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红卫兵异军突起。那时在校的高中生都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那几届被称为老三届，也被称为共和国的同龄人。即便大专院校的在校生，比他们早几年出生，到了开始懂事的时候，也已经生活在新中国了。这些学生主要受过：革命的英雄主义教育、共产主义人生观教育，更主要的接受过阶级斗争教育。有个千篇一律的现象，为动员和组织全国的老百姓开展阶级斗争，涌现出一大批以此为题材的小说、诗歌、电影，所塑造的阶级敌人形象具有共同的特点：隐藏在善良人们的身边，尖嘴猴腮，随时用剥削阶级思想腐蚀拉拢干部和青年，以达到推翻红色江山的反革命目的。人物一出场，还没开口说话，就那几下动作便能看出是罪恶的阶级敌人，连背景音乐都是非正义的旋律。即便英雄，倒下之前，也得连续高呼三句口号，后一句只喊一半，倒下动作很有气势，以体现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倒地后的躯体要呈“大”字形，地上溅满了鲜血。你看完了泣不成声不抹泪都不行，老八股在延安时给批臭了，却来了新八股，你不这样写不行，就过不了政审没人给你出。
几天以前，东郊一个贫农的儿子被一个蓄意进行阶级报复的地主给杀害了，这案子很快受到媒体的关注，遂即这娃儿的英勇事迹上了报纸、电台，号召和组织同学们向英雄少年学习，还编成小话剧和地方戏曲，巡回演出，众口一词地告诫青少年们：阶级敌人就隐藏在每一个人的身边，警钟长鸣，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到处弥漫着惊心动魄的紧张空气。
大丫、峰儿、勇儿和二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是当之无愧的新一代青少年，在老爹打倒前，谁都觉得自己是革命派，整个家庭充满了革命气息，到处洋溢着“造反有理”的战斗激情。大丫、峰儿、勇儿是首批加入红卫兵组织的，二丫上小学6年级也名正言顺的当上了红小兵，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卫兵后备役战士。由于红小兵只能在小学生中发展，年龄还小，市革委会下令：不允许他们参加造反行动。大丫、峰儿和勇儿早就不上课了，但进进出出依旧显得很忙碌。
这些大小子大闺女们跟其他红卫兵小将一样，哼着“拿起笔，做刀枪，杀他个人仰马翻”“谁不说咱造反好，就叫他彻底灭亡”一类所谓的革命歌曲去抄家，去“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手里拎着油漆桶，在道路两旁和墙壁上刷上毛主席语录和标语，用小刷子刷掉被他们认为是“四旧”的街名地名，改为具有革命意义的“四新”名字。比如中山门，这名儿由民国大书法家谭延闿书写，久经风雨没人想过要改，小将们却偏要改为东方门，意即喜迎东方的红太阳。原名刻在中央拱门的顶端，他们找来长梯子也够不着，于是做块木牌，用红漆写上“东方门”，用钉子往墙垛上一钉，这“破四旧，立四新”就算完成了。有关部门一见慌了，赶紧跑去请示革委会，请头头们出面干预，怎么也得统一更改编制“四新”地名不是？让这帮造反青年瞎折腾非乱套不可。
那时红卫兵可谓一言九鼎，嘴一张就成了评判是非曲折的标准，连值勤警察见了都得主动打招呼，生怕怠慢了被他们拉去批斗革了命，即便邻里之间发生纠纷也要找红卫兵去评理，警察笑脸一旁陪着，爷儿你就定吧。红卫兵的声望如日中天。
看到这些，老妈心里便有些不可名状的躁动，既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忧，觉得如今连警察都靠边儿站了，偌大的古城成了这帮混小子的天下，让他们撒着欢，打着滚，由着性子折腾，还落个革命，世上哪儿有这等好事儿？
在中国，凡是一个团体，那怕就几人也能分出派来。其实红卫兵也不都是打砸抢分子，他们也有理智派与狂热派之分，这部分统称为理智派，跟他们对立的就是狂热派，不管哪一派能量都不可小觑，只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冲突和碰撞，就土崩瓦解了。这是后话。
峰儿属于红卫兵理智派领袖，写过文章办过报，对狂热派的狂热行为，他泼冷水说：干啥啊？你们胡闹啥啊？有啥意思？但理智派也有不理智的时候，也干过不少混账事。昨天下午，这混小子领着大丫、勇儿和一帮学生，把一个邻居家给抄了，就在院墙隔壁，主人是退了役的老将军。这是个旧军人世家，祖上从前清到北洋一直到民国政府，四五代都是军人，最低军阶也是国民党军少将。
