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都旧历五月底了,青川县脑瓜顶上的那块天还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这不,任嘛没种的山地暄土能有一尺多深,急得代县长孙五海眼睛一个劲儿的起眵目糊,半面牙床子都肿了。在五道梁乡检查大清渠会战后,中午饭在乡政府吃,是炖羊肉。乡长小潘说连着旱三年了,草都不长,羊是没法养了,都****开宰了,肉稀烂贱,咱就吃羊肉吧。孙五海听了心里发堵,想训小潘几句,但肚子空,心里发慌,他知道自己的低血糖可能又犯了,当务之急,不是训人,而是赶紧往嘴里塞东西。他夹了一块带白膘的就嚼,原以为肥的好烂也香,不料这肉没炖烂,又咬在孙五海发炎的那牙上,把他疼得一皱眉,忙吸了口凉气。小潘忙问咋啦。孙五海说:地旱啦,你们伙房的水缸也旱啦?炖肉没放水吧,都快成烤羊肉干啦!
小潘立马夹一块放到嘴里,没嚼两下就咽下肚,伸了伸脖子说:我早说啦,咱这伙房不行,连个肉都炖不烂,干脆,咱还去饭店吧,都是现成的。
孙五海瞥了小潘一眼说:拉倒吧,是我牙不好。有豆腐吗?给我弄一块再来点酱油,你们年轻,牙口好,你们吃和肉,我吃豆腐,吃完了咱还有事呢。
小潘赶紧吩咐人去拿豆腐,又说:这合适吗,让领导吃豆腐,我们吃肉?
孙五海揉揉腮帮子,火不打一处来,抓起筷子往桌上一拍说:吃肉吃肉!都他娘的多少天啦!沟口子破仓库,我早就说了,咋就拿不下来。好几十里的渠,就卡在他那一骨节上,好像尿结石,有尿流不下来,你们不着急吗?还有心思请我到饭店吃饭,吃下去我也得堵在胃里,做毛病。
一桌十来个人都傻了愣了,小潘往下的几个乡领导自然谁也不敢吱声,小潘本来挺能说的嘴,这会儿也有点像棉裤腰,又厚又笨了。他把目光投向陪孙五海来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老侯。老侯小五十了,比孙五海还大几岁,当主任有些年头了,上情下情实情虚情在他肚里都一清二楚,协调各方面关系,更是行家里手,若没两下子,早止年轻的顶下去了。老侯知道该自己出马了,便朝门外喊:豆腐豆腐,咋这么慢?没套驴(磨)吧。
老侯这么一说,把气氛就缓和了。小潘说:侯主任净糟践我们,都啥年月了,还用驴拉磨。
老侯说:不是驴拉磨,你这儿的事咋这么磨蹭?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另一层含义。小潘知道脓包早晚得出头,就说:上午咱看的点儿太多,没来得及细说,大清渠霈拆迁的有六十处,百分之九十都落实了,就剩下点儿硬骨头,一时还有点儿啃不下来。
孙五海用筷子翻翻羊肉,想找块小点儿的能嚼动的,可筷子上下都是小孩拳头大小的肉块子,硬了巴叽的。他把筷子收回来说:硬骨头?一点儿油水都没有?我看不是,肯定是大
肉块子,有本钱,叫你们煮不熟嚼不烂,还不敢惹。
小潘连连点头说:孙县长您英明,一下就说到点儿上,一般老百姓好办,给俩钱,甭管是园子还是小棚,说拆就拆,说挖就挖……
冒着热气的豆腐端七来,孙五海立刻夹了一块咽下去,点点头说:老百姓是豆腐,好整,是不是?你说,谁是这大肉块子?
