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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銮显威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登上金銮宝座的大明新皇朱元璋,所要燃起的大火,怕是要以几十几百来计了。

登上皇帝宝座第十天,退了早朝,朱元璋便让左丞相李善长和御史中丞刘伯温留下来,到文楼谈话。他语气诚挚地说道:“众卿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戴,朕不得不坐上这把金龙椅。这是朕的荣幸和福气,也是朕的罪过呀!”

“罪过?”李善长没弄明白朱元璋的意思,不无惊讶地说道,“陛下荣登大宝,乃是顺天命,应民意的特大喜事呀!”

“左丞相说得极是。”刘基点头附合,“时下统领九州,乃是华夏子民之大幸。何言‘罪过’二字?”

“二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唉!”朱元璋发出一声长叹,“朕为神州之主,却不能教浩浩生民走出饥寒交迫的窘境,岂不是罪过?”

李善长说道:“胡元践踏我中华近百年,加之十多年来,群雄角逐。战乱不息,方使得九州蔓荒,生民涂炭——与陛下毫不相干!”

朱元璋说道:“前年朕回濠州祭祖,沿途百姓稀少,田园荒芜。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多不是庄稼,而是荒草荆棘。徐达告诉朕,河南、山东、河北一带,同样是荒草漫路,人烟稀少。如今都成了朕的地盘,教朕怎能不着急呀。”

“无情战火焚村合,千里膏腴成荒墟。”刘基连连点头,以诗的语言发出感叹,“听说被元军杀绝了的徐州,至今白骨蔽地,草莽弥望。到了夜间鬼火结队漫游,百姓惊恐得不敢外出。看来,平定中原之后,更难的事情,就是尽快使各地复苏。”

李善长补充道:“惨象何只是中原,江南也未能幸免。被誉为锦绣富贵城、江南佳丽地的苏、杭,同样到处是荒草没胫,狐兔出没。就像久病的老者,急待良药与明医呀。”

“所以,朕才如此着急呢!今天,请二位来,就是想倾听大学问家的拯民之计。”

李善长毫不犹豫地答道:“救民之道,无非两个字——宽仁。”

“宽与仁,乃是立国抚民之根本。”刘基点头称是,“不过,还要给百姓以实惠。”

“中丞,你看应当给他们哪些实惠?”

“臣以为,宽民之道,首要的是阜民之财,息民之力。”刘基掰着手指说道,“仔细说来,就是惜用,省役,明教化,禁贪暴。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仪;不禁贪暴,则民无以遂其生。”

“伯温先生的主意,很合朕的心意!”朱元璋以拳击腿。接着向李善长问道:“左丞相,你说呢?”

“陛下,刘中丞所言,正是怀德心、行仁政,奉天承运大皇帝的至善之举呀!”

“那,你们再把详细的措施,说一说,让朕听听。”

接下来的几天,经过与李善长、刘基、宋濂和陶安等人的反复计议,制定了一整套抚民方略:减赋,垦荒,兴水利和打击豪强。

为了稳定北方新平定的地区,洪武皇帝朱元璋降旨,免除一到三年的赋税。贫苦饥民则拨粮赈济。饥民得救,万众欢呼,山东博兴五十多名农民,千里跋涉到京城诣阙谢恩。朱元璋立即接见了他们,并且兴致勃勃地安抚说:

“朕是因为尔等饥馑贫困,方才免去三年赋税。尔等长途跋涉来谢,安民反而成了劳民。这是朕不喜欢的。尔等回去之后,告诉乡亲们,心里装着朝廷就行了,不必来谢。”

朱元璋命礼部发给返程路费,礼貌地送走,并立即贴出告示:禁止百姓来京谢恩。

医治战争创伤的根本出路,在于发展农业。朱元璋登基之初,便发布“大赦天下诏”,明确规定:在兵祸战乱期间外逃的民户,田地已被有劳力的人家耕种,不许索回,由地方政府另行拨给田地。所有荒田,可以自由垦,旧荒免除租赋三年,新开荒地则永不纳税。这样一来,离家者纷纷返回,无田者争相垦荒。北方满目荒芜的景象,很快得到改变。另外,诏书还把“劝民归农”作为对地方官吏考核的标准。

除了鼓励百姓开荒之外,还采取了强制措施:将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和无业游民,统统抓起来关进“逍遥牢”,经过规劝后,强令归农。那些有田不耕,任其荒芜者,全家迁发“化外”——充军荒凉地区。后来又发布命令,除了王公贵族以及官僚之家,普通百姓不准买卖收养奴婢。

垦荒命令发布后,许多地广人稀的地方,仍然有许多荒地无人开垦,便从地少人多的地方移民开垦。苏州、松江、嘉兴、湖州和杭州等地,五千多户无地人家,被迁到“龙兴之地”凤阳。洪武二年,这里成为“中都”,先后迁来的人口达到二十余万之多。移民由政府提供路费以及耕牛、农具、种子,三年不交赋税。外来户自行建“屯”,与当地居民分开居住。

除了民屯,还有军屯和商屯。军屯与卫所兵制相结合,这是朱元璋接受刘基的建议推行的。每五六千人为一卫,下设千户所、百户所。军队单立户籍,称“军户”。三成人守城,七成人屯种,以保证军需粮秣的供给。朱元璋曾得意地夸耀说:“我养百万兵,而不费百姓一粒米。”

商屯自然是由商人承担。明代建国之前,盐茶实行专卖。现在又与垦荒联系在一起:开荒种出了粮食,然后用米来换盐引——贩盐券。这样,盐茶商们也只好半商半农了。

经过多方面的努力,大批荒地得到了开垦。十几年后,开垦的荒地竟然超过了原有熟田的面积。全国的粮食,也由紧转余,不再为粮荒发愁。

可是,解决了旧的矛盾,又出现了新的矛盾。许多州县官吏乘机谋私利:虚报垦田亩数作为政绩,以邀封赏。这是朱元璋始料不及的。同时,随着田地的增加,土地分配不公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

朱皇帝哪能容忍这种情况存在,他开始向那些多占良田的富户和恶豪开刀了。

垦荒与屯垦,不仅解决了全国军粮民食,农民也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江南土地狭窄,每户不过十亩左右,北方一些地区则多得多,有的每户达到数百亩。甚至出现了一家占地百顷的大富户。

出身贫民的朱元璋,最为痛心的是,农民没有一块养家糊口的土地。最痛恨的是。地主占据大量的肥田沃土,欺压剥削农民。当初,他的家庭依靠租种别人的土地,维持半饥半饱的生活。父母死了,连一块葬身之地都没有。不是好心的刘继祖施合给一块坟地,真不知该把父母埋葬在哪里?这种仇富情结,朱元璋一生都没有改变。难怪,当他衣锦还乡时,仍然不忘拜谢刘继祖。登基不久,又厚赏刘继祖。敕封为“义惠侯”。现在,听说又出现了占田不均的情况,朱元璋立即命令成立“司农司”,负责清丈土地,整理户口。规定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每里设十甲,设甲长一人进行管理。同时“计民授田”,即按人口分给土地。不同地区规定不同的授田标准,从十七八亩,五十亩至百亩不等。对于那些占田几百亩。甚而几千亩上万亩的富户豪强,朱元璋先礼而后兵:命户部将江南所有富民全部召来京城,他亲自接见。义正辞严地训诫道;

“古人有言,民生有欲,无主乃乱。天下一日无主,则强凌弱,众暴寡,富者不得自安,贫者不能自存。今天,朕为尔等之主,立法定制,使富者得以保其富。贫者得以全其生。尔等当循公守法,则能保身。不要凌弱,不要吞贫,不要虐小,不要欺老,孝敬父兄,和睦亲族。周济贫乏,逊顺乡里。这就是守法,就是良民,就是保身之道。如果继续像往常那样,横行乡里,强取豪夺,就不是朕的良民了!”

“小民等感谢皇上赐恩教诲。尔后一定多行仁义,做陛下的良民。”富翁们一齐叩头表示决心。

“那就好——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礼部还有薄酒米饭赏赐,你们去享用吧。”

训话时,李善长、宋濂二人在场。富翁们退下去之后,朱元璋问道:“二位老先生,朕的这些话,都妥当吗?”

宋濂答道:“陛下以仁义治天下,方才一番话,处处体现了圣人治世之道。他们一定会谨遵不怠。老臣听来,也受益非浅呢。”

李善长答道:“陛下亲临接见,又赐酒饭,算得是仁至义尽了。”

“朕告谕此辈的话,是想勉励他们去恶向善。你们看,朕的话,他们会听吗?”