当时的情景充满了戏剧性。他们搞得挺像那么回事，十几个中学生将那个老军人绑起来，蒙上眼睛，让老人家跪在地板上，有板有眼地审问。审着审着，老人的讲述就将他们全俘虏了。抄家的也不抄了，批判的也不批了，全都挤在客厅里听。那老将军述说的往事在他们的面前展现出一个已逝去的时代，他们学的东西都是教科书上的，没听过这些，感到新奇，听得入迷，出神，大家挤了满满一屋子来听他讲故事。这是个难以结束的行动，老将军从跪着改为站着，从站着又改为坐着，最后，给松了绑，峰儿让一位红卫兵给老人沏杯茶。大丫不愿意，问峰儿为啥，峰儿回答得很干脆：好让老爷爷接着给咱们讲故事呀。这就是理智派做的事。可恨起来真可恨，可爱起来也蛮可爱的。
老妈听到二丫的小报告后，气得脸色发白，训道：谁叫你们去的？造谁的反不行，偏要造邻居的反，远亲不如近邻懂不懂？都是吃饱了撑的，人家祖辈几代为国效力，那是光荣历史，你们成天造反造的哪门子的反，你们这些毛孩子懂个啥？再咋造反总不能把历史也给造了吧？没有你们这样不懂规矩的，下回不许再胡闹了！
峰儿从来不在老妈面前大气说话，因为尊重母亲是作为男人最起码的自我要求，他轻声解释说：妈，如今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的是封建军阀反，革的是资产阶级命，谁也不能拖后腿啊，妈……不过，后来我们不是都休手了吗？
老妈瞪着眼说：那也不行！
大丫因心理有隔阂，说话办事总有倾向性，她帮着峰儿说：大弟说的没错，隔壁家的老爷爷长得特横，一脸的军阀模样，毛主席的红卫兵就是要造这些人的反。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老妈的火气更旺，她斥道：不许你插嘴，一个大姑娘成天疯疯癫癫地跟后面起啥哄，以后不许你出门，给我在家老实呆着。
大丫撅嘴反击道：你这是女性歧视女性……
峰儿把大丫拽到身后，然后说：妈，这都啥时候了？天下发生这么多大事你都看不见，只关心身边的鸡毛蒜皮。你知道吗？这场革命是史无前例的，史无前例明白吗？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几千年以来从没有过的翻天覆地的一场大革命啊，以前的一切老规矩都不作数了。从建国到今天已经十七年了，毛主席说啦，这十七年来都是被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掌了权，我这才明白了咋回事儿，三年自然灾害饿死那么些的人，原来都是这帮司令部的人给闹腾的，依我看，枪毙了他们都不为过。即便这样说，峰儿仍有违心之虞。
峰儿这么一说，老妈不再吭声了。老妈也是给闹得晕头转向，也许儿子说的不错，政治斗争谁搞得清？今儿是好人明儿是敌人，人心隔肚皮实在摸不透。她想了想说：不过再咋闹，都得尊重历史不是？因为只有尊重历史你才知道你是咋来的，你是谁，你将往何处去，不尊重历史就是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行啦，没啥好解释的，这事儿谁做的谁负责，峰儿要去向老爷爷道歉，而且要尽快，从辈分上也得这么去做……
大丫抢上来说：这怎么可能？一个红卫兵战士怎么可以向一个封建军阀道歉？太荒诞不可思议了！
老妈已经有所察觉，不知从啥时候起，大丫很少叫她妈了，即使叫她妈，也是冷冰冰的，缺乏亲切感，神色也不像小时候真切了。所以老妈跟大丫说话的态度越来越谨慎，她常常自责，生怕再有啥闪失。此时她一听大丫这么说，噎住了：你……
勇儿跟谁都不发生正面冲突，他见姐姐和哥哥与老妈争执着，便低下头看报纸，好像是局外人似的。
峰儿把大丫再次拉到身后说：大姐，你少说两句，别在这儿添乱行不行啊？妈，我去道歉合适吗？
老妈不依不饶地说：怎么不合适？你说去不去吧，你不去我去。她说完起身要往外走。
峰儿没辙，伸手拦住说：好，好，妈，您消消气儿，我去，我去行了吧？
老爹很少在家，一直这样，即便现在砸烂了公检法，也没见他闲下来，家里有啥大事儿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峰儿是个孝顺娃儿，很听老妈的话，老爹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主动担当起一个大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这给了老妈不少的慰藉。既然答应了老妈，就得认真去做。他是这么考虑的，当面道歉，就如大姐说的那样，不合时宜，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红卫兵的头儿，否则招人耻笑，于是想到了道歉信，这有过先例，许多重要事务就是这么文来文去的，避免了正面接触的尴尬和不便。他对自己的文笔充满了信心。
