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警队里的标准，老爹在工作上也许算个勤奋的干部廉洁的干部，事实上也很服众，但在家里绝对是个不孝顺的儿子不合格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他一点儿家庭责任意识都没有，照他的解释：做这个龟驮这个碑，忠孝不能两全嘛。
随着4个娃儿一天天地长大，老妈因失望爱情而心灰意冷的生活，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老妈可以不去爱整日不见踪影的老爹，但她不能不去爱自己的娃儿，况且大丫、峰儿、勇儿和二丫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可爱，招人喜欢招人疼。老妈原本愁眉不展的额头，渐渐舒展了。
溱潼古镇地处苏北溱湖风景区，四面环水，夹河穿镇而过，家家枕河而居，是一块英才辈出的风水宝地。老妈的姥姥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白，相传祖上中过晚清状元，到了姥姥这辈儿，虽不及祖上那么尊荣，但在镇子里仍然是一个有脸面的人家。老妈是姥爷姥姥独外孙女，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所以对她影响最深的便是姥姥。姥姥常跟她唠叨说：这世上无丑女啊，但女人有三丑：好吃懒做爱打扮。那时老妈想偷点懒，真是连偷带哄。
那时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不完全叽叽喳喳是个任性的主儿，她们大多会点儿琴棋书画女红啥的，显得端庄淑雅。
有一次，她姥姥停下手里的绣花活儿，从老花镜上方盯着老妈：作业都做完了没有啊？
老妈回答：做完了。
姥姥安排道：丫头，你把我那件旧丝棉袄拆开，里面的棉花重新用手絮絮，过年我给你翻件花棉袄，怎么样？
老妈偷懒不想干活儿，就反攻为守道：我正在看《西游记》呢，等我看明白了，好讲给姥姥听呀。
平日里，老妈采取尽量拖延放学的时间，倚在大树下看画本啥的，或躲在家中凡是能逃过姥姥眼皮的地方，诸如被窝里、衣架后，或藏在杂物间。因为外婆认定读闲书是最不能宽恕的懒，看把眼睛读成什么样了！
自幼受姥姥的训导，老妈自忖不算太懒。脏衣脏袜从不过夜，抽屉衣柜严格分档，头发、地板每日一洗，就连往桌脚垫一木片也边角对齐。偶尔窝在沙发里呆呆地出神，呼地惊叫起来，自问自：衣服收了吗？给娃儿做饭了吗？欠不欠谁的钱？信都回了吗？还有教学计划准备好了没有？才气顶顶不济的老妈怎敢偷懒呢？其实关于偷懒的问题，老妈到老才得出自己的体会：这世上啊啥都不能偷，比如偷人钱财偷人男人，唯独能偷的便就是懒，想开了，有啥放不下的？
老妈的姥姥对零嘴深恶痛绝，倒是老妈的爹很通情达理，每次从外面回来手里总拎着梅子糖果点心啥的，这些无疑都交姥姥全权保管，由她一点点派给。有一次，老妈的爹还冒着姥姥不高兴的危险，牵着老妈的手上集市，衙口炒河粉、新南轩芝麻汤圆、黄则和花生汤，一一吃了过去，回家之后，老妈肠胃不争气，又吐又拉，好几天被姥姥强迫喝粥养胃，这给姥姥增加了一条新的证据。老妈也曾发誓：等自己挣钱了，要买很多难消化的零食，而且一下子全吃光。可如今，儿女绕膝的老妈对零嘴再也无兴趣了。
按照姥姥做女人的那套理论，娶个好吃懒做的老婆已是家门不幸，加上爱打扮，那就等于倾家荡产了。懒女人算个废物，吃嘛，肚子容量有限，而打扮则是无止境的。问题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何来能力打扮呢？