宋濂毫不犹豫地答道:“陛下如此降恩,倍极关爱,他们再不遵办,可就是丧尽天理人性了。”

“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防不胜防。”李善长有所保留,“只恐一次教诲,不可能使那些为恶者悬崖勒马。如能伴之以惩罚的举措,收效会更加显赫。”

“宋老先生,你赶快把朕的训词整理出来,出榜晓谕,让他们反复阅读,务期遵办。”

可是,这些受到皇帝接见的富翁,在饱享札部赐给的酒饭之后,只把皇上的接见和宴请,视为可供回乡夸耀的资本,个个沾沾自喜。不少人并不把皇帝训话的深意放在心上,磕头谢恩之后,回到家乡,我行我素,依然故我。

这次训话的结果,只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大多数人并没有理睬皇帝的告诫,这正是李善长所预料的,朱元璋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愤愤说道:“那些贪财奴,势利鬼。竟然把朕的教诲当成耳旁风!他们自找亏吃。怨不得朕不教而诛!”他与李善长等商议对策,决定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李善长趁机跟朱元璋讲了一个刘邦的故事:汉高祖刘邦定都长安后,曾将东方齐、楚、燕、赵、魏、韩六国的强宗大族。十余万口迁到关中。这样既加强了京城一带的经济基础,又削弱了六国贵族在地方上的势力,一举两得,被后来的史家称为“强本弱末”之术。

朱元璋一听大喜,决定认真效法。从洪武元年开始迁徙苏州富民,前后进行了多次,迁移户口达二十万之众。可怜这些富翁们,一旦离开土地远走他乡,所能带走的充其量只能是一点金银细软,房产田地则一概扔掉。转眼之间,成了等待分田的“贫民”。对于有劣迹的富民和乡村头目,不仅是迁徙,还要加上抄家,然后发送到蛮荒之地。对于劣迹昭彰、贪婪无厌,甚而鱼肉乡民的恶霸,则抄家之后,还要杀头。

占据江南以后,朱元璋曾在江浙、江西等地,实行过粮长制度。每万担左右的税粮,为一个纳税区,委派田粮最多的富户充任粮长。为了让他们忠诚地为朝廷效力,给了他们许多的优待,犯了死罪或者流徙之罪,只打一顿板子完事。甚至可以用金钱抵罪。孰料,财富加上优容,不少人成了为害一方的恶霸。有的把自己的赋税转嫁到民户身上,有的巧立名目敲诈勒索,甚而对农户吊打非刑。恶行一经查出,立即杀头不怠。洪武元年,一次就杀了一百六十多个粮长!

金华有个姓匡的首富粮长,口出狂言:“皇帝征粮百万,不及我一个田庄的收入。”这话被朱元璋知道了,暗暗记在心里。等到这位匡粮长解粮进京时,他含而不露地问道:

“匡粮长,你解的粮食在哪儿?”

首富答道:“霎时便到。”

朱元璋问道:“杀时——就到了吗?”

富户没听出话里的杀机,爽快地答道:“不错,霎时就到了。”

“好。给我推出去杀了!”

等到匡粮长醒悟过来,人头已经落到地上。他的家属闻报,四散逃亡,财产被人抢劫一空,闻名一方的大富翁,眨眼之间化为乌有。

另外,苏州首富沈万三一家的遭遇,同样无比悲惨。

沈万三兄弟多年来在海外作买卖,堪称是苏州首富。害怕朱元璋的屠刀落到自己头上,千方百计献钱纳贡,梦想用钱财买平安。为了讨好新皇帝,进献了一个聚宝盆,并表示愿意承担京城城墙三分之一的修筑费用,还可以捐资犒赏部队。朱元璋早就对沈万三支持张士诚心下怀恨,见他如此夸富,便想借故杀掉他。便说道:“一个庶民百姓,竟然口出狂言。要犒赏天子的部队,一定是个欺长犯上的乱民,罪当杀头。”马皇后认为,人家送礼出钱,没有犯死罪的道理。便劝说道:“妾听说,法,是用来杀那些不守法的,并不是用来杀不谦逊的。百姓富敌国君,自然是不吉祥。对不吉祥的人,上天将会惩罚他,皇上何必急于代天行罚?”几句话把朱元璋的满肚子气,说掉了一大半,便赦了沈万三死罪,全家充军到云南。沈万三所献的那个聚宝盆,被埋到了城门下边,作为镇门之宝。将原来的城门改名“聚宝门”。

朱皇帝毫不留情地对富户进行限制、打击、迁徙、甚至杀戮,与他的贫寒出身有着直接联系。饥寒时到富人门前求一碗饭吃,所遭到的冷落与呵斥,偷吃了富人家的牛犊所遭到的惩治,与同学恶作剧时,老师也不敢得罪富人的可怜相,托钵流浪时所遭到的白眼,甚至财主家恶狗对他的凶狠撕咬……都在朱元璋的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正是这种恨富情结与他性格上固有的残忍联系到一起,才酿出了那么多不忍卒睹的惨剧!

本来想为穷人争地权、谋福利的朱元璋,没想到富户的田产被收没入官的同时,佃农也跟着遭了殃——成为无田可种的赤贫。他只得赶快分给他们一份土地,并号召广种桑麻,学种棉花,以做到衣食自足。除此之外,朱元璋还命令将百姓划分为五行八作等若干职业,按照职业确定户籍。使老百姓各安其业,各供其役,都能够自食其力。

除了发展农桑,朱元璋还下令保护工商业。当时的工业,不外乎采矿业和手工业,商业则主要是国内贸易。对国外贸易。则作了许多限制。为了交换方便,朱元璋统一了币制。大量铸造各种“洪武通宝”。由于铜钱携带不方便,加之原料不足,后来又推行钞币,即用桑皮纸印制“宝钞”,同时禁止民间用金银做交易。不幸的是,朱元璋并不懂得纸币要有金银做保障,却把印“宝钞”当成朝廷的特权,增加财政收入的有效手段。超量印制的结果是纸币贬值,人们拒绝使用“废纸”。“宝钞”不得不退出交换领域,重新使用金银货币。

为了使百姓知礼仪,朱元璋接受儒士们的建议,大力倡导教化,以教化推动治理。要求八岁以上的儿童一律入塾读书,学习洒扫、应对、射、御(驾车)、书、数。十五岁以上,学习(《诗经》、(《书经》、《礼记》、《易经》等儒家经典。甚至要求成年男子在一天劳作之后,晚饭后也要到“左庠”去听讲道德礼仪。老百姓犯了盗窃、斗殴等过错,由老人与里长共同调解。不听教诲者,可以用藤条竹批酌情抽打,但不得拘押刑罚。审讯要在夜间进行,白天放回,以免影响生产。

教诲惩罚之外,同时提倡扬善。对孝子贤孙,义夫节妇,里长、老人可以直接上奏朝廷。每里都要设“申明亭”和“旌善亭”,有罪过的将姓名写在“申明亭”上,有了善举,则张榜在“旌善亭”上。同时,每乡还设一个木铎(摇铃),由一个残疾人每月六次,在全乡巡回摇铃,高声吟唱六句为善去恶的唱词:“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勿作非为。”

朱元璋的仁心懿德,不仅施之于“小民”,对大臣,特别是有功的起义伙伴,除了加爵赏,赐田宅,还做些锦上添花的“善举”:自己用不完的年轻漂亮女子,赐给他们几个,供他们“消受”。

然而,令朱元璋始料不及的是,他送给大功臣徐达的两个美人,竟然连带出了两条人命!

洪武二年七月,被追封为开平王的常遇春葬礼后的第二天中午,朱元璋在奉天殿西边的武楼设宴,单独宴请大将军徐达。

皇上对待自己与别的大臣迥然不同。如此厚恩礼遇,使徐达感激不已。殊不知,这是朱元璋为了弥补君臣之间可能出现的裂缝而采取的安抚措施。

徐达登上武楼,见皇帝已经等候在那里,急忙快步近前,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朱元璋起身离座,亲切地呼着徐达的表字说道:

“天德,你我不同于他人,无人在场时,不必太拘泥君臣之礼。”

“陛下君临天下,扬威四海,臣下岂敢乱了纲常礼仪。”徐达诚惶诚恐。

“快快起来,今日是私宴,不谈国事,只叙兄弟情谊。”朱元璋将徐达搀起来按到座位上。

“那,岂不是太放肆了?”徐达又站了起来。

“坐稳,是朕赐座!”