隔壁老爷子很快收到了道歉信，是二丫第二天一早送去的。老爷子果然又惊又喜，惊的是政治斗争历来是赢了就赢了，得势一方致歉失势一方这在世上没听说过，喜的是这群娃儿懂得世故，可以教也，再说一个做长辈的哪儿会跟孙子辈的娃儿计较呢？这些娃儿搁眼皮子底下长大，就权当一次恶作剧吧。老爷子乐呵呵地抹下胡子，一字一句看起来。信是这么写的：
老爷爷您好：
我是隔壁的峰儿，今年高二。昨天我不该领着学生闯入你家，对您进行大批判。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后悔，好在我们没有打您，没有对您侮辱。特别是在听完您给我们说的那些历史故事以后，深受启发和教育。一个男人在世上要有自己的主见，要深明大义，不能随波逐流，也不能莽撞和粗鲁，要懂得对自己对历史负责。给您道歉，我相信我是可以代表和我一块儿不当做事儿的那些红卫兵战友的，请您宽恕我们！我给您写这封信，是诚心诚意的，若仍显不足，我和我的战友可以上门，当面向您赔礼。我们永远是您的晚辈。
真诚地祝您健康，快乐！
您的小邻居：峰儿
老爷子看完信后，又抹一下胡须，满脸是笑意，自言自语道：道歉可以，上门就没必要啦。
革命形势变化得太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就跟个万花筒似的，在手里轻轻这么一转，新的图案就出来了，根本就没有重样的，真的令人眼花缭乱。今儿还是革命派明儿就成了反革命分子，昨儿还是一只狗熊转眼就能成英雄，几乎就是秒决，全家人都极不适应。
一开始，峰儿对“红卫兵”三个字根本瞧不上眼，觉得这名儿嫩了点，太小儿科。再就是那身行头，绿军装，红袖章，显啥摆呀？跟盛装舞会似的，觉得太夸张。所以峰儿的学校就是不成立红卫兵，还是打着共青团的旗号，尽管上面的各级团组织早就解散了。学校的领导层不是被造反派打倒的，是运动一起来自己主动瘫痪的，上面的工作组一进校门就交了权。可工作组没呆几天又撤了，说他们执行的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学校出现权力真空，峰儿跟几个同年级学生站出来，召集各班学生代表开了个会，宣布成立联合团支部，以团代党，学生的运动实行校内自治。直到一天，突然传来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的消息，峰儿他们才匆匆成立了红卫兵，这就是叫着劲儿呢。
上级红卫兵组织为这事耿耿于怀，当即决定将这些小将晾在一边。这是一所干部子弟学校，大部分学生平时吃香喝辣惯了，在文革初期又是那样的呼风唤雨，忽然之间被人抛弃落到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地步，立刻就发飙了。他们呼啸成群，到处惹事生非，在群众面前瞎折腾，展现自己的优越感，丧失了最起码的纪律性，引起了极大的反感。这些娃儿不但令群众反感，连峰儿自己也觉得颜面扫地。这支想做点儿正事儿的理智派，最终落到了溃散的境地。
那次抢大丫军帽未能得逞的红卫兵叫强儿，是狂热派的代表人物，临校高三生。风水轮流转，理智派溃散了，狂热派趁虚而入势头见涨，轮到他们出来说话了。强儿出生卑微有自卑感，起初都不敢拿正眼看峰儿，有一回两人在路上正面相遇，人行道不宽，路面被峰儿占去三分之二，强儿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也觉得猥琐，硬着头皮往前走，就在两人相撞还未相撞的一刹那，强儿下到快车道上闪开了。即便平时壮着胆儿放出几句狠话，也只能算作虚招。上午市里召开批斗老爹大会，强儿当时就在现场，他亲眼目睹了公安局长被打倒在地，叫人拖出会场扔上卡车以及口号声山呼海啸般的壮观情景。这给了他极大震撼和鼓舞，原来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是绝对不会自行倒掉的。强儿回来后，搓着两只手，极度兴奋起来。
当天晚上，强儿无比崇高地召集几个副手开会，共商批斗峰儿事宜。决心是坚定而一致的，不过在出手方法上有所分歧，有的说报告革委会，争取上面的支持，可以造出更大的声势，以策应批判赵大峻这场攻坚战，争取更大胜利。有的则不以为然，斗倒赵大峻胜局已定，老狗日的完了小崽子还能跑到哪儿去？搁手里捏着，要干自己干，黏黏糊糊地费那劲儿干啥？几方不会妥协争执不下，最终将决定权交到强儿面前。每到这时，强儿总表现出很有城府的样子，他折中道：事关大局，立即开展对峰儿的批斗行动。