那只有变坏了。姥姥说：哪怕父母有钱，也不能养她一辈子，即便男人有钱，金山也有掘尽的时候啊。姥姥去世后没几年全国解放了，仿佛她一走，这世界失去了管教，街上爱打扮的女娃儿一个顶一个，看看她们的模样，不像个好吃懒做的，也没变坏的迹象，可惜没法跟姥姥去理论了。老妈爱打扮的天性受家教和工作环境双重制约，早没了奢想，总是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双排扣列宁装，老妈深知，在这世上许多美丽的衣服只能等着来世再续情缘了。
小时候的老妈，身形玲珑充满了活力和能量，在溱潼镇上还是出了名满大街跑的假小子，不管有啥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她便像箭一样地冲过去看个究竟。一天，镇西头一个年轻寡妇被人糟蹋了，那女人没脸见人了，一时想不开，在房梁上挂根绳，悬梁自尽了。都说吊死鬼的样子很可怕，舌头拖得老长，眼珠瞪得跟灯泡似的，不是鬼胜似鬼。别的娃儿都躲得远远地，唯独老妈爬到人家的窗沿上，屏息凝神地盯着看，紧张到浑身汗水湿透，衣服都能拧出水来。老妈以前不知道害怕，什么都不怕，可现在不同了，做了母亲，反而都怕了。娃儿还小呀，需要母亲的照顾，需要母亲给他们做饭吃，给他们洗澡换衣服，给他们讲娃儿的故事，需要母亲的庇护和拥抱，让他们感到安全。因为意识到娃儿们对自己的依赖，因为放不开这些牵挂，开始感到危险，开始考虑顺从，会迟疑，哪怕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有了种种恐惧的想象。都说“为母则强”，但老妈的坚强多半表现在捍卫娃儿的勇气上，她可以为了娃儿火里来水里去，可当她独自面对水火无情的时候，却因为娃儿而退缩了。所以女人一旦成为母亲，便从本质上改变了自己。
看着老妈日日操劳的样子，有的同事夸她能干，有的干脆说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局长夫人！更多的人则疑惑地问：娃儿自有娃儿福嘛，干嘛这么操心啊？耗尽了美好的青春时光，值吗？老妈回答得倒干脆：当然值，在岁月里，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为的是把娃儿们变成一个个更完整的人，拥有更幸福的生活经历。
说的也是，4个娃儿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听老妈讲故事了。老妈呢也有的一讲，寓教于乐，每逢这时她总是乐此不彼地将手头上的事儿放一放，待满足娃儿们心愿后，才重新去忙自己的活儿。
这天晚上吃完饭后，老妈又准备了一个故事，带有很切实的教育意义，故事的题目叫：生命的尊严。题目有点儿严肃深奥了，娃儿们朦朦胧胧似懂非懂，但老妈总能找到让他们听得懂的语言去说。老妈开始问：你们跟妈妈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大丫毕竟是个大娃儿了，她在客厅里边用抹布擦拭灰尘边回答说：当然是从妈妈肚子里来的。
其他几个嘻嘻笑着附和：大姐说的对。
老妈说：回答得很好，但不完全正确，准确的说应该是从爸爸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二丫3岁多了，有些思维能力了，奶声奶气地说：可我怎……怎么从来看不见爸爸啊。
老妈微笑着：你看不见爸爸，爸爸却能看见二丫哟，因为爸爸回家宝宝睡着了，宝宝第二天早晨起床，爸爸已经上班去了，宝宝当然看不见爸爸啦。
二丫两只小胳臂闲不住，挥来挥去，她倚在老妈的腿上说：妈妈，那我今天晚上等爸爸回来再睡觉，一定看看爸爸长得什么样。
老妈说：那得等到啥时候啊？不行，宝宝得睡觉。
二丫撅着小嘴：不干吗，我就等……
老妈继续说故事：现在从你们这一代开始，往上找，你们的爸爸妈妈各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所以你们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数数看，你们说有几个？