“臣谢坐。”徐达偏着身子坐了下来。

朱元璋这时才注意到,徐达的两眼微肿,脸色憔悴。看来,常遇春的暴亡,给这位患难兄弟,增添了深深的悲伤。近年来,两人多次发生龃龉和矛盾。在是否穷追逃亡的元朝皇帝和封闭大都皇宫这两件事上。两人竟然闹翻了脸。常遇春为此特地向自己告过徐达的状。但,他在心里各打五十大板:认为两个人都有错。

徐达封了元朝皇宫的大门,把金银珠玉、珍宝古玩,分毫无损地献给了朝廷,自己毫不染指。这是多么难得的廉洁与自律。徐达从上千名宫女中,挑选了一百名绝色少女留下来,毫发未损地统统运回应天,献给了自己。其余的该遣散的遣散,不该遣散的给将士们做了小妾,他自己竟然一个没要。这样的柳下惠、铮铮铁汉哪儿找去?他对朕躬是何等的忠诚呦!

朱元璋不满意的是,徐达办事不知机变。如果当时准了常遇春的请求,派数千人的一支轻骑,穷追逃亡的元顺帝,也许能斩草除根,不至于留下北方的祸乱。当时,他真想将徐达从北方前线调回来,训斥一番,甚至严加惩处。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当面说过,元运已衰,穷寇勿追的话,如果为此处置徐达,岂不是言而无信、嫁祸于人?朱元璋虽然打消了惩诫的念头,但心里始终结着一个疙瘩。可是,徐达对自己不仅无可挑剔。忠诚如一,他对常遇春的哀痛,也使人十分感动。想到这里,朱元璋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爽快地说了出来:

“朕听说,大都刚刚收复时,你曾与遇舂有过一次争吵。不知为了何事?”他故作不知。

“呀!吵架的事皇上果然知道了!”徐达不由一愣,旋即平静地答道:“为是否该追胡元皇帝,我们两个几乎吵翻。臣以为将帅之间,有分歧乃属常事,故而没有察报。陛下恕臣隐匿不报之罪。”徐达离坐要下跪。

“坐好,不要动!”朱元璋平静地说道,“我要治你的罪,还用等到今天吗?今日是闲聊,朕不过是旧话重提罢了。”

“谢陛下宽恩。”

“谢什么?朕本来就没有放到心上嘛。”朱元璋扯起谎来神色平静得很,“喂,天德,你知道不知道,开平王不但跟你这位主帅吵了架,还向朕躬告了你一状?”

“不知道。但臣并不感到意外。”

“你还记恨开平王吗?”

“两人都是出自公心,为什么要记恨?再说,遇舂性情暴躁,臣更不会跟他计较。”

宽大的胸怀,凛凛的正气,朱元璋颇有自愧弗如的感觉,但他仍然没有打消心头的疑虑。

“天德,你的两只眼睛,为何如此红肿?”

“刚才又去开平王府吊唁了一通,不由得落下了恨泪。”徐达声音哽咽,“遇舂刚刚四十岁呀。正是为大明朝出力的好时候,上天怎么就把他叫了去呢?”

“唉!朕何尝不是万分难过。不过,人已死去,痛伤何用,爱惜自己的身子要紧哪。”

“是,陛下。”

“天德,朕想问你一件事,你能说实话吗?”

“陛下!”徐达又是一惊,急忙站起来回答,“凡是臣知道的,一定如实禀报。”

“坐下,听我说。”朱元璋指着徐达的眼睛问道。“天德,你为老友开平王,连眼睛都哭肿了。”

“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怕是还有别的什么伤心事吧?”

“不,不。臣功微赏显,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伤心事呢?”

“嘿嘿,刚刚说过如实禀报,立刻就隐瞒起心事来了。”

“臣不敢!”

“嘿嘿,你不说,朕也知道。一定是那位谢夫人。又向你发过虎威,是吧?”

“那……”徐达第三次怵然而惊。前天夜里夫人才与他发生口角,皇帝怎么今天就知道了?他惶怵地答道:“陛下,谁家也有本难念的经——夫妻之间,争争吵吵都是难免的。”

“我所倚信的大功臣,竟然在一个女人的淫威下讨生活——真真岂有此理!”

“陛下,谢氏无知浅薄,性情暴躁,不值得跟她一般见识。”

“可是,天长日久,胡搅蛮缠,你就能忍受得了?”见徐达低头不语,朱元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不快活,故而特备酒宴,我们喝个痛快。”

朱元璋心里暗暗高兴:徐达的心事果然被猜中了。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垒块。原来他是借着哭祭常遇春,发泄淤积于内心的憋屈呀。

“不瞒陛下,臣心绪不佳,没有酒兴。”

“咦——正是因为心绪不佳,才要借酒消愁呢。朕不是同样不爱滔吗?今天朕是合命陪君子,咱们来个一醉方休。明天,朕就帮你把那解不开、挣不脱的忧愁,一股脑儿驱除干净!”

举杯消愁愁更愁。徐达不相信借酒能够消愁;更不理解,皇上怎么能够给自己把忧愁驱除干净,而且就在“明天”!但他不敢问,更不敢违拗圣意,只好强作笑颜地答道:

“有幸陪伴陛下饮酒,乃是微臣的荣幸。”

朱元璋扭头吩咐:“来呀,酒宴摆下。”

酒过三巡,朱元璋兴致勃勃地说道:“你给我献来的一百名宫女,我挑选了十六名,教她们歌舞,已经学会了几出,今日让她们试演一番。给我们侑酒取乐如何?”

徐达心里无兴致,正想找借口辞谢,话没出口,一队歌伎已经列队登场。

乐曲悠然而起,舞伎踏乐起舞。十六位舞伎,个个面如仙子,身轻如燕。薄罗轻绡掩不住丰乳细腰,俯仰回旋更显露玉臂纤指……

不谙弦歌酒色的徐达,第一次看到这美妙的歌舞,耀目的美姝,开始是痴痴地注视,继而忘情地击节赞赏……

由于他是打横坐在朱元璋的旁边,一切细微的表情,都没有逃过朱元璋的眼睛。

“天德,”朱元璋低声问道,“你看,这歌舞如何?”

“啧啧。臣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歌舞——今日大开了眼界!”

“你看,她们面貌身材如何?还能看上眼吗?”

“陛下,岂止是能看上眼,简直个个赛过月里嫦娥、瑶池仙子!”徐达忘了掩饰。

俗话说,天下的英雄爱美人。一向不喜欢“腥荤”的硬汉子,在美女们的清歌燕舞、红袖紫裙飘拂下,照样目迷旌摇。朱元璋看看时机到了,大手一挥,歌伎悄然退下。笑眯眯地问道:

“天德,这么说,你也喜欢看她们?”朱元璋故意把“歌舞”二字隐下了。

“这么好看的歌舞,怎么能不喜欢看呢?”徐达没有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

“好。那就让你天天看,看个够。如何?”

“陛下国事繁剧,微臣岂敢天天前来打搅。”

“为什么非得进宫来看?不可以在右丞相府上看吗?”

“不瞒陛下,臣的府上并没有歌伎。”

“把她们带回去不就有了吗?你知道,朕并不喜欢歌舞。之所以训练她们,就是准备赐给你们这些大功臣的。”

徐达一时愕然:“陛下的意思是,把她们赐给微臣?”

“是呀。怎么,你不愿意?”

“陛下的厚赐,微臣焉能不愿意。不过……”

“说下去!”

“臣常年领兵征战四方,哪有时间看歌舞呀。”

“等到把王保保那个汉人的叛逆消灭掉,也就没有多少仗可打了。你也该留在京城享点清福了。拼杀大半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等待这一天到来吗?”

“不瞒陛下,臣对她们——女人,并不感兴趣。”

朱元璋佯怒道:“咦?刚才还说,她们比月里嫦娥、天宫仙子还好看,一转眼便改了嘴。难道连欺君之罪都忘了?”

“微臣不敢。”徐达离座跪到了地上。“臣是说……是说,不想把她们带回府去。”

“言不由衷!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文王乃是大圣人,后官嫔妃成群,给他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史家并未对他的‘百子千孙’有何疵议。汉高祖自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但汉祚绵延了四百多年。元主隳坏纲纪,醉生梦死,亡国丧邦,也并非是色之过,而是无道所致呀。”

“臣觉得,有一个女人足矣。所以,并不喜欢再有别的女人在身边。”

“哼!自古天下英雄爱美人。我就不信你能例外。不用说,是那只母老虎把你给镇住了。快起来吧!”

“……”徐达坐回到座位上,不知如何回答。

“我听说,那疯婆娘常常跟你争吵,夜间甚至把你关在门外,不准进她的卧室。你这统帅千军万马的长胜将军,怎么就制服不了一个臭女人呢?难道,怕她吃了你?”

“不是怕,是臣不屑于跟她一般见识。”

“哼,这已经不是寻常的事情!我劳苦功高的大将军,竟然天天受一个女人的欺负、折磨,真真的岂有此理!此事朕不能不管!”

