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蛋仍然东一头西一头地追逐着洛古村的女狗们,虽然短暂地获得过几位女士的青睐,但都因他的风流品性而最终把好端端的姻缘告吹。那日,北极边防连接到两份调令,一份是调连长唐豹去设在某城的指挥学院进修,这绝对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谁都知道,那种进修班出来的学员将留在大军区作战部门任参谋。另一份是将副指导员夏商周调入军区组建的侦察大队,然后随队去滇南战区参战。
唐豹把两份命令全捏在手里,他独自乘着马拉爬犁冒着大风雪去了一趟远在百里外的团部,当他返回时,两份命令上的名字改换了,去指挥学院进修的是夏商周,去前线参战的是唐豹。小夏得知实情后冲连长大发雷霆:“你知道你这样干意味着什么吗?你剥夺我上战场的权利,你让我从此背上临阵脱逃的耻辱,你损害了我作为一名北极军官的尊严!”
唐豹:“别给我倒书袋子了,小夏,什么耻辱啊尊严的,我听不懂!但我懂侦察兵的位置在哪里!在敌人的后方,在最危险最黑暗的区域,在死亡的边沿上!”
小夏:“那又怎样?我是谁?凭什么我不该去当侦察兵?凭什么不该去到敌人的后方遭遇危险?凭什么我不该去面对死亡?!”
唐豹拍桌子大喊:“因为小雪需要你!因为只有你才能给她……给她……她要的童话!”唐豹激动起来,他的眼圈发红了,“你明白吗?这么些日子来,我……我一直担心着她,小雪还那么年轻,她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她应该重新找一个爱她的人,组成美满的家,再有个漂亮的孩子,可那人如果不是军人,是个我们不熟悉的陌生人,如果他不懂得珍惜她爱护她……不!我绝对不放心!我绝对不能让哪个自私的狡猾的无情无义的家伙打咱们小雪的主意!对,小雪是咱们的,是咱们北极战士的天使,所以她必须由一名北极战士来守护!你懂我的意思吗?”“连长!你……”
“让咱俩心平气和地谈吧,在小雪的问题上,咱俩吵也吵过了,讥讽挖苦打击都有过了,现在,让咱们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不错,咱俩都爱小雪,我承认我的感情,我爱她,今天,我是第一次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但我……我对她不合适,正像你说过的,我没有书袋子可倒,我没法儿跟她谈诗谈小说谈幻想谈梦,那一切我一窍不通!”
“连长……”
“听我把话说完!小雪对我来说,是一个永远无法走近的童话。你,小夏,你就不同了,你和她有那么多共同的东西,难道你没发觉吗?正是这么多共同,早已让你们走到一起!我还记得你曾以指导员的名义跟她发的誓:愿意拉着她的手走过人世的风雨。这话也可以被当成是你的承诺!难道这不是发自你的内心出自你的真情吗?”
“连长……”
“小夏,好好爱她吧!”
“连长!”小夏眼中噙着泪,他哑着嗓子叫道,“可是……可是这一切并不能成为我不上前线的理由!相反,一名逃兵不配享有爱情!”
“胡扯!”唐豹叫道,“咱北极战士谁也不是逃兵!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不是想在未来战争中大展身手吗?你不是想成为决策部门的一名高参吗?这学院正适合你,小夏,服从命令!明天你就离开连队去学院报到。”
唐豹在小夏走后,与新到任的连长做了交接后,也离开了边防连。他没有与自作多情的李老猫一家告别,直至现在,他对女猫泼娘为他安排的这桩婚姻毫不知晓。
等到李老猫发现边防连最高首长改换了新人,他的“姑爷”已经调离,气得破口大骂时,唐豹正带领一群身着迷彩的侦察兵在亚热带丛林中潜伏,忍受着蚂蟥、虫蛇、毒瘴、酷热以及地雷冷枪的袭击。李老猫在公鸡冠子尖上跳着脚骂声不绝:“好你个豹子啊!你豹心豹肺豹肝的!你高升了,你的嘴巴刁了,嫌我们胖丫是穷山沟里的土疙瘩,土腥味大了,你豹子又瞄上城里的洋小姐了,想开一口洋荤了!好!豹子,我有种的姑爷,我让你去叼洋小姐,我让你去开洋荤,我老猫不舍出一把老身骨去到队伍上把你告下来,就枉活一世!我不信队伍上的大官们就由着你个豹小子叼来叼去的,你豹小子就是有造化,叼到个大将军的千金,有大将军护着你,老猫我也不怕!我连大将军一起臭!陈世美咋样,人家还是皇上爷选的驸马哩,那脑袋不是照样被包公砍了吗?!”李老猫在胖丫的哭啼声中雄赳赳地上路了。
唐豹就在那次潜伏中遭遇了危险。一名侦察兵不小心触响了地雷,他的小队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了,在掩护队员突围时,他被一串子弹击中。他一路跌滚着跌到一条山溪旁,枪声渐渐远去了,他听到湍急的流水声,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感到草叶在触摸他,轻挠他的脸。
“我死了吗?”他问自己,他想坐起来,但办不到,他忽然觉到了满身的疼痛,看到身上的几处伤口在汩汩地流血,而他连掏出急救袋包扎伤口的力气都没有。
“让我死吧!”他肢体松软地躺在那里,就在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模模糊糊时,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诵读声: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