峰儿随口答道：4个。
勇儿立马反对道：大哥说的不对，只有2个。
峰儿不妥协，坚持道：4个！
勇儿按照自己的理由说：只见过姥爷姥姥，没见过爷爷奶奶嘛，所以只有2个。
老妈纠正道：还是勇儿肯动脑筋，但是没见过不等于没有啊，好孩子，等带你们姊妹几个回趟老家，你们就能看见自己的爷爷奶奶了。如果我们再往上找呢？他们4个各有自己的父母，你们就有了4个太祖父4个太祖母，这8个人各有自己的父母，你们的祖先就变成了……
大丫数学没问题，她打断老妈的话，回答道：16个。
老妈说：大姐说的对，如果我们再往上找10代人，你的祖先就变成一千多人……
二丫举起两只小手，声音清澈：哇，这么多呀。
老妈接着说：如果要是再继续往上找呢？比如说，我们找到1628年，那你们的祖先加起来估计有好几千人了。这一年，中国爆发了明朝农民起义。你们的几千个祖先当时如果走到了一起，将是一支蔚为壮观的农民起义队伍。在那个多难动荡的年代，他们生活在充满灾难、饥荒、瘟疫和战争的世界里。每时每刻，他们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他们存活的概率或许只是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只有生命力最强盛、最聪明、最幸运的人，才能够侥幸活下来。假设一下，那年你们那几千个祖先，其中有任何一个夭折早亡，咱们家族生命链上的一个环节就脱落了，那么今天就不可能有你们了。可是，他们竟然全部活了下来！一代一代，绵延悠远，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大丫总是以问求证：所以才有了我们，妈妈，是不是？
老妈最后神情庄严地说：对，你们的大姐说的对。你们都是一个普通的人，但是你们同时也是天地的精灵、生命的奇迹。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消亡，如同日出和日落一样庄严辉煌。在欧洲农村，每当一个孩子降临世上的时候，村里的小教堂便会钟声长鸣，告示人们一个生命的到来。当一个人离开世界的时候，小教堂也会为他敲响丧钟，向人们宣告一个生命的离去。来的不易，去的也不易，都得对人们对世界有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不是？
大丫说：妈妈，我懂了，这就是生命应有的尊严是吧？
老妈说：对……
老妈的话还没说完，刚才还兴奋异常的二丫，这时坚持不住了，眯了眯一双迷人的大眼睛，身子一歪，脑袋往老妈的大腿上一耷拉，呼呼地睡着了。
大丫放下手里的抹布跑过来，抱起二丫就往楼上的卧室那边去。客厅里只剩下峰儿和勇儿，两人不肯散去，眨巴眼睛等着老妈继续往下说。
老妈摸了摸他俩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那妈妈就多说两句吧，峰儿和勇儿都是大孩子了，将来长大了还要成为男子汉，不过你们知道将来怎么当男子汉吗？
峰儿和勇儿一起点头，拳头握紧，举在胸前。
老妈笑了，按下他俩的胳臂说：这是很小的方面，人呀不能无所畏惧，不能缺少敬畏之心，否则便迷失了精神家园或陷入盲目。中国社会一直是比较世俗化的，历来不太注重宗教信仰，人可以没有信仰，但不能“无所畏惧”。一个有敬畏之心的人，必然会敬重长辈，因为在一个家庭里，长辈就代表着历史的延续。而中国之所以有六万万同胞，也是这种延续的结果，有了这样的代代相传，我们才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我们是谁，我们又将走向何方。所以你们哥俩要勇于面对现实，要有敬畏之心，真正的男子汉是体现在责任心上的，而不是一根筋儿的冲冲撞撞，懂了吗？