“陛下千万不可为此劳神,是臣有失教诲的罪过。往后,一定对她加意教诲就是。”

“你要是能够教诲得了,她何至于如此张狂?别开口,等朕把话说完。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跟谢在兴那个坏种一样,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不只是虐待你,连朕她都敢当众辱骂!”

“啊,有这等事?”

“你常年在外面打仗,谅不知情。你那个狼心狗肺的老丈人,在张士诚完蛋时,被一起抓了来。朕本想给他一碗饭吃,可是,他不但毫无悔过之意,竟说是朕逼得他走上了反叛之路。没办法,朕只得成全了他。你那个疯女人,摆酒给他送行也就罢了。竟然跑到法场上,当着成千上万的人,大骂朕躬‘逼走了同患难的弟兄,还要杀死他。他的女婿在前线为他卖命,他却在这儿杀他的老丈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天德,你说,这样的女人不是死有余辜吗?”

“陛下,看在一双未成年儿女的份上,饶她一命吧!”徐达流着泪恳求。

“也罢,只要她从今往后,谨遵妇道,不再恶意辱骂朝廷,看在你的面上,我饶她一命!”

“谢陛下。”徐达再次跪到了地上。

“快快起来。”朱元璋扶起徐达,安慰道,“别尽说些煞风景的话,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忘了告诉你。朕要封赏给众功臣的‘丹书铁券’,伯温先生已经监造完毕,这是仿照宋太祖的古制。正面镌功臣的功勋,恩赏,以记其功;中间镌免罪减禄的数目,以防其过。一共铸了九十七副,每副分左右券,左券颁赐功臣,右券存于内府,左右相合以为佐证。你看一看铁券吧!”

内侍捧来一枚铁券,内外都是明黄色,左右卷曲似一片屋瓦。朱元璋指着说道:“按照爵位大小,铁券分作七等:公爵分二等,一等高一尺,宽一尺六寸五分;二等高九寸五分,宽一尺六寸;侯爵分三等,伯爵分二等,依次类推,尺寸递减,最小的高六寸五分。宽一尺二寸五分。”

“庄重大方。”徐达望着铁券,点头称赞,“陛下将丹书铁券奖赏功臣,可谓是恩重千钧!”

“朕不仅要赏你们这些大功臣丹书铁券,还要在鸡鸣山建功臣庙,生者死者都要入庙受飨祭。”

“怎么?活着的功臣也要入庙?”徐达大惑不解,“那……”

“不吉利,是吧?你忘了帝王生前大造陵寝,百姓家也是未死而大做其棺木。这正是免灾延寿、大吉大利的事情呀!”

“活着受人祭拜,终有隔世之感。不过,死后能跟众位功臣在一起,倒也不寂寞。”

“那是呀!朕要让千秋万代永远记住大明朝的开国元勋!”朱元璋得意地摇着长下巴,“天德,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府了。回去晚了,当心母老虎不让你进房上床呦。”

徐达回到右丞相府,谢夫人便迎上前来,没等徐达开口,谢氏便审问似的问道:

“今日又去了哪儿,喝得一张脸赛过关老爷?”

“今日陛下赐宴,作臣子的焉能不尽量。”

“听说朱元璋身边好看的女人成群,没让出几个美人来陪陪你?”

“没,没有。”

“没有?你能喝成这么个糟模样?他不是说,不稀罕陪人喝酒吗?原来也是个大酒鬼!”

“你!对皇上,岂能如此说话!”

“哼!他杀我爹的时候,我当着成千上万的人,骂他忘恩负义。他也没敢把我怎么样!”

“咳!你这人就是听不进劝。如此胡来,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我要是怕他,就不骂那没良心的啦。哼!我的丈夫拼死拼活给他打下了天下,他自自在在地做皇帝……”

“住口!”徐达愤怒地打断了谢氏的话。

正在这时,家人来报:圣旨下。

徐达猛吃一惊。刚刚见过皇上,并没有说有别的事情,怎么一转身就来了圣旨?眼前并没有特别紧急的军情呀。徐达顾不得多想,急忙吩咐摆下香案接旨。全家人一齐跪到地上听宣。徐达万万没想到的是,奉旨太监所宣读的,竟是这样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徐达南征北战,功勋卓著,以往封赏,仍不足以称朕之意。特赐谨敬贤惠的宫人两名,收房为妾,侍奉枕席。徐达望诏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徐达带领全家人一齐谢恩。

徐达听出来,自己惊讶得声音都变了。方才在宫内,皇帝要把歌伎送给徐达,他还以为是开玩笑,想不到,真的把两个他曾经多看了几眼的歌伎,赐给了自己!

皇帝恩赐的东西,哪怕是一粥一饭、半丝半缕,都是莫大的荣耀和恩典,何况是两个美如天仙的姑娘!但今天的恩赐,不啻是徐家的一场灾难。

徐达久久愣在那里。连请太监落座喝茶,都差一点忘记。对于谢氏来说,更不啻是一声轰顶的霹雳。奉旨太监一走,她便当着两个女子的面,气咻咻地向徐达质问:

“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谁?”

“还有谁——你们的好皇帝呗!”

“你怎么还用这样的口气说皇上?”

“老娘不骂他,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谢氏两眼含泪,胸膛起伏,“他什么不好送,偏偏要送女人?这不是诚心地要害死人吗?”

“有两个女人在身边,就能出人命?再说,皇上赐给女人的大臣,不止是我一人。人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哼,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连一个女人都不能让她满意,再弄两个害人精回来,还不得早早要了你的小命!”

“你,如此不通情理!”徐达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马上把这两个贱货给他退回去!”

“要退你去退——我可不敢抗旨。”

“我没法活了哇!”谢氏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老天爷呀,我的命好苦呦!啊啊啊……”

徐达慌了手脚,急忙连拖带抱地拉她起来,扶到了内室里。

过了好一阵子,谢氏方才抽抽嗒嗒地说道:“你既然不敢把她们送回去,我就收下她们。不过,这是我的家,她们处处得听老娘我的!”

“那还用说吗。”徐达急忙借台阶下驴。他扭头一看,远远站在一旁的两位姑娘,一个低头揩泪,一个满脸愠色。急忙招招手:“你们两个,还不快快过来见过夫人。”

满脸泪痕的姑娘率先走过来,施礼说道:“柳儿给夫人请安。往后,望夫人多多指教。”

另一个一脸愠色的姑娘,名叫玫瑰,她慢慢地近前来,把柳儿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氏望着两个陌生姑娘,恶狠狠地说道:

“往后,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要是有半点违犯,休怪我手下无情。”

“夫人说的是,俺们不会违犯的。”柳儿急忙作答。

“玫瑰,你哪,怎么不说话呀?”

玫瑰用僵硬的口气答道:“夫人尽管放心,该遵依的,俺也决不会违犯。”

“什么,该遵依不该遵依?告诉你,我是一家之主,不论什么话,都是圣旨,你们都得乖乖地遵依!”

“夫人,”玫瑰冷笑道,“俺们是皇上派来侍奉右丞相的,不是你的使唤丫头。要知道,皇上可是一国之主,他的话才是圣旨哪!”

“你看,你看!”谢氏怒视着丈夫,“她们刚刚进门,就这么狗仗人势地拿着皇帝来压我!往后,这个家,我可怎么当呀!啊啊啊……”谢氏再次放声大哭。

“好啦,有话以后慢慢说。”徐达克制着愤怒扭头吩咐,“搀扶夫人回后堂去,给两位新来的姨娘,收拾房间让她们好好安歇。”

当天晚上,徐达来到了两位姑娘的住处。玫瑰在低头生闷气,柳儿虽然止住了哭泣,可也是满脸忧戚,心事重重。看到徐达进了房间,两人急忙起来让坐。柳儿未语先流泪:

“相公,她当着你的面,都那么凶,你出征不在家的时候,俺们姐妹可怎么过呀?”

“柳儿,不必害怕,夫人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们是皇上赐来的人,只要处处当心,谅她不敢越轨行事。”见柳儿的双眼湿润了,徐达急忙用衣袖给柳儿揩着泪,“我要是外出,就把你们都带上。”

“相公!”玫瑰愤愤说道,“早知道会这样,俺就是死,也不肯来。”

“唉!玫瑰呀,看在我的面上,千万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徐达把姑娘拉到怀里,“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你也得多克制自己。古语说,能忍自安,你说是吗?”

“要是忍不住呢?”

徐达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方才痛苦地说道:“唉!忍不住也得忍。摊上这么个……大概是命运吧?”