小潘连着往嘴里塞了两块肉,呜噜呜噜地说:是,是他妈谁来着……
老侯说:别噎着。先吃,吃完再说:小潘举起茶杯说:对,孙县长,喝点儿啤酒吧,跑了一上午,连尿都没尿,够干的了。
孙五海这么一小会儿把大半块苋腐都吃下去了,身上冒了点汗,心里有点踏实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暗想你一个小潘少跟我耍花活,老子从村里乡里一个跟头一个坎干上来,下面这点**毛勾当你还能瞒得了我?就说大清渠工程,不光关系到五道梁乡抗旱用水的长远问题,还惠及北半县六个乡镇,尤其是解决其中三个乡镇在旱季人畜饮水的这个大难题。这工程是头年腊月定下来的,在县委招待所大会议室跟各乡镇头头签的字,完了事还下力量请他们吃了一顿。
孙五海当时特高兴,吃饭时还破例没喝本县酒厂生产的北国醉,而是让老侯专门从烟酒公司批的五粮液。就为这,********黄玉明对孙五海还有些意见,说常委会定的要大力扶持陆玲的北国醉,街上把外地酒都给挡了,你县政府怎么好带头破这个例呢。孙五海实话实说,说北国醉上头,若是把这些乡镇活爹们喝恶心了,他们就敢一串通,给你打横納俅锗八戒的招儿,光动嘴,不干活。唉,孙五海就为这些乡镇头头,差点儿把一把手得罪了。可开春以后工程进展的偷况呢,嘿,还就有那么两三个乡镇瘸子打劫一光嚷嚷不动真格的。孙五海甭下去,心里就明镜似的,这里的关键在各乡镇―把手,他们把心思都使到哪儿去了呢?也很简单,都使在黄玉明提出的小城镇形象工稈上,砍树拓路,扒屋子柝房,临街得抹粉,难看处垒墙。
孙五海明知道这事工得有点儿过,但也不便说啥前任县长李小白瞎搂搂到监狱眠,本来市里要派人来当县长,但却让黄玉明想方设法给挡住了黄玉明说老孙虽然年龄大点儿,但从乡镇到副县再到常务,辛辛苦苦干了小二十年了,如今有了机会,怎么也得让人家接了,下一届选谁咱定不了,起码这一届后两年让他代吧。这些沾都是黄五明当面跟孙五海说的,估计他也真是这么跟市领导说的。不过,黄玉明后面还有一大段话,旁人就不知道了。黄玉明有一天酒后说老孙啊孙老兄,往下呢你还得帮帮老弟,老弟下基层—晃八年啦,八年抗战,也该钊头了、以前有次机会,我都没赶上一一去新加坡学经济管理,我爱人跟我闹离婚,上级没敢让我去;提拔交流,我拜佛没找准庙门,礼是送到了,到定人的时候,那位领导有病住院广,还是脑血栓;市里缺个抓城逑的副市长,我那会儿偏偏把劲头都使在蔬菜大棚工,又没赶对点儿。注下,听说抓城建的副市长出车涡撺成植物人啦,我说啥也得工了,所以,你务必帮我把小城镇建设抓工去,让我也有点儿资本……孙五海当时二活没说就满答应、这倒不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让人家提拔浑身哪儿都短,孙五海说来也是一条汉子,二十五岁就当乡长,抓计划生育全省叫得响。可惜干得有点儿过火,连当了两届副县长候选人,都差儿票没选上。当然,后来靠着实绩,他终于干上来了。
他之所以支持黄玉明,绝不全是报恩,主要还是想配合黄玉明把宵川的丁作搞上去。说起黄玉明,他原先不过是前任********的秘书,也就会拎着小包跟人家腚后跑,后来—窝风下基层镀金,他才扛了个书记的衔。开始他连方位都弄不清,青川与外省搭边,地界犬牙交错,他下车就做指示,地里老百姓说对不起呀,我们是内蒙古的,不归你管。黄玉明埋怨同车的办公室女副主任胡艳梅,说怎么绕到内蒙来啦,这也不归我领导呀。胡艳梅小嘴更能说,都是祖国大地,管他哪个省哪个自治区,没找他们要工钱就不错了。孙五海对胡艳梅没啥好感,跟老侯说书记有男秘书,干啥总带她。老侯说原先那个男秘书长得四方大脸,好几回下车让人家都把他当书记了。从此黄书记就带小胡了。孙五海说就怕这小狐狸把书记给迷住。老侯说反正乡下有个说法,老黄鼠狼也斗不过小騷狐狸蛋。孙五海指指老侯,说犯忌犯忌,黄书记抓小城镇形象工程,说到底也是有利于改善外部投资环境,咱们还得全力支持才是。
但此刻吃着豆腐看着羊肉,孙五海心里不是滋味儿,自己虽然不是正选的县长,但代县长也是县长呀!看******演的电视剧《一村之长》、《一乡之长》时,自己还说当一把手(政府),就得敢作敢为敢较真,怎么真轮到自己,这下面就卡壳了呢。孙五海心想今天不能放过小潘,等他们把羊肉吃得差不多了,我得跟他们见真章了。
还没等孙五海开口,他口袋里的手机嘟嘟叫了,孙五海把盖儿一掀问谁呀,那边一个女声尖尖地问:孙县长吗,我是胡艳梅,您忙着哪……孙五海说:忙。胡艳梅问:忙啥呢?孙五海说:吃豆腐。胡艳梅说:黄书记找您。
孙五海说:干啥他不直接打?
胡艳梅笑道:怕影响您吃豆腐孙五海肚里腾地窜起一股火,差点骂你这个小娘们儿敢跟我玩嘴皮子。但这时耳朵里已变成黄玉明的声音,黄五明很客气地说:老孙呀,您回来一趟,我有点儿要紧事跟您商量。
孙五海一听黄玉明用您这个字了,就知道这里肯定有不平常的事了。他不能再发鲁,虽然黄书记小自己十岁,三十六,可毕竟人家是一把手。不过,孙五海心想这大淸渠关系到二十多万老百姓的生产生活,他就说黄书记要不我明天一早回去,下午还想在五道梁再瞅瞅。黄玉明顿了一下说要不我去您那儿一趟,反正也就一个钟头的路。
孙五海听出书记不髙兴了,忙说那我马上就回县,咱们一会儿见。小潘他们一听这话,又知道孙五海的脾气麻溜扒抆两口饭,就等着孙五海说什么。孙五海抹抹嘴说:你们都听见了,我得回去一趟,这会儿快告诉我,那大肉块子是谁?我还就不信有这么硬的脑袋难剃!