哥俩点点头，异口同声地说：妈妈，我们懂了。说完哥俩洗脸洗脚睡觉去了。
兴许是受妈妈职业的影响，峰儿从小喜欢历史，主要表现在痴迷小人书上。那时物质和文化极为贫乏，除了路上摇曳着他上学和放学的身影外，平时光顾最多的便是巷子口的那家供销社杂货店。每逢礼拜天，峰儿就会准时出现在供销社的柜台前，眼巴巴地望着书架上的小人书。去的次数多了，卖书的阿姨就知道他是谁家的娃儿了。阿姨看着他痴痴的表情，娃儿很乖，模样又讨人喜欢，于是心生同情，有时店里没啥顾客，她会从书架上拿一本小人书给他看。峰儿倚在柜台旁边，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薄一点的能看上好几遍，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暖。当然，看完后他就立即还回去，不忘谢谢，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家。那时他想，什么时候有了钱，一定把供销社的小人书全部搬回家。
为了自己的理想，峰儿决定自己动手，自力更生，这一勇敢的抉择，使他的少年生活又多了一项内容：捡破烂。他用课余时间在离家很远的小街小巷去寻寻觅觅，他将捡到的废旧物品仔细地积攒起来，然后去废品收购站，当然，这些举动都是在避人耳目中悄悄进行的，在干部子女中也绝无仅有。他用卖破烂的钱买小人书，到了小学毕业时，峰儿的小木箱已经收藏了100多本小人书，每一本小人书都浸透着他劳动的汗水，每一本小人书他都烂熟于胸。那应该是峰儿少儿时代最珍贵最美好的收藏了。
这事儿自然瞒不过大丫，大丫不让峰儿去捡破烂，说会耽误学习，影响也不好，需要什么书，她可以买。峰儿拒绝了大姐的建议，说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成就感了。姐弟俩各执一词，最后妥协，签下姐弟之约：保守秘密。
小人书，不但丰富了峰儿质朴的少年生活，还将他带入了一种近乎童话般纯洁的精神领域。那些线条简洁浅显易懂的小人书，使他向往通过文学的桥梁憧憬美好的未来。及至初中，峰儿明显感到看小人书已经不过瘾了，他开始尝试阅读大部头的中长篇小说，而那些珍贵的收藏自然而然地也成了弟弟妹妹们的精神食粮。小人书，宛如泊在岁月源头的一枚枚红叶，从生命的上游一路漂流而下，最终变为承载着孩子们的梦想、欢乐和苦难的飞舟。
南京人有个“大萝卜”绰号，有人说是形容南京人厚道如萝卜，也有解释为是对萝卜的喜好，但不管怎么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却是大家的共识。没有哪一道菜，像萝卜干那样筋道，吃在嘴里，“咯嘣咯嘣”。大概因为它的脆，所以才是许多人钟爱它的原因。每年入冬后，大街小巷，总会见到各家各户在门前摊晒萝卜干，有红萝卜腌制的，也有青萝卜腌制的，虽然称不上五颜六色，看上去，也算得上一幅别具风格的市井图画。
老妈的工作很忙，顾不上做这些，家里吃的咸菜都是菜市场上买来的，弟弟妹妹们不爱吃。聪明能干的大丫，作业负担不算重，有些空余时间。她见过同学家的爷爷奶奶做过萝卜干，觉着不复杂，就想学着做点儿，给老爹老妈和弟弟妹妹们解解馋。兴许被人领养的孩子第六感特敏锐，老爹和老妈，特别是老妈对她额外的呵护，大丫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叫她一直想不透彻，惴惴不安，担心某一天会突然失去这种爱，于是她就自觉不自觉地用多做家务活的方式来慰藉自己。
老妈跟她姥姥一样，对几个娃儿管教很严，自从大丫上学后，每个月都给些零花钱，其他娃儿没有，虽然峰儿、勇儿也上学了。老妈给的钱，大丫都一点儿一点儿地细心攒下来，从不乱花一分，即便偶尔花个毛把钱，大多是给自己添支笔、橡皮或给弟妹买根冰棍啥的。大丫自从有了晒萝卜干的想法后，一直惦记着，这年天气一转冷，她背着老妈，买来又大又红的萝卜，切成片，用盐把水分杀去，放在楼上的晒台上暴晒，老妈上班后拿出去，老妈下班前收回来，晒了几天后水萝卜成了萝卜干，收拾起来有一坛子。