“相公,别这么伤心。”玫瑰也流下了热泪,“都是俺们给你带来的麻烦。俺们今天晚上好好伺候你,让你高兴高兴,把那些烦心事统统忘掉。”

“嗨!”徐达被感动了,“今天晚上,咱们快乐快乐,尝尝开心的滋味。你们哪个先陪我?”

“相公。柳儿姐姐比俺大,得让她先陪你。”

“不,不。还是玫瑰妹妹先陪。”柳儿也在推让。

徐达知道柳儿心绪不佳,对床第之事,恐怕了无兴致,但不忍心让她空房独宿。坚持说道:

“柳儿,今晚上我要你陪我。明天晚上,我再让玫瑰陪,好吗?”

柳儿低头不答。玫瑰抢先答道:“柳儿姐姐,俺替你应下了。你赶快洗洗脸,放好铺盖,让相公早点歇息。”玫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姐姐,相公愿意收留,是咱们姐妹的福气。你可不能再哭鼻子、挂冷脸子,一定得让相公舒心满意呦!”

“放心吧,妹妹——俺会的。”柳儿转悲为喜。急忙铺好床,帮徐达脱了衣裳,扶着他躺下。轻声说道:“相公先歇着,俺去洗洗,就来陪你。”

徐达仰卧在柔软的床垫上,不由地长舒一口气。两位新人,一个刚强直爽,一个柔弱内秀,但同样风姿绰约,善解人意。听着从未听过的、体贴关怀的嘤嘤细语,满肚子闷气,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柳儿梳洗换衣,薄施脂粉后躺到他的身边。徐达伸开手臂,将温香软润的玉体搂进了怀里。柳儿朦胧双眼,浑身瘫软,听凭他抚摩亲呢。

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徐达迫不及待地进入了芳草迷离的曲径幽涧。

身躯颤动,魂魄儿飞升。腾云驾雾般,向九霄云外,飘游而去……

第二天晚上,玫瑰早已准备停当,静候徐达的到来。她不似柳儿那般羞涩,徐达一上床,她便给他宽衣解带,紧抱长吻,像一条温煦滑润的美人鱼,紧紧缠绕在徐达的身上……

徐达已经结婚数年,并有了一双儿女。但却从未像今夜这样消魂畅快。仿佛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女人。

前天,徐达还埋怨皇帝送女人纯属多事,除了给自己的家庭制造不和,没有任何益处。现在,虽然谢氏的哭闹声还在耳畔回旋,他却觉得挨骂也值得,四十多年没有白活……

突然,徐达对皇帝产生了感戴之意。不是他强人所难,颁旨馈赐女人,自己永远也没有勇气纳妾,更不会寻花问柳,去享受别的女人。那就永远也体会不到温柔乡的美妙和乐趣!

反感变成了感戴,徐达在心里连喊了数声“皇帝万岁”!

连四五天,徐府里风平浪静。

昨天夜里,徐达害怕妒妇节外生枝,特地到她的房间去安歇。去了一看,上房已经关门息灯。他只得上前敲门。可是,敲了许久,屋内方才说了话:

“我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下了。你到二娘、三娘那儿去睡吧!”

声音柔和,不像是醋意大发的样子。徐达放心地去了玫瑰那里。看来,还是皇帝的谕旨厉害,终于使母老虎变成了小绵羊。他准备摆一桌丰盛的家宴,与一妻二妾同席共饮。杯觥交错之间,许多隔阂可以消除,二妾给夫人敬酒,更会增加她们之间的友谊。

不料,今天徐达刚刚吩咐下去,李善长派轿子来接他赴宴。家宴可以改日举行,左丞相诚邀却之不恭。徐达只得换上冠服,去了左丞相府。同事旧友相聚,加之酒宴丰盛。直盘桓到日色西斜,徐达方才醉醺醺地回到了府上。使他不解的是,一进大门,不论是门房,还是家人仆妇,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徐达急忙唤来管家询问:“我回到府里,人人都是惶恐不安的样子,莫非出了什么事?”

“府上……”管家欲言又止。

“我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三夫人,她,寻短见——投了井。”

“人,救上来没有?”

“救上来了。”

“现在在哪里?”徐达转身要走。

“相公不必去看。人,已经死了。”

“她为什么寻短见,知道吗?”

“小的……不,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知道呢?”

“小的只知道……她跟夫人吵了嘴。”

“人呢?你们给我弄到哪儿去啦?”

“还在花园水井旁。夫人吩咐买口棺材,赶快埋掉。”

徐达二话没说,直奔花园而去。

远远就看到,浑身湿漉漉的玫瑰,头朝下,脚在上,俯身躺在水井旁的石阶上。看样子曾经“空”过水。花园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柳儿双膝跪在旁边掩面抽泣。徐达快步上前,伸手摸摸,胸口已经冰凉。

“柳儿,你知道吗,玫瑰为何投井?”

“相公啊——”柳儿扑在徐达的身上放声大哭。

“柳儿,别哭。”徐达扶着爱妾在台阶上坐下,“你也别怕,照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儿抽抽嗒嗒边哭边说:今天上午,相公去赴宴后,夫人把她们两个叫到后堂,吩咐伺候洗澡。她乖乖地安盆备水,玫瑰却站在那儿不动。夫人问她为啥不动弹?玫瑰说,伺候夫人洗澡,是丫头们的事情。她是皇上送来侍候丞相的,干不着。夫人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剪刀,倏地插进玫瑰的嘴里,“喀嚓”就是一剪子,玫瑰的嘴角被剪开了一条大口子……

“她,怎么能这么狠?”

“相公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被毁了容,叫她怎么活呀?”

“柳儿,你说的都是实话?”

“柳儿不敢有半句谎言!相公,玫瑰妹妹死得冤枉呀。啊啊啊……”柳儿放声大哭。

徐达转身来到井台前,双手将爱妾的尸体抱起来,仰面朝天放到平台上,掀开粘在脸上的乱发一看,玫瑰的左嘴角被剪开了一条一寸多长的大口子,两侧的肉向外翻着,已经被井水浸得白蜡蜡。他不忍细看,急忙用湿发盖上,站起来说道:

“柳儿,你可不准胡思乱想呀。把玫瑰看好,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徐达急匆匆地走了。

来到后堂,一看谢氏铁着脸,坐在椅子上。不知是怒气未息,还是心怀恐惧。徐达二话没说,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高髻,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你这妒妇,吃了豹子胆!竟敢行凶,害死人命——你想找死呀?”

“哼,那狐狸精跟我犟嘴,我只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又不是我把她抱进了井里,她自己活够了,怨得着谁?”

“好!”徐达怒吼,“你跟我犟嘴,我也给你把嘴剪开。来人,拿剪刀给我——快!”

丫鬟仆妇,早已躲得无髟无踪,哪有人答应。徐达只得松开手,自己寻找。但是没有找到剪刀。外间的桌几上,有一把水果刀。他伸手抓过来,奔了回来。

不料,谢氏不但毫无惧色,竟然指着胸口说道:“来吧,朝着这儿扎呀。反正,家里钻进了野狐狸,也没我的好日子过,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你他娘的以为老子不敢?”徐达高高地举起了水果刀。

“当然敢。杀人不眨眼的领兵大将军,动根指头,就把俺们娘们一齐打发了,你们好过舒心欢畅日子。”谢氏毫无惧色,“怎么?害怕啦?你倒是杀呀!”

“啪!啪!”徐达扔下水果刀,挥手就是两巴掌,“你跟你那狼心狗肺的混账老子谢在兴是一路货——可杀不可留。你等着,我还要跟你算账的!”

徐达手中的利刃,不知刺进过多少敌人的胸膛,却没有勇气杀死面前的妒妇。可怜的领兵大将军,堂堂右丞相,又一次败在了母老虎的淫威下。他急忙奔回后花园,一看井台旁放着一口木色棺材,近前一看,还是一口“薄皮”,他愤怒地朝管家挥手:

“抬走——换一口上好的寿材来!”

趁着黑夜,玫瑰被悄悄埋到了城东灵翠谷的一个荒坡上。年轻美丽、热情似火的爱妾,就这样结束了短促的一生!

徐达恨不得痛哭一场。而夫人谢氏,照旧颐指气使,仿佛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

从这一天起,徐达一直住到柳儿那里,不再理睬谢氏。堂堂领兵大元帅,只能用冷落来惩罚那个“可杀不可留”的恶女人。但心下始终忐忑不安,一再嘱咐阖府上下,收紧口风,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半点有关玫瑰的事情。万一皇上得知他赏赐的女子,不到十天便被逼得投了井,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

然而,玫瑰死去的第三天,官里的太监即前来传口谕,皇帝命他即刻进宫。

“该不是为着玫瑰的事情吧?”徐达心中打起了鼓。

进了武楼才知道,皇帝今天请他来陪着下棋。朱元璋不太喜欢歌舞宴乐,他最为喜欢的娱乐就是棋枰之战。徐达放了心。暗暗庆幸,玫瑰的冤死,总算瞒过了皇上。

由于精力不集中,徐达很快便输掉了第一局。

“爱卿,你今天的棋艺,跟往常大不相同呀。”朱元璋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徐达,“莫非府上出了什么麻烦?”

