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口池塘相遇是在下午快四点。冬天,晴,薄薄的阳光将树影梳理得很通透,我意外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晾了几十年,甚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棵树更久,却没发现冬天的树有如此俏丽的模样,它通过水的镜面呈现出来,我无法将看见它之后的感动包裹住,虽然身上的大衣长可及膝,空空荡荡的枝丫的硬度无疑会让我想起身体,或者是肉体,它亲近天空的指向,就好像剥脱了所有衣服的身体:苍劲、质地和空。只不过,抬起头时,放眼望见的,在天空辽阔的背景中,更接近铁丝、稀疏的头发、蛛网,还有贴在冷冷的玻璃上的冰花。只不过,一抬头,那种异常深得人心的景象,也便开始疏远,离开,企图和苍茫的天空融为一体。我喜欢怀疑的毛病又犯了。它们莫非是天空的经络,冬天的接近黄昏的冬天。就像我,拈起一枚从森林走到我脚下的落叶,对着晴朗朗的天空,看见了叶脉中更接近泥土颜色的分割的忧伤。
和一口池塘相遇不是我的本意,毕竟小小的池塘倒映不了整个天空,也成不了阔大的命题,更捍卫和宣扬不了私密话语权,它没有过多的知识结构,于是更不会引起人类在追思中煽情。我的本意是,一直往前走,它拦下了我的脚,它看上去像镜子,其实它不是,只要我一抬腿,就会掉下去——掉下去,对,丢掉一些体温的阳光所照耀的。薄雾薄烟氤氲的远景就像沉在梦中的老人的背脊,它会在任何景况下醒来,你会发现它原来像一个孩童,跳跃,自由,有梦一般的光泽。我掉进了童年关于水的回忆。
杨埠村,一个对我来说有归属感的地名,一只长久的用体温温暖着的容器,我不属于地域上大于它的任何名词,太湖,安庆,安徽等等。我像一只萤火虫,装在玻璃瓶中时,我的亮度足以让玻璃瓶以瓶子的形态呈现;飞出去时,黑夜太辽阔,我照不见原野、村庄、河流、山脉以及父母轮廓分明的脸,他们的脸在昏暗中沉溺。那只玻璃的容器就是杨埠村。漏斗型的天空,山色葱郁,竹林蓄存了足够的水分,从山村安静的历史中流溢出来,成就池塘、小溪和依附于水的旺盛生命。很多年之后回望时,就好像我被村庄撂出来,像漏斗中流泻出的细微沙砾,流出去了然后“啪”地关上了门,回不去,很多年前离开的时候是那么简单。父母还住在那里,他们一天天地老,时光以皱纹的形式,以沙漏的形式,以蚕食的形式,以倍减的形式,留给他们。我使用的母语少了,我的体形渐宽,我嗓子里的灰尘渐厚。我无法回到本真的童年,即使我有机会一次次地迈进漏斗天空的门槛,一次次以想象来充实它,只有想象,膨胀的沙砾,潮湿的沙砾,和城市嫁接的富裕的沙砾,如此,是因为自己的不清醒,自己的不在场和撒谎,美化和空虚,恨不得,一头扎入深水,了结自己。
我童年就这样干过。
旧居的形式有点像四合院,只不过是同一宗族的四个家庭,合在一起,跪相同的祖宗,四水归堂,成人出入走大门,很仪式。我从西头厨房的后门溜出去耍赖,风从一棵板栗树的阴影中穿过去,芦蒿前俯后仰。夕阳照亮西墙的时候,芦蒿婀娜和摇摆不定的影子投射在门槛上,我小狗一样蹿出门去。我在静谧中听见母亲远远地唤我的乳名,声音隔着水飘过来,有着跳跃的节奏,捶衣的声音也随风荡漾,抖擞着,很好听。母亲在家里的劳力没有回来之前催促我洗澡,赶在晚炊升起前洗净我的衣服,总是这样,我洗净了布满灰尘的身体之后就会乖巧,听话,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母亲大概是忘记了皂角还在窗台上,她唤我,就像她唤我家的那只走丢的狗崽。