小潘冲门外喊:是啊,这大肉块子谁炖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点儿活都干不好,还上个屁厨,快回家砍柴禾去吧!
老侯悄悄对孙五海说:孙县长,咱俩牙口都不好,这肉留着他们磨牙吧,咱们走,不费这个劲。
孙五海火冒三丈,屁股钉在椅子上似的,说:别跟我打岔呀,你们以为我七老八十听不清楚,我问是谁顶着开渠的事,破仓库是谁的,不是说羊肉没炖烂……
话音没落,就听窗外大院里有人尖声地喊:救,救命呀!快来人救命!
大天白日有人喊救命,屋里的人呼啦一下都站起来,想看个究竟。但随之砰地一声枪响,最上面的几块玻璃哗啦一下就碎了,老侯喊了声:快卧倒!就咕咚一下子趴下了,趴下倒还没忘孙五海,伸手拽孙五海的衣襟。另外几个乡里干部也都蹲下,有一人还抄起个盘子,放在脸前挡着。要说小潘还真有两下子,他说孙县长你别动,我出去看看。孙五海脸都变色了,倒不是多害怕,主要是气的。收缴枪支的工作从正月里开始的,公安局局长梁德宝还汇报说全县收的溜干净,今年冬天您就瞅着野兔子肉便宜吧。那意思是说连老百姓自己造的打兔子的土枪都收缴光了。这可好,打这玻璃的枪肯定比:工枪厉害多了,起码是双筒猎枪。
孙五海抬腿就往外冲,老侯等人都站起来,猫着腰说孙县长您别出去,外面太危险。孙五海抄起个茶杯啪地摔在地上喊:****他祖宗,难道是日本鬼子进村了?我就不信这个邪!都******给我直起腰!谁再猫腰我免了他的职!
这诏管用,老侯噌地直起腰,对身后的人喊:共产党员,跟孙县长上!说着还挥挥手。
孙五海到院里一看,见好几个村民头上流血正东躲西藏,并朝着乡里干部扭头指指大门口。大门口那儿往常总有人出来进去,这会儿就剰了只猪在一边哨着什么。忽见两个壮汉各端着瓦蓝的双管子猎枪进来,嘴里喊:叫你们跑!打断你们的腿!
小潘上前喊:你们找死呀,敢到这儿动枪!这是乡政府。
一壮汉说:管你个X的**的,他们去仓库偷东西,就该打!
一拔打岣村民说:我们是乡里派去挖水渠的,离他们仓库好几丈远呢……
另一壮汉说:好几丈也不行!说罢砰地一枪,就把那头猪撂倒了。
孙五海噌地一下就蹦到前面,指着那俩家伙说:把枪放下!还反了你们啦!老侯,给梁德玉打电话,小潘,把派出所的人找来!
不料那家伙一点儿也不怕,还把枪口对着孙五海问:你是谁?你牛X啥?
小潘赶紧工前挡住喊:瞎了你妈的狗眼,他是孙县长!老侯拿手机的手直哆嗦,喊:枪口别对人,走了火不得了。
那俩家伙朝旁边一瞅,院里真停着辆奥迪,黑亮亮地反射着日光。他们还算明白,彼此看了看,就把枪口对了天,但口气仍大得不行:孙县长爷县长,想在我们八爷头上动土,谁也不行!快点儿把那几个挖仓库的人交出来,等着八爷发落!孙五海问:谁是八爷?
小潘瞪眼骂道:听他们瞎吹,还不快滚!派出所来人啦!
孙五海举手招呼匆匆过来的派出所长:走不得!把人扣了!还没点儿王法啦。
派出所长和俩警察上前把那俩家伙的枪下了,院门口和墙头上看热闹的村民有人就拍了巴掌,但只是稀拉几下,就没声了。孙五海心里格登了一下,暗想:不对劲呀,这里的群众让他们吓得不轻,连叫好的勇气都没多大,看来总在办公室里听汇报不是个事,还得常下来瞅瞅。这回亲自抓着俩,正好带回县里,让他梁德宝看看他打黑除恶落实得怎样。
老侯这时缓过劲,掏出烟给孙五海抽,孙五海边找打火机边说快催县里来人,把他俩带回去。可一回头,不见了那俩人。孙五海朝院外瞅,一辆日产的越野吉普突突开走了,村民们喊人跑啦人跑啦。孙五海问派出所长你们是干****啥吃的。所长说没留神,我们这就开车去追。孙五海气坏了,喊司机把我的车开来,小潘说还是让派出所去追吧。孙五海钻进车里说等他们去追,黄瓜菜早凉了。老侯拉着所长说你也上车,县长要是出了事,我要你的好看。孙五海说别****罗嗦啦,追个****的,要不然人家该以为这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