,有些人比我明事理儿,“你嘘什么寒问什么暖,你要是富足,红包扶贫是最得道的”。于是我一路浑噩地喝酒,五六天的走亲访友之行,身体成了一只空酒瓶,奔走着寻找卖酒的地方。
胃也一直空悬着。
就像沿途经过的山,冬天将岩石变得料峭;水清清浅浅的,连一只浮游的小虫都没有;窑厂和孵鸡房一副冷清的样子,豁着口,里面空无一人。
我终于可以回到城里。我宁愿一个人过几天僧人般清简的日子:素面,稀粥,还有咸菜。我太腻了:酒,脂肪,祝福语,香烟,还有走路。女儿在乡下又待了三天,回来时她的羽绒服像生了锈,小脸上也生锈,却比回老家之前活泼多了。盘点这个春节我没为她做任何事情,惭愧、恻隐,那一天我少抽了一包烟,为了能陪她在城内的湖中乘一次游艇。
那是一只机动的小游艇,操纵方向盘就可以了。速度并不快,但是湖面太小了,嗵嗵到了南岸,嗵嗵又到了北岸,船在水中并不像车在岸上一样易于操纵,大概是那只船底的脚蹼在水中阻力太大了,水是世界上最难分开的可见物质,所以转向、分水路也异常的不容易。女儿笑得像个疯子,我担心船会触礁,变成两只落水狗,我扭动着身体希望帮忙……乘船的时间远比抽一包香烟短,紧张驾驶结束了。在我上楼梯,开家门,甚至是平地,我的身体代替了那艘笨拙的船,转向困难,那些经过的物什漂浮不定。
春节要是再久一点,漂浮不定的,大概就是我这一年的光景。
6.立春
给一些朋友师长祝福新年太晚了,觉得不够意思,手底下发软,于是我郑重其事地说:新春吉祥。今天发现我是在犯错,春天不是从春节开始的,而是从立春。幼小没有被灌输迎接春天的习俗,也就把立春这个节气看成了小儿科,没备下鞭炮,没准备在零点之后才睡下,没有将梦节省下来,在立春时令之后,才像牙膏一样挤出来。零点之后的夜空漆黑一片,只有牙膏的白才显现出皎洁和擦亮的神色。
幸好。巧合。我是着急把这个系列完成,十一点,室外零星的鞭炮像在下冰雹;零点,不能写下去了,我失聪了,敲键盘的结果像鞭炮的脆响。清醒在立春的那一刻如同牛食过的草根,短而粗壮,支撑着局面。
迎接春天,我没有任何仪式,鹅黄的壁灯,严实的窗帘,呆头呆脑地静坐,鞭炮和烟火渐次稀疏,也许春天是一个胆小姑娘,她会隐身在一场雨中,潜着沉睡的夜色,幻化成同天地一般辽阔的纱幔,轻飘飘地着地,然后伏在地上。
两点,雨下。我依旧是个呆子。季节新的轮回对于我来说太隆重了,我得慎重,我保持着一副呆头鹅的样子是不会错的。总有一天“白毛”会“浮绿水”,“红掌”可以“拨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