我拿着皂角飞奔,迎面而来的是弧形的山脉,竹林簇拥在山脚,池塘就像是澡盆,山是屏风,翠竹是那些有意无意地搭在屏风上的衣服。池塘原本是安静的,也像小时候睡过的摇床。我很远就望见我的母亲了,她灰色的背影,蹲在水边的姿态不是很消瘦,有着类似夏日傍晚柔和的风的质地。我奔向她如同奔向属于我的摇床。摇床在哪里母亲就在哪里,我义无反顾地朝那个温暖的方向。太快活太快了,母亲在池塘边,没有像更小的时候那样敞开怀抱迎接我,我一跃就抵达了她的身体,乳香都快闻到了,我刹不了车,擦着她的身体和那浓郁的香息,一头没在水中。母亲是旱鸭子,我也是,一个朴素的家庭培养的近乎封建的妇孺观念局限我们,我们都是旱鸭子。眼睁睁地看着我没入水中,她只能扑腾,像另一只在岸边拍打翅膀的鸭子。我知道我快结束了,我的小命会在一潭清澈见底的池水中丢掉或者终结,我甚至放弃了任何挣扎念头,丝毫没有恐惧,基本的求生观念都没有,会不会是更可惧的呢。水已经包裹住了我,我觉得面对这样的强大,我脆弱极了,不是内心,是生命。我小小的如同拳头大小的生命谁都可以拿去(我也是被一只有力的拳头从母亲身体内拿出来的),就好比我被另一只拳头拿出来一样。水好柔软,蓝天真漂亮,竹子在风中呜呜摇摆,载歌载舞。我在水中高昂着头,将仅剩的美好景象一一打量、列数。然后就等着天黑,沉睡。
母亲扑腾,惊呼,以身试水。她没有理智,然而到了水中理智又找到了她。她试图自救,试图拽到儿子的衣襟然后用自己的生命托举他上岸。她在水中的动静太大了以至波浪推着我向离她更远漂游。我安然无恙地上了岸,母亲也跟着被救起,我看着她,从她又扁又窄的胸腔里,挤压出来的水足以让我的呼吸窒息。她终于苏醒过来,搂着我,鼻涕和眼泪都糊弄在我的脸上。
那一次我知道了,水和母亲一样,柔软,环抱,托举,只要你温顺得就像是躺在母亲的怀里,有的尽是滋养。正如我现在,站在田畴上的冬天里,站在冬天的池塘边,水,清澈无比,它只有映照了树的料峭,才更体现出她的清澈见底,清澈见底才更有意义。
我若能望着水中的空枝叫一声“娘”,平静的水面是否会惊起一些波澜?那些和铁丝、头发、蛛网、冰花有着极其类似的空枝是否会轻微抖擞、颤动一下呢?我的声音中“娘”的那部分终于长大了。真的,没长大之前,通过一次不死的经历,母亲彻底地对我生命硬度放心了,任由我离开她去更远的地方耍赖,芦蒿开着雪白的花,我的大半个身体倾斜着为了够着那些漂亮的柔软的芦花,河流横在我的身体下面。母亲低着头用我采回来的芦花编织扫帚,她的面部浮现着浅浅的笑容,她哼的歌曲被大跃进时代的大寨广为传唱。我能看见母亲这样的面容,她含混不清的歌唱能被风吹进我的耳朵,我就觉得踏实,怯弱和危险都是背对着我逃逸的。终于,我“扑通”一声掉进水的怀抱,被水接住,然后被它席卷走。浮、沉,水流向一个拐弯,舒缓下来,我又从水中抬起头,看不见母亲浅浅的笑容,但是歌声又被我听到了,我变得有力起来,抱紧岸边的石头将自己的身体拖上了河岸。湿漉漉的,我举着一捧芦花走至母亲的面前,“够了吗?娘。”娘说:“够了。”
母亲依旧在乡下一个叫杨埠村的地方。
我之所以经常和一口池塘相遇,经常从城市中失踪,走到城乡边缘的田地里,虽然离那个漏斗型天空还是有些远,但是乡村在这里还没有止步,际会的风云会卷着故乡类似的气息和我亲近。池塘能照见树,您也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娘,我跟铁丝一般坚韧,跟头发一般向上,跟蛛网一般捕食,跟冰花一般冷静。娘,你在冬天里别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