大丫做得很认真，第一次洗萝卜干，一时心急，用开水烫了烫，结果吃到嘴里不脆。制作方法一样，口感咋就不一样呢？大丫找不出原因，就去问同学家的老奶奶，那老奶奶告诉她：做萝卜干啊一定要用冷开水略微泡一泡，去掉盐分和浮灰，这样吃起来不碜牙就有了嚼头。吸取教训，大丫取出萝卜干，照老奶奶说的，切成小丁，浇上酱油、醋，拌上葱花和辣椒丝，再淋上香油，一盘香喷喷的萝卜菜上桌了。
老妈和弟妹们又惊又喜，你插一筷子他挖一勺，嘴里“咯嘣咯嘣”的吃得很开心，也觉得很意思，一大盘很快就见了底。老妈边吃边表扬大丫肯学能干，她说老家的做法有所不同，首先将萝卜切成四条，用盐杀出水分后，在用白线串起来挂在阴凉的地方晾干，等晾得半湿不干的时候，再用温水洗净，切成小块，放入一个盆里，用蒜末辣椒油拌匀，装入罐里封存几天，等入味后就可以吃了，口感又是一种风格。
对老妈老家的做法，大丫有点儿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背阴呢？用太阳晒岂不可以杀菌消毒？用蒜末辣椒油老爹也挺喜欢的，就是弟妹们还小，辣得受不了啊。从此，立冬季节一到，大丫每种方法都做上一坛子，吃的时候也按各自的规矩制作，用不用辣椒油因人而定，甚至能够根据萝卜的品质，把握用盐以及腌渍和晾晒时间对口感的影响。几个轮回下来，经验积累起来了，大丫做的萝卜干口感越来越好，无论下酒或下饭，都是上品，与老妈做的溱潼狮子头正好一素一荤，叫全家百吃不厌。
勇儿比峰儿小2岁，已经上小学二年级。按照教学大纲设置的劳动课，老师给同学布置的第一道题叫：感恩——替妈妈洗一次脚。勇儿从小到大，别说替妈妈洗脚，就连自己的脚，都是大姐帮着洗的。这天刚吃罢晚饭，勇儿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大姐帮他打水，好让他尽快完成作业。
大丫兑好热水，用手试了试，温度适宜，让勇儿自己端到正在书房看报纸的老妈跟前，老妈被逼洗脚没办法，只好伸出两只脚。勇儿笨手笨脚地替老妈脱掉袜子，两只小手沾上水使劲儿地给妈妈搓脚，东一下西一下，没轻没重，洗着洗着，思想开小差，自己玩起水来，弄得脚盆周围溅得都是水。老妈和大丫催了他好几遍，又忙活了一阵子，才完成了这道“感恩作业”。
洗完脚，勇儿到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
大丫收拾完脚盆毛巾，擦干净地板，返回到书房跟老妈说：老师布置这样的“感恩作业”很有意义，能让弟弟从小学会体贴父母、关爱他人。
老妈却不以为然地说：这娃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老师布置一两次“感恩作业”就能起效果？
大丫说：刚才勇儿给您洗脚前，我就对他进行了一番感恩教育，勇儿也点头答应以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要减轻妈妈姐姐的负担呢。
老妈听后笑着说：但愿如此吧。
话音刚落，在客厅写作业的勇儿喊了起来：大姐，我作业写完了，快来打水帮我洗脚啊，我要睡觉了啦。
大丫和老妈不禁相对一望，无奈地笑了……
经济恢复和发展得很快，市里财政拨付能力增强，拨款额度年年提高，公安经费有了很大保障。后勤处按照老爹的旨意，开办了一个公安子弟托儿所，基本是福利性的，全托半托都有，只象征性的收点儿伙食费，其他全免，以解决干警的后顾之忧。二丫正是适龄儿童，摊上了。
二丫的性格绝对像老妈小时候，好说好动，一刻也闲不住，调皮捣蛋样样来，稍不留神便会弄出点儿事来，老妈很伤脑筋。老爹很少回来，没人商量，她只能和大丫商量把二丫送进托儿所。大丫不放心地看一眼二丫说：行吗？小妹还不得孙猴儿闹天空，老师管得住吗？