其实狂热派的存在并不因为有啥正义感，而是一种悲剧精神，这是一种常常自以为崇高的精神，又常常与可悲的英雄人物的命运同呼吸共患难。它最容易在渴望显示出高尚品质的浪漫蒂克的青少年的大脑中发生作用，驱使他们大冒傻气，一往无前地去做蠢事，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如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意大利的烧炭党人，英国的辉格党人，在渗透着悲剧精神的英雄主义方面叫人敬佩。他们给人最直观的感觉是，群体盲动，自以为手握天下真理，说起话来唾沫星横飞，慷慨激昂处不是子宫脱落就是精液要射。
行动是连夜展开的，规模有百十号人，狂热派几乎是倾巢出动。他们要用一百比一，形成绝对优势的局面，趁峰儿不备，一举拿下这个现反分子的狗崽子。
峰儿确实没有思想准备，全家正准备熄灯睡觉。强儿带领红卫兵，手持军用皮带、棍棒踹门而入。峰儿有1米8的个儿，看上去虽没有老爹那样久经考验般的硬朗却也具备了一个爷儿的雏形。文革开展以来，校内校外阶级斗争气氛愈来愈烈，仇恨加恐怖，闹得人心惶惶，他便主动担当起维护家里安全的责任，每天睡得最晚起得最早，上床之前，院子里，楼上楼下，门和窗包括电闸和炉灶都检查一遍，即便夜里有家人上卫生间，他也悄悄占好有利位置，手拿一根粗木棍子，搁在一旁护着，绝不给阶级敌人留下一丝搞破坏的机会。峰儿此时在书房里正拿着老爹的驳壳枪欣赏着，老爹在家里除了这玩意儿再没啥了，峰儿知道，这是老爹两件心爱之一，立下过不朽功勋，极具革命的文物价值。老爹此时在哪儿呢？在办公室还是在会议室，或是在参加某某某的批斗大会？老爹身上始终有一股饱满的战斗激情，峰儿想不出这个以将军为理想的人一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或者说忽然被对手缴了械心里会有啥滋味……
“嘭”！院门给撞开了，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撞开的是客厅门。峰儿吓了一大跳，他拎着枪冲出书房。只见强儿正往里走，两人一下对峙在客厅的中间，还有一多半挤不进来，爬上两侧窗台，不知谁把客厅的灯全打开了，好像一幕大剧开场似的，把大厅忽然照得透亮。
几个手里拿着皮带和棍子的红卫兵，正想从峰儿的右侧滑过准备上楼。峰儿伸手拦住他们说：哎，哎，你们这是干啥？都给我滚出去！
强儿开口道：干啥你不知道？告诉你吧，今儿是来开你的批斗会的，你要低头认罪老实交代！
峰儿看了看他身后的人，不由地讥笑道：笑话，开我的批斗会？就你们这帮人？
强儿说：不服是吧？今天刚开过赵大峻的批斗会，你爹已经被彻底打倒了，你还神气啥？你就低头吧。
峰儿心里一拎，太出乎意外了，老爹挨斗的消息居然没一点儿口风，他大脑恍惚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语气强硬起来：放你娘的猪瘟屁，我爹被打倒了管你啥屁事儿！
强儿的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女生声音：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开火——伟大领袖经常告诫我们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轻视这些敌人……向眼前这位拼死挣扎的敌人开火！开火！开火——
峰儿心里冷笑一下，弱智了不是？可没等他开口，又传来声音，这一回是男生的，铿锵有力，充满着浩然正气以及压倒一切的战斗性：阶级敌人不仅从外部，而且从内部拼命破坏和攻击我们。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们攻击的矛头，总是对准我们的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一切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开火，把无产阶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红宝书擎举如林，连声高呼：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整个客厅仿佛弥漫着炮火硝烟。待口号声落下，客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双方一动不动地站那儿，狂热分子将红宝书搁在胸前，脸上失去了以往的神情，呈现着刻板过度的严肃，宛如一尊尊蜡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和灵性。