“没有,没有。”徐达心里咚咚跳,忙不迭地掩饰,“臣的糟棋,本来就不是陛下的对手。”

“棋枰之上,不分君臣。朕要你施出全副本领。”

“臣遵旨。”

可是,下一局,徐达很快又输掉了。朱元璋虎起脸问道:“朕问你府上有无麻烦,你说没有。可是明明你心不在焉!”

“陛下,臣府上,真的没有什么事。陛下赏赐丰厚,臣感恩尚且……”

“哼!你除了感恩,还会做什么?”朱元璋打断他的话,“朕问你,玫瑰和柳儿,她俩怎么样?讨你喜欢吗?”

“两个都是绝色美女,臣怎能不喜欢呢!”徐达硬着头皮回答。

朱元璋紧逼着问:“你喜欢,朕信。那谢氏,她也会喜欢吗?”

“谢氏她……”徐达手足无措,磕磕绊绊地答道,“臣治家不严,以后一定多多数诲她。”

“那,她逼死了人命,你为何无动于衷呢?”

徐达“嗵”地跪到了地上,以头击地答道:“臣该死,臣有欺君之罪!”

“什么欺君之罪?”

“陛下恩赐的玫瑰,因为一点口角想不开,她——投井自尽了。”

“剪开了人家的嘴,还说是一点‘口角’,你推脱得倒干净!”朱元璋声色俱厉。

“臣该死,臣有罪!”

“哼,堂堂领兵大将军,竟然制服不了一个泼妇!徐达,你不觉得害臊吗?”

“臣该死!该死!”除了磕头求饶,徐达无言以对。

朱元璋的口气缓和下来:“右丞相,你也不必害怕。此事与你无干,完全是谢氏一人所为,但我不能眼看着一个妒妇欺负我的大臣而袖手旁观。也不能容忍,朕所恩赐的人由他人随意处置。更不能让逼死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你既然管不了,那就由朕来管一管!”

“陛下,”徐达叩得方砖地“咚咚”响,“看在臣未成年的儿女份上,就饶谢氏一命吧。”

“其情不可恕,其理不可容。对如此残暴之徒,不加以惩治,我大明朝的王法将置于何地?”

正说着,一个老太监进来禀告道:“启禀陛下,侍卫来报,徐谢氏已被就地正法。”

“天德,朕替你把那妒妇除掉了。”

“陛下……”徐达声音凄怆,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朕给你除掉一大祸害,你,莫非舍不得?”

“臣不敢。只是,一双儿女……”

“柳儿是个贤惠的女子,她会给你把儿女照看得好好的。倘若嫌人手不够,我再赐给你两个美人。”

“陛下,万万使不得!微臣福薄,有柳儿一人就心满意足了。”

“堂堂右丞相,一个女人侍候怎么行?不过,你要善待柳儿,不准喜新厌旧。再有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陛下,柳儿很讨人喜欢,臣绝不会亏待她。”

“仅仅是不亏待吗?”朱元璋调侃起来,徐达不由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臣一定百依百顺,让她幸福欢畅。”

“不,让她欢畅可以。”朱元璋的口气缓和下来,“一个男子汉,对女人可不能百依百顺!”

“臣明白,臣明白!”

心计过人的洪武皇帝,并没有再难为徐达。过了不几天,他又赐给徐达两个年轻的美人。吃一堑长一智,徐达视如掌上明珠,恨不得纸封绵裹,生怕再出半点差池。

朱元璋手指轻摇,就将仇人之女打发去了阴间。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样做,至少是一石三鸟:其一,谢氏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过自己,他一直衔恨于心,正好趁机报复;其二,那女人不但不知悛改,竟然逼死他赏赐的女子,更是可杀不可留,现在终于去了心头之恨;其三,谢在兴已经被杀掉,留下他的女儿终究是个祸患,斩草除根,方才不留后患。至于表面上一本正经地为功臣除家害云云,虽然有着同情和不平的成分,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现在,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笼络了大臣的心,怎么叫他不打心里高兴呢。见徐达仍然跪在地上,便吩咐道:

“起来吧,这局棋还没下完呢。”

徐达只得爬起来,强打精神作陪。两人重新坐到棋枰前,各执黑白,对弈起来。刚刚按下几个子,小太监近前禀告:

“陛下,礼部来人问,写御容的画师已经选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动笔?”

朱元璋想了想答道:“明天退朝后开始吧。”

第二天,画像在华盖殿的西庑进行。礼部找来的画师姓袁。三十多岁,高高的个子,面貌清癯,两眼炯炯有神,行动举止,露出一副书卷气。他给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行过跪见礼之后,面前放下一张矮几,双膝跪在拜垫上,目不转睛端详起面前的洪武皇帝……

只见他,前额高隆,眼窝凹陷,鼻头肥大,下巴前突。稀疏的黑胡须,往两边滑稽地高高翘起,宛如两撮鼠须。画师的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但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画师长舒一口气,磨墨濡笔,一面端详,一面仔仔细细地描摹。他画得是那样认真仔细,生怕有半点失真之处。因为一旦惹恼了皇帝,他的小命只怕就要丢在这深宫高墙里。

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画师方才放下手中的笔。他双手端着画像,送到了皇上面前:

“小人画出了草稿,请皇上过目。如有不妥之处,小人再作修改。直到皇上满意了,再谱出正稿。”画师恭恭敬敬地把画稿放到朱元璋身旁的长几上。

朱元璋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咬起了下唇,眉心的川字纹,刻出三条深深的沟壑。他十分惊讶画师的技艺,短短一个时辰,竟然把自己的一张脸,描摹的活灵活现,跟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画师偷眼看到了皇帝的表情,忐忑地问道:“皇上,如哪儿不中意,请速示下,小人再作修改,直到让皇上满意为止。”

朱元璋脸上毫无表情:“你先下去吧。”

画师退下之后,朱元璋袖上画像,去了娴妃孙绮云居住的后宫。

孙绮云见朱元璋手里拿着一卷白绢,急忙问道:“皇上的御容,画出来啦?”

“看看吧!”朱元璋把画稿扔给了爱妾。

“哎呦呦!”她只看了一眼,便惊呼起来,“这画师真不简单——画得这么像!”

“爱妃觉得像吗?”

“像极啦——要多像有多像!怎么?皇上觉得不像?”她发现皇帝的神色不对。

“正因为太像……”朱元璋没有说下去。

“那就叫他另画一张嘛。”她眨眨眼,理解了皇帝的意思,“这一张,留给自家人看。”

“哪有这么简单?这人眼睛如此厉害,他会把朕的面容牢牢记住的。要是回去以后到处乱画,满天下的人,岂不是都……”朱元璋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怎么办?”

“杀了他!”

“哎呦!画像要的就是画得像、写得真嘛。人家写‘真’了,咋会犯罪呢?要是杀了人家,不是惹人说闲话吗?”

“爱妃,你不懂。杀一个小小的画师,跟维护朕的威信德望,哪个大?”

“俺觉得人家死得太冤枉。”

“好吧,看在你的面上,就给他留一条活命!”

可怜的写真高手,第三天夜里,便被进宅“盗窃”的蟊贼将双眼刺瞎了。

四天后,第二个画师被召进宫来。此人姓曲,是一个矮胖子,五十多岁。圆圆的脸庞上,横卧着两道垂尾浓眉,一双小眼睛急速地眨动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给人一种聪明而又狡黠的感觉。这也是一位写真高手,画起财神、佛像等祭祀的神祗,简直是一挥而就。

曲画师来到华盖殿,尖声尖气地喊着万岁,恭恭敬敬地给皇帝磕过头,便跪在矮几上溶墨展纸,笔走龙蛇地描绘起来。

胖子画师在被挑选进宫“承当重责”时,礼部的官员郑重地告诫他说“皇帝的龙颜,奇崛修伟,与众不同,那个袁画师不知回避,结果差一点被杀了头。你可得当心,仔细琢磨着描绘!”