不会理解——亏了你的苦苦等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只有你我两人明白勇气和力量刹那间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翻过身,朝祖国的方向艰难地爬去。
他爬啊爬啊,不停涌流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草丛,他越来越衰弱,朝前挣动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了……这时,他看见了前方矗立的白桦树小屋,看到屋前站立的围着红围巾的姑娘……小雪?是小雪。“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他喃喃地念着,头慢慢地垂下,脸颊贴着滇南湿软的红壤,身体仍然保持着前匍的姿势。
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而他看到的不过是祖国境内一座普通的农舍,那红围巾姑娘其实只是一簇农舍前盛开的红色山茶花……
李老猫将胖丫收藏的那几件唐豹的“爱情信物”摔在团首长面前。团首长们相互看看,低声说:“原来唐豹有未婚妻了。”团长面色凝重地握住李老猫的手,“大叔,你可一定要挺住哇!刚刚得到消息,唐豹……他……他在前线牺牲了!他死得很英勇,是我们北极边防军,也是您值得自豪的英雄!”
“他……豹子……他咋会蹦到前线?你说我姑爷牺牲了?我姑爷死了?”李老猫简直无法相信。
团长:“大叔,您还不知道唐豹上战场吗?噢,他肯定不愿告诉您,特别是不愿让您的女儿知道,免得你们担惊受怕,很多参战军人都是这样对亲人隐瞒的。”
李老猫放声号啕起来:“我的有情有义的豹子哟!我的好姑爷哟!你怎么就死了呢?!老猫我好混呀!我还在猜你变心了,当陈世美了,叼上将军的千金了!豹子哟,我老猫没福气给你当老丈人!我李家没那么大造化盛下你这个姑爷!我胖丫命苦福浅呀!……”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洛古村后,胖丫还没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哭她的豹哥,就给紧跟着开进村的小车接走,她被作为英雄的未婚妻送进大城市,受到各级首长的接见。她住进大宾馆,两名女军人日夜陪伴她,整日丰盛的饭菜与无数的鲜花、慰问、礼物、敬意。胖丫在最初的懵劲儿过去后,很快适应了她的新角色,她自如地跟首长们应答,在频频闪动的闪光灯下,流利地说着别人灌输给她的话:
“我的未婚夫为国捐躯,我为他骄傲自豪!我所做的就是继承他的遗志,接过他手中的钢枪!”
李老猫也跟着女儿享受着他应该享受的荣光,他不再说什么没福气呀没造化呀这种迷信落后的话,他的腰板拔得溜直,新崭崭的中山装往身上这么一穿,模样完全像英雄的老泰山,上至省军级,下至县团级的官长们,谁见了他不恭恭敬敬的呀?
胖丫一行人又一鼓作气地来到唐豹的家乡,在数架摄像机镜头下,演出了最感人的一幕戏,就见她哭着跪在唐豹纯朴的老母亲面前,叫着:“妈!豹哥不在了,我就给您当闺女,您就是我的亲妈!”
把在场所有人的眼泪全感动下来。
胖丫最后真的接过了烈士的钢枪,部队首长特批她入伍。随后,被保送进护校,美好的前程在等着她,一名白衣天使,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而李老猫肩负着军属兼烈属的双重身份又回到了公鸡冠子尖上,他的头上笼罩着无上的荣耀,他不再是原来的他了。当然,他也不再去干那些歪门邪道的事了,像他这种大人物常常被小车接出去参加军队地方组织的各种活动,风风光光的正经事还干不过来哩!
一年又一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年那些边防连的军人已换了几茬,白桦树小屋完全淹没在一片浓绿中,彻底与白桦林融和了。冬去春来,四季轮回,大自然用它的冰雪和新绿,用它的繁茂和枯黄悄无声息地就把一切都掩盖了,抹去了。
关于小屋的故事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只是你要苦苦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那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脑儿抛开,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冷,都已倦怠在炉火旁围坐
啜饮着苦酒,把亡魂祭奠……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感到意外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是怎样死里逃生只有你我两人明白——因为你的等待
把我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
——西蒙诺夫《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