“哈哈——哈哈——”峰儿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从没把狂热派放在眼里，现在依旧如此，因为这帮人就像毛主席批判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样，当革命处于高潮时，他们狂热无比，当革命处于低潮时，又悲观失望，没有坚定的理想和人生目标。峰儿觉得跟他们说半句话都显得多余。
保皇派手里有枪，缴枪不杀！这时狂热派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本来峰儿的笑声已经刺激了强儿的神经，这会儿就更叫他胆寒啦，他紧张地往后一缩，手一挥，命令道：上，把他的枪给我缴喽！
几个大个子举着棍，对着峰儿，步步逼近。
峰儿吼道：谁敢再走近一步？否则就不客气了！他“咔嚓”一声把枪机打开，将一粒子弹推进枪膛。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几根棍子一起指向峰儿。
强儿指着峰儿斥道：把枪放下，把枪给我放下！一个现反分子的狗崽子，胆敢用枪对着造反派，你狗胆包天，你死有余辜！缴枪不杀！
峰儿毫不惧色，咧着嘴反斥道：你狗日的骂谁？你别惹急了老子，子弹这玩意可是不认人的。
狂热派又喊了起来：造反有理，缴枪不杀！造反有理，缴枪不杀！边喊边步步向峰儿这边逼近。
峰儿的后背已经抵在墙上没有退的空间了，他真的急眼了：谁再敢靠近一步？峰儿几乎要扣动扳机。
这时老妈从楼梯上冲下来，疯了似的喊道：峰儿，你别……老妈没这么跑过，从上往下的惯性太大，她没控制住重心，“噗通”一声摔倒在峰儿的脚下，前额撞出了血。
峰儿见状揪心般的疼痛，一手举着枪，另只手去拉老妈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喊道：妈——您出来干啥……峰儿搂着晕厥过去的妈妈，嚎啕大哭，那哭声震苍天泣鬼神。
大丫、勇儿、二丫围在老妈身旁，赔着峰儿一起哭。狂热派们愣住了，不知所措。
哭了整整一刻钟，声音嘎然而止。峰儿让姐弟几个将妈妈扶上楼，自己抹一把眼泪，将枪机合上，退下子弹，收起驳壳枪，整理好衣服，一副大义凛然。接下来，峰儿以一个统领理智派领袖的卓然风采，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道出了对所谓运动的切肤之感，犹如一位刚刚脱颖而出的政治家对刚获此殊荣时而发表的一段精彩的即兴演说，那气势雷霆万钧般地震撼着每一颗在场的心房。他一字一句道：
同学们，既然咱们今天落到了这一步，我就不得不问你们一句：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一个让人不安的话题。历史教科书说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敌人，那个司徒雷登就是敌人形象代表之一。然而司徒雷登竟然深爱中国，“是一个中国人多于是一个美国人”，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呕心55载，他的学生位居国共两党，七·七事变后他曾带领数百名燕京大学师生上街抗议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被日军关进集中营直到抗战结束才重获自由。在中华民族危亡的年代，中美两国并肩作战，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很难想像仅凭自己的力量能够彻底打败日本，也很难想象中国能成为联合国创始国。必须树立敌人才能巩固内部团结的理论是野蛮时代的理论。人类总有你我之分，但没有必要区分敌我。那种依靠制造一个敌人产生的恐惧来维持自身团结的是专制主义的逻辑。人类不需要敌人，人类可以在美好信念中在幸福和欢欣的感动中得到团结。“敌对势力”是一个可怕的概念，一个组织或个人一旦被列为“敌对势力”，法律就消失了。解放以来，一场接一场的运动制造出一批又一批的阶级敌人，今天似乎已经登峰造极，阶级敌人、“敌对组织”遍布城市乡村，从中央到地方甚至一个小小的村落都有其魅影。