胖子本来就听说过袁画师的遭遇,当时十分不解:强盗为什么不抢劫财物,却只伤害苦主的眼睛呢。现在听了礼部官吏的话,他心里更加犯起了嘀咕:不知袁画师哪里得罪了皇帝……

等到磕罢头坐下来,他只瞅了皇帝一眼,立刻找到了答案:皇帝的“龙颜”,竟是如此地丑陋,简直让人不敢卒睹!秃额,吊眉,三角眼,长下巴,几颗紫色的麻点,刺眼地散布在两腮上。那位袁画师一定是害怕失真,认真加以描摹,方才触怒了圣颜。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白白丢了一双眼睛!

曲画师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画得不像,有欺君之罪;画得太像,有丑化龙颜之过——同样要受到惩处!他后悔不该应召进宫。

眉心打结,双唇拉紧,低垂着双眼,望着地上的方砖,不知该如何下手。仿佛砖缝里能找到答案。

“磨蹭什么——还不开始!”朱元璋坐在上面厉声喝问。

“小人,在……构思。”画师慌忙答道。

“又不是作诗写文章,要什么构思!莫非你敢抗旨?”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开始。”

催促激出了灵感,胖子的小眼眨几眨,立刻低头画了起来。他不像第一个画师那样,几乎是看一眼,画一笔,有时甚至要端详许久才下笔。除了一开始,注视皇帝片刻之外,再也没抬头。细描细画,手不停挥。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便将草图勾画完毕。跪行两步,双手呈给了皇帝。

朱元璋一看,差一点大骂起来。这哪里是“写真”,简直是在造假。自己的狭长脸成了长方脸,三角眉成了卧蚕眉,单眼皮成了双眼皮,细眼成了美目……画幅上竟然没有一点自己的影子!

“大胆!你这是给朕写真吗?”

“是呀。”

“哼!你哪里是在给朕写真,分明是在胡写乱画——简直是胆大包天!”

“陛下,小人有下情回禀。”

“你有什么好说的?”

“陛下展龙目仔细端详一番,就会觉得,画像酷似皇上。”

朱元璋低头看了一阵子,气呼呼地说道:“这面容根本不像朕,倒像是家家挂的财神、灶王。”

“皇上圣明!”画师提高了声音,“皇上的容颜,在普通人的眼里是龙颜,在小人的眼里,既是龙颜,也是神佛……”

“朕怎么会是神佛?”朱元璋打断了画师的话。

“当然会。”画师直起了身子,“皇上不仅赶走了欺压玷辱我华夏上百年的鞑子,抑且垦荒田,减赋税。明法纪,肃贪暴。如此千载难逢的明君圣主,九州欢声载道,百姓家家奉祀。皇上不是神佛是什么?”

“话虽如此,”朱元璋的口气缓和下来,“可,别人看了这画像,会认不出是朕呀。”

“咳!除了皇上,谁人有如此佛心、福像!怎么会认不出哪?”

朱元璋觉得。这位曲画师,分明是手低技拙,方才巧畜饰过。本想发作,忽然想到,他毕竟是把自己画成了神佛,如果为此发脾气,甚至是杀了他,实在与礼不合。于是,便和缓地说道:

“尔滥竽充数,画得如此失真!本应乱棍打出去,念在尚有一点孝心,饶尔一顿暴打,出宫去吧!”

就这样,曲画师依靠随机应变的小聪明,不仅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双眼。

寻找第三个画像的人,确是费了一番周折。画师们分明听说了画像人的悲惨遭遇:画得像的人赔上了双眼,画得不像的,又差一点挨了乱棍。如此难以侍候的差使,谁还敢应召?礼部的官差找到这个,忙不迭地拒绝;找到那个,跪下磕头求饶。有的画师,听说前门来了礼部的人,赶紧从后面翻墙而逃。最后,一位年近花甲的老画师没有躲避得及,拗不过官家来人的说服威逼,只得应命进宫。

这位丹青高手,姓高名一蕃,面貌清癯,须发皤然,一派仙风道骨。他何尝不想亲眼看看难侍候的朱皇帝,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奇像伟貌。但想到前面两位画师的命运又不寒而栗。他不愿意盲目冒险,更害怕无端将性命搭上。这位在宣纸和丝绢上笔走龙蛇数十年的老画师,抓疼了头皮,仍然想不出个十全的主意。眼看着进宫的日期临近,心里仍然“噗噗”乱跳,仿佛揣着若干只小兔子。无奈,只得去向足智多谋的刘伯温求教。他把前面两位画师的遭遇以及自己的担心说了以后,焦急地问道:

“这像,画得逼真了,是恶意诋毁;画得不像,是故意欺君。恳祈中丞大人给予指点:小人如何做,才能应承朝廷的使命,而又不罹祸呢?”

刘伯温捋着虬须,点头笑道:“那就来个不偏不倚。”

“不偏不倚?”

“是呀。”

“小人不懂。”

“哈哈,这有啥难懂的——就是,求其近似,而不求酷似呗。”

“莫非是,故意画得……”高一蕃捋着疏须寻找措辞,“乍看之下有些像,细看又不像?”

“正相反。要乍看不像,但越细看越像。这叫追求神似,而不求形似。”

“怎么才能只追求神似呢?”

抓住隐于中的神髓精神,而忽略形于外的骨相皮毛呀。

“唉,这就难了。小人这把年纪,只怕要栽在这‘神似’的画像上咯!”

“老先生,既然铁门槛已经横在面前,就得设法迈过去。不然,只恐要惹麻烦的!”

“那是,那是!唉,小人只能听天由命咯。”老画师怏怏而退。

等到跪在朱元璋面前,费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画出写真稿。老画师战战兢兢双手捧到御案上,一面偷眼端详皇帝的表情。

朱元璋双眼盯着画像,双唇紧闭,三角眉蹙到一起,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老画师浑身瑟瑟抖个不止,认为大祸就要临头。不料,刚刚过了不一会儿,朱元璋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两只嘴角缓缓上翘,似乎有了几分笑意。紧接着,露出一口长牙,用浓重的淮北口音说道:

“你画得尚合朕意,难为老先生了。就在这画稿上,施朱着彩吧。画好了,朕有赏。”

“小人遵命。”高一蕃赶忙叩头。

朱元璋没有食言,写真像完成之后,他慷慨地赏给老画师二百两银子。

这一天,朱元璋心绪极佳,为了验证三副画像的效果,退朝后,他带上画像去了乾清官。乾清官是马皇后的住处。恰巧,惠妃郭玉琴、宁妃郭银月也在那里。一听宫女禀报皇上驾到,后妃们赶忙跪地迎接。朱元璋把带来的画像,展开一张放在长几上,回头说道:

“你们过来看看,这上面,画的是谁?”

马皇后等近前看了好一阵子,一齐摇头道:“不认识。”

“这是一个姓曲的画师,给我画的像。怎么会不认识呢?”

“皇后,你说,像皇上吗?”郭银月扭头问道。

“一点也不像!”郭玉琴抢先答道,“依俺看,倒像是画的财神爷,那姓曲的是在蒙皇上!”

马皇后也点头道:“是不像皇上。”

“哼,简直是欺君!不是那家伙机灵,一张巧嘴说的好听,我准备把他乱棍打死。你们再看这一张。这是个姓高的老头画的。”他打开了第二幅画像。

“也不像。”马皇后看了一眼,便摇起头来,“咦?细看起来,倒是有一点像呢。”

两位郭妃一齐答道:“不错,是有些像。”

“你们再看看,姓袁的画的这一张。”朱元璋又打开了第三幅画像。“哎呦!这张像极啦!”郭玉琴高叫起来。

“是真像。”马皇后点头称赞,“这画师的手艺可真高,画得跟皇上真人一模一样!”

郭银月凑趣道:“画得这么好,皇上可得多多奖赏人家呦!”

“奖赏?我还想杀了他呢。”朱元璋无力地坐了下来。

“咦?画得像,还要杀人家的头,那些画得不像的,不得碎尸万段?”郭玉琴不解地问。

“你不懂。正因为那个姓袁的手艺高,才不想留下他。不然,他画了朕的真容。四处卖钱倒在其次,朕的真模样,让外面的人都认识了……”朱元璋本来想说“多不雅观”,话到嘴边急忙改口道:“往后,怎么出去私访?”

“唉,国瑞!”马皇后长叹一声,“画像,画像,人家画得‘像’了,并没有错呀。你可不能伤害人家,要为子孙后代积点德呀。”

“朕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难为他。兴许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把双眼刺瞎了。”

“可怜呦!”听不得悲惨故事的马皇后,揩起了泪水。

“这样吧。”朱元璋指着画像吩咐道,“这张似像不像的,我拿走,准备以后用;那张很像的,你留着,尔后传给后代子孙,好认识祖宗的真面目。那张根本不像的,马上烧掉!”