老妈无奈地说：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放在家里就更无法无天了。
上托儿所的头一天，老妈把二丫交给老师，并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二丫却没一点儿陌生的迹象，似乎跟谁都是熟人，老妈刚一放手，她头也不回就钻进了小朋友堆里。
果然如大丫所料，还闹得挺严重。午休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不动睡觉。二丫头一回和这么多小朋友睡在一起，竟然兴奋起来，她一会儿挠挠左边小朋友耳朵，一会儿拽拽右边小朋友的头发，小朋友被弄急了，便向老师告状。老师过来自然要批评二丫做得不对，二丫记恨在心。到了下午起床吃点心时，二丫不思悔改继续作恶，而且是报复性的，做得很恶心，她往自己手指上啐唾沫，然后抹在告状小朋友的饼干上，饼干没法儿吃了，小朋友当然不干啦，于是跟二丫撕扯起来。对方是个小胖墩，个头和力气都比二丫大，可二丫一点儿惧色也没有，先用指甲去挖小胖墩的脸，被胖墩让掉，一招不成又来一招，去扯胖墩的领子，屋里顿时大乱。
老师闻讯赶来，严厉批评二丫的错误，叫她快松手。二丫人来疯不听，目的达不到那肯松手，死死抓住胖墩衣领往下扯。老师怕出意外，也跟着急了，上来就掰二丫的手。这还了得，局长家的千金，家里人宠着，外面人让着，哪能受一点儿委屈？战火随之升级蔓延，急了眼的二丫顾不上是谁了，看也不看，照着老师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托儿所主任惊呆了，这娃儿这么血性，她万万不敢给老爹打电话，只能打给老妈。老妈一听怒火中烧，蹬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赶到托儿所，见老师手腕上有一圈圆圆的小牙印，星星点点渗出血来。老妈二话没说，拽着二丫的胳臂往外走，双手拎起二丫，不顾二丫小腿挣扎乱蹬往后座一摁。托儿所主任和老师大惊失色，一起过来劝：娃儿还小，还不懂事儿，别吓住娃儿啊。
老妈脸皮拉得老长，说：现在张嘴就咬，长大了还不得吃人啊！大家给让个道。
老妈回到家里，从后座上抱起二丫往地上一顿，照她屁股“啪啪”就是两下子。二丫咬牙没哭，老妈更来气了，“啪啪”又是两巴掌，边打边说：你要气死我呀，啊？欺负小朋友不说，还敢咬老师，你想造反呀，你是属狗的呀。接着又两下。老妈打孩子历来都是象征性的，从未像今天这样动真格儿的，老妈气得扑扑的，心想你二丫认个错哪怕哭一声给她一个台阶，她会收手，也就以教育为主了。
没想到二丫非但没哭，牙咬得更紧了，两只眼睛瞪着老妈一声不吭，一副慷概就义视死如归的样子。老妈的火又上来了，啪啪又是几巴掌，自己手打疼了，找来鸡毛掸噼里啪啦地抽，嘴里吼道：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再欺负同学，看你还敢不敢再咬老师，啊？你瞪着眼睛就是不肯认错是吧？还不认错？再不认错老子就打死你！
庄严的一幕出现了，二丫猛然挺直脖颈，咬着牙说：就不认错。
二丫强硬的态度让老妈不知如何是好，她望着二丫屁股上的道道红印，心问：这丫头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错吧？祖上可没这劣性啊，二丫今儿要是不认个错，往后我这当妈的脸往哪儿搁？想着想着又抡起鸡毛掸……打得她自己心疼直流泪。
妈妈，你别打啦！放学回来的大丫从外面冲进来，她不顾一切地护住小妹，“噗通”一声跪在老妈跟前，就跟自己犯了啥错似的，一边哭一边求饶道：妈妈，你别打啦，小妹还小，不能这么打啊，要……要错也是大丫的错，是大丫没带好小妹，要打你就打大丫吧，妈——