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那些为了正义而呐喊抗争的群众，可能会让许多官员头痛，他们可能执着于自己的宗教信仰，可能为了内心的正义铤而走险，他们可能对民族的历史怀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甚至可能对执政党怀有偏见，但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些按照法律犯了罪的人可能为千夫所指，可能永远难以赎回自己的罪孽。一个真正自信的社会不会把他们当成敌人，而是把他们当成病人，不是当成仇恨的对象，而是当成救赎的对象。如果我们相信自己还有公正的法律和正义的审判，那么他们不过是承担了他们应当承担的法律责任，他们不是被压迫阶级，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些发表独立见解或批评执政党的“右派”，那些有着自己看法的“反革命”，那些经祖辈辛劳积攒了很多财富的“地主、资产阶级”，那些家庭出身不“革命”的“黑五类”，那些历史上千千万万为了内心正义受尽苦难的同胞，也不是我们的敌人。
强儿耐不住了，他根本没法理解峰儿的宏大叙事，他只需要目的不明的造反，他只要打倒一切反对社会主义的反动分子，而反动分子是谁，他闹不清。强儿陡然地挺起胸，气急败坏地打断道：我不听你的这些胡扯，你这是在散布资产阶级的毒气，你这是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异教邪说，你想毒害革命群众，为阶级敌人反攻倒算甘当马前卒！天皇皇，地皇皇，妄图为一切剥削阶级翻案，我们坚决不答应！打倒保皇派赵云峰！打倒反革命狗崽儿赵云峰！
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打倒反革命狗……响应者稀稀拉拉，寥寥无几。
峰儿没有胆怯，等他们口号声落下后才说：那么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呢？同学们，中国是个古老悠久的国家，这个民族经历过深重的苦难、希望的欢欣和未来的迷茫。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可能有人对我们充满敌意，他们嫉恨我们，他们希望我们陷入分裂、动荡甚至毁灭，他们试图杀死我们的同胞、姐妹和孩子，如果真的有人产生这样无缘无故的恨，请相信这样的人不会多，也并不可怕，他们不应当被列为我们的敌人，而应当是法律制裁和心灵救赎的对象。我们最可怕的敌人其实是个幽灵，一个控制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同胞之间相互敌意、相互厮杀、相互内耗的幽灵。这个幽灵混杂着历史的伤痕、千年的苦毒、帝王将相兄弟相残的刀光剑影和王朝更替动荡杀戮的森森白骨。它让一个世世代代祥和的村落在恐怖气氛中分成派别相互残杀，让数十万知识分子痛苦地扼杀良心苟活于世，让整个社会陷于愚昧的疯狂。它一遍一遍地扫荡这个民族最坚定的良知正义之士，直到道德和人性被彻底摧残以至我们的下一代也在仇恨和观摩中成长，让我们整个社会充满陌生和恐惧。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幽灵的掌控之下，生活在历史的阴霾之中，麻木、冷漠、猜疑弥漫每一个人的心灵。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在场的所有人默不作声。强儿背着双手，上下打量一番峰儿，跟小丑似的，又打量峰儿一下，底气明显不足道：尽说些废话，哪有一点儿的革命性？满脑子的腐朽思想，知识越多越反动啊，看来不砸烂你这颗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狗头，就不知道革命小将的厉害……
峰儿根本不理强儿的茬，继续说道：那就来一场爱的救赎吧。把我们民族从“敌人”的阴霾下拯救出来，打破同胞之间心灵的藩篱，让每一个人内心充满阳光和温暖，是我们圣洁的梦想。我们首先要拯救自己，越是在一个缺乏正义的环境里，我们越是要警惕心灵的眼睛被蒙蔽。当我们为了正义和尊严抗争的时候不能走向仇恨，因为仇恨的道路只会通往灾难通往我们理想的相反方向。我们只能够选择理性、法治、非暴力，在任何黑暗的地方我们内心都应该充满温暖的阳光……微笑着告诉那个怀着叵测的目光四处搜寻敌人的人，告诉他最大的敌人其实在他心里，微笑着告诉那个监狱的看守，告诉他如果他遭遇了不公我们也会帮他，微笑着告诉那位监视别人的人，告诉他不要向自己的孩子隐瞒这一天的工作。同胞们，你我之间不是敌人，那个让我们同胞之间相互隔膜相互敌意相互仇恨的幽灵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去爱身边的每一个人吧，当敌意和仇恨失去最后的目标绝望地死去，这个民族才能得到拯救。相信这个拯救的年代不久就会到来，这个民族仍然充满着希望。黑暗已在黎明的亮光中寻找栖身之所，作恶者已在人性的光辉中焦躁不安。相信苍天已经给了我们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足以让恐惧、仇恨、苦难和死亡渺小到微不足道，这力量大爱无疆。同学们，我们热切地希望真正建立一个没有敌人的国度，让恐惧和仇恨的阴霾从我们心灵深处永远永远地消逝，我们不需要外部的敌人，更不需要内部的敌人。我们没有敌人，请相信这个时代的到来，而且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到来；请相信这个民族的未来，每个民族都有着美好的未来。同学们，眼下我们能够做啥呢？当然不是傻乎乎地站在这里，而是立刻回到自己的学校回到自己的教室里去，而且越快越好！
峰儿的即兴演说没有赢得掌声，却获得了同学们的敬重，几乎是那场运动的先声。强儿本来是以审判者姿态来批斗峰儿的，到了峰儿即兴演说全部结束时，两人的位置好像倏然颠倒了过来，他自己倒成了被审判的阶下囚，此时，除了哆哆嗦嗦空喊几句幼稚而无聊的口号外，再也无力和峰儿辩驳对决了，但还是抵抗道：都给我上，坚决打倒这个新生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狂热派们准备做动作，就在这时，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忽然响起：好你个兔崽子，全家人找了你几天几夜，原来搁这里造反啦。这喊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显得尤为响亮，犹如晴天霹雳，震人心魄，现场情势顿时凝住了。随着话音的缭绕，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个戴红袖章的工人老大哥，他扯住狂热派队伍中的一个小胖墩，边往外拽边说：走，跟俺回家去！
小胖墩扭捏着不肯走，他说：不，老舅，我要和胜利在一起，失败也失败在一起。
那大哥训斥道：胡扯！你这是想要你娘的命呀？你娘都快给急死了。
小胖墩说：老舅，你回去告诉我妈，我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那大哥二话不说，上前扇了胖墩一个耳光。那大哥用劲猛了点儿，动作也许是故作的，失去重心，没扇着胖墩，倒把自己给扇了个趔趄。
那几个举着棍子大男生，调转方向，围住那人喝道：为啥打我们的人？你一个大人怎么动手打小孩？
那大哥并不害怕，操着山东口音说：俺是他舅，俺是他老舅……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工人纠察队”的红袖章，这是他出场前特意戴上的，表示自己也是坚定的革命左派。
那大哥不急不燥还带点儿幽默的神情，让剑拔弩张的态势一下缓和了下来。男生语气也变缓了，问胖墩：他真是你舅么？是亲舅么？
那大哥抢着回答：是，是的，亲舅，亲老舅。
男生制止那大哥道：没有问你！
胖墩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说：是亲舅，是亲老舅。
大哥赔着笑脸解释道：这娃儿几天几夜没回家了，他娘就是俺姐快急疯了。您几位看，是不是让俺带他回家呢？
男生对胖墩说：你回家吧……回来！
那大哥刚准备转身被喝住，一脸的忐忑不安之色，小心地问：你不是让俺们走了吗？
那男生指指胖墩：就你这德行，以后别来了。说着粗暴地从胖墩胳膊上拽下红卫兵袖章，揣进自己的裤兜里……
这位工人老大哥就住在峰儿家对面，出去没找着胖墩刚回来。他见峰儿家深更半夜地来了这么些的红卫兵，就过来想看个究竟，却无意中找到了自己的亲外甥。他自然可以当做一项意外成果向他姐邀功领赏了，他姐说过了，找到小胖墩，就赏他两包牡丹烟。斩获奖品不是问题，还顺带替峰儿解了围，功德无量啊，否则那粒子弹一旦射出来，肯定是现反分子加持枪杀人，罪上加罪，峰儿的小命非歇菜不可。
而峰儿关于敌友观的演讲，彻底颠覆了老一辈对阶级敌人的认识，虽然独树一帜显得微不足道，很快湮没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但有了这粒火种就一定会有燎原的时候。峰儿信心满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