老妈也后悔下手太急太狠，正愁没台阶下，便顺势扔掉鸡毛掸，嘴里继续教训道：孽种，女不孝，母之过，这兔崽子再不好好地管教，杀人放火迟早一天的事儿。此时被打者没眼泪，动粗者却伤心的泪流满面。老妈抹一下泪水，气喘吁吁地说：看在你大姐份儿上，今天先饶了你，晚上给老子写检查。说完，她猛然想起二丫还写不出几个字，再瞥一眼地毯上的鸡毛掸，发现已经断为两截，满地尽是鸡毛。
二丫大闹托儿所和不惧母威的消息，是老爹第二天深夜回家后从老妈嘴里得知的，他听完当即就乐翻了，而且乐得嘿嘿傻笑：这娃儿跟她老子一个德行，将来一定有出息啊。
老妈骂他一句：神经病！
由于老爹大白天很少在家，娃儿跟他都有疏离感，即便冷不丁照个面，喊一声“爸”，就各忙自己的去了。人是感情动物，一回两回还能过得去，总是这样就有问题了，老爹坐那儿怨娃儿不懂规矩没素质，怨老婆不会教育宠娃儿，气得他扑扑的。老妈和娃儿都闪得远远的，唯独二丫见到老爹就黏糊，摸摸这，摸摸那，每到这时，老爹不是抱着二丫左亲亲右亲亲，便是让她骑在脖子上，一老一小亲密得抱成了团。只有一回让老爹吃惊不小，惊出一身冷汗。那天他刚擦完枪，突然来了一个电话，他随手把枪挂在客厅的衣钩上，去接电话。按理这个高度二丫够不着，可二丫有办法，搬来小凳子站在上面去拿，接近2斤重的枪对一个3岁娃儿毕竟还是挺沉的，二丫一只手拿不动就两只手拿，黑洞洞的枪口在那儿晃来晃去的，嘴里“叭叭”地自娱自乐。这绝对是危险动作，二丫不明白，老爹明白啊。老爹在接电话时无意中发现，一下子傻了，话筒拿在手里，足足怔了一分多钟。老爹稳住气神，轻轻放下话筒，身体慢慢地往二丫跟前挪，慢慢地挪，待距离只需一个动作就能奏效时，才猛然出手拿住枪。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上已是冷汗涔涔，要知道，这可是子弹满仓拿得出打得响随时处于战斗状态的一支枪啊。二丫却调皮得不行，她一把搂住老爹的脖子。打这以后，老爹一有时间去军区军械试验场练靶，谁也不带，只带二丫一人，说是先从胆儿练起。一开始，那动静二丫很害怕，她捂着耳朵躲在老爹身后不肯出来，可来来回回只几趟工夫，她居然也敢扣动扳机了。
其实老爹对老妈教育娃儿的方法肚里是有意见的，一直有意见，峰儿有模有样不错，就是整天抱着书本，勇儿脑瓜机灵，身子骨呢却太弱了，警察家的娃儿怎能养得这么娇气呢？两小子看起来倒挺像个公子哥儿，文质彬彬的没一点儿劳动人民气质，再不扭转局面，都快成了地主老财家的少爷啦。再说，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没一点儿造反精神能行吗？谁能做得到啊？没人啊，只有咱老赵，只有咱们共产党人能做到了嘛，否则那些国民党警察会毕恭毕敬地给共产党敬礼？门儿都没有呀！都说三岁看老，二丫虽用错了地儿用错了对象，但有这点儿反抗精神就足够了，现在缺少的不正是这种精神吗？
想到这里，老爹兴奋得不行，他呵呵笑着进到楼上二丫的卧室里，此时二丫睡得正甜正香，呼呼得，额头上汗星点点。老爹用手替她抹了抹，端详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在她额头上亲一下，才反身回来，嘴里不住地嘟哝道：这娃儿将来一定是块干警察的料，一定是。
老妈不乐意了：娃儿这么小，你怎么就想到将来让她干警察啊？
老爹语气坚定地说：当然是干警察，咱家的娃儿不干警察谁去干？当然是接她老子的班啦。
老妈努力压住内心的不悦说：难道就不想让她干点别的？譬如上大学，做个艺术家或教师啥的？
老爹固执己见地说：没劲儿，那些职业就留着让别人家的娃儿去干吧，咱家的娃儿要干就去干警察，谁叫这丫头片儿摊上个干警察的爹呢？
早为人妻人母的老妈，自然有些体会，她不留情面地反诘道：干警察有啥好？不就是一人干俩人的活，倒霉的是三代人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