就这样,人们至今仍然能够看到,朱元璋两张绝然不同的画像:一张酷似,另一张似像不像。画得逼真的,失掉了双眼;画得似是而非的,得到了重赏。

楚王爱细腰,宫人尽饿死。朱元璋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而特别注意做到以身垂范。他一再对中书省官员进行教诲,不准张扬进贡之风。地方官进贡名优特产,常常遭到他的严厉申斥与拒绝。一年夏初,湖广进了几捆青竹席,柔软光滑,工艺精美,朱元璋十分喜欢,但怕开了进贡之风,命令立即退回。金华贡来一批香米,香糯可口,百吃不厌,他也怕因此会搅民,不准再进。朱元璋不嗜酒,只喜欢饮少量的葡萄酒。太原府进贡了十坛葡萄酒,清香扑鼻,味极醇厚。他喜欢得不舍得多喝,却下令申斥进贡的官吏。山西潞州府贡来人参,听说人参不容易采到,朱元璋训斥进贡的使臣说:“国家的责任在养民,岂能以个人的口腹之欲,累民扰民?再敢轻进,决不饶恕!”

不久后,西番酋长进贡来一车特制的上好葡萄酒。朱元璋不但命令退回去,还对贡使教导说:“饮食衣服,贵乎有常。常情之外再逐求,会带来无穷祸害。在元代,西域进贡之葡萄酒络绎于道,沿途百姓饱受劳役之苦。朕岂能与胡元等同,再以此殃民!”

朱元璋一生简朴勤奋。他很少征召女乐舞伎进宫,也不迷恋戏曲,更没有丝竹环绕、长夜饮宴的习惯。他一心扑在国事上,稍有空闲,不是读书练字,就是与文入学士谈论经史文学。朱元璋惟一的嗜好是下几局棋。宫中有一个姓潘的老婢,经常陪皇帝对弈。老婢是个罗锅,身高不足四尺,但棋艺却不错。朱元璋戏呼之日“潘长”。每当下到中局,他便命嫔妃们猜测谁能取胜。猜对了的赏给十枚“洪武通宝”——铜钱。要是他输了棋,同样赏给“潘长”十枚铜钱。“潘长”棋艺再高,也不敢多赢。每当她输了,众宫人便一哄而上,把她按到地上,仰面朝天,以罗锅为轴,旋转一通——鬼推磨。大家欢笑一阵,算是宫内最大的娱乐。

皇城内有一个小型的宫廷众牲园。朱元璋公务劳累了,有时去那里散散心。然而,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他不厌其烦地提倡节俭时,“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现在想稍微调节一下绷紧的神经,立刻有人讽谏“玩物丧志”,要他“警饬惕厉,防微杜渐”。于是,朱元璋连近在咫尺的众牲园也懒得去。不久,索性下令取消了,改成了菜园。每当耕耘收获季节,他总是亲临劳动,并一再教诲内监和儿子们:吃亲手种的东西,不仅心里踏实,吃起来味道也特别香。

朱元璋对嫔妃太监的要求同样很严格。包表章的黄包袱上绣有金龙,他命宫人将金粉收集起来,交给内府铸成金块入库。宫人们做衣服剩下的布片,不准抛弃,统统缝成百衲被面。

有一天,他回到后宫,见到地上散乱着一些零碎丝绸,便把嫔妃们全部召来,告诉她们,百姓养蚕丝织多么不容易。要缴纳多少赋税。然后下令,再有浪费东西的,严加惩处!

一天,朱元璋发现马氏的右袖口下方有一块补丁,便对众嫔妃说道;“你们看,皇后至今还穿着补丁衣服。可是,”他指指郭玉琴,“我听说,你一封了惠妃,就忙着摆阔气,穿绸着缎,涂脂抹粉。忘了当年的困苦。也忘记了自己是‘惠妃’。一个贤惠的妃子,必须处处给嫔妃们作出榜样。懂吗?”

“老百姓家的女人,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玉琴小声嘟噜,“俺们是皇帝的妃子,连……”

“住口!”朱元璋一声怒喝,“什么你呀、俺呀?你是在跟皇上说话,一点规矩都不懂!”

“……”郭玉琴吐吐舌头,没敢再吱声。

朱元璋扭头向皇后说道:“往后,后宫的人,不论是谁,只准穿棉麻,不准穿绸着缎。哪个要是不遵,给我重重地处罚。还有,不准在后花园里栽花木,堆假山,挖鱼池,摆劳什子排场。叫太监们统统种上蔬菜,朱标和众王子读书累了,就去浇水灌园,捉虫除草。朕是穷汉出身,不能让儿孙们忘了种田人的本分。眼下江南大旱,户部禀告说,许多地方稻谷都千蔫了,今年怕是要绝产。老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可不能忘了他们。”

“臣妾明白。”皇后急忙答应。

洪武三年十月的一天,天降大雨,宫内遍地积水。朱元璋见两个小内监穿着新靴子在雨水中行走,立刻召到面前,严厉训斥:

“地上这么多积水,你们穿着新靴子走在泥水中,难道一点都不心疼?”

两个小内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回嘴。朱元璋继续教训道:“一双靴子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却都是出自百姓家,他们要耗费许多功夫才能做成。尔等如此不知爱惜,良心哪儿去了?不打你们,尔后记不住。来呀,给我各打二十板子!”

两个小太监被打得腿瘸股肿,内监们哪个还敢再糜费,宫廷内奢靡之风,大大改变。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时,将这件事做例子对大臣进行教诲:“经历过艰苦的人,自然懂得节俭。如果整天生活在富贵繁华中,则往往侈糜!你们要以小太监挨打,引以为戒。从今天开始,百官上朝遇着雨雪天,允许穿雨衣雨靴,以珍惜贵重的官衣。”

朱元璋高兴的是,在约束宫人方面,马皇后能够以身作则,做出榜样。这位出身贫寒之家的后官之主,平时都穿浆洗过的衣服。有时衣服褪了色,甚至有了破绽,仍然舍不得丢掉,补缀之后再穿。她命人用杂丝织成绸子,做成被子赐给老弱孤独。做礼服剩下的丝绢布头缝成百衲衣,赐给王妃公主,让她们知道蚕桑的艰难。

收复元大都之后,大批珠宝运回京城。马皇后看了之后,说过一番话,朱元璋始终记忆犹新:

“唉,元朝有这么多的宝物,到头来难逃灭亡!看来,帝王家还是要有更贵重的宝物噢。”

朱元璋心领神会,反问道:“皇后所说的‘宝物’,莫非是治国的贤才?”

“皇上说得是。妾与皇上起于贫贱,倍尝艰辛才有今天。妾常怕骄纠生于奢侈,危亡起于细微。愿皇上百倍珍惜,招纳天下贤才,共同治理好国家。”

朱元璋感动地答道:“皇后说得对极了,朕一定牢记于心。”

马皇后又补充道:“奢侈糟践的是老百姓。他们被勒索穷了,就会也生怨恨,直到起来造反。当初,你跟义父不都是这样走上造反的道路?”

朱元璋感动地答道:“皇后如此贤德,朱元璋治理不好这个国家,不要说愧对祖宗百姓,连你也对不起呀!”

朱元璋知道,自己是“吃了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这苦中之苦,对于保住这份巨大的基业至关重要。而自己的儿孙们,在接手这份家业时,所缺少的正是那种痛苦的经历和体验。他们生于富贵,养于深宫,滋生骄奢之心在所难免。如不及早教诲,将会毁掉他半生拼杀所创下的基业。因此,除了自身做出榜样,他还利用各种机会,对儿子们进行教育,并尽量创造机会让他们经受磨炼。

严冬就要来了。皇城里的蔬菜已经收藏完毕。朱标和几个兄弟正在空旷的菜地上打闹玩耍。朱元璋退朝回来经过这里,见孩子们在菜地上捭跤、叠罗汉,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不由心生疼爱。心想,帝王家的孩子不该如此寒碜,他们应该有更舒适的玩乐场所。但转念一想,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孩子们围拢过来请安的时候,他笑着问道:

“你们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光秃秃的菜地不好玩,”他的二儿子朱爽摇得小脑袋像拨浪鼓,“父皇为什么不给俺们建一座漂亮的花园玩呢?”

朱元璋蹲下来,弹弹朱挟肩头的泥土,不慌不忙地说道:“孩子,这里本来可以弄些台榭亭阁,曲水拱桥,让你们游玩。可是,我却命内侍开成了菜园。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了省几个铜钱呗。”朱樉麻利地答道。

“是的,是为了省钱。你们知道,每天的花用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知道——户部呗。”

“那,户部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知道。”

“户部的钱,都是从老百姓那儿收来的。我们自己种菜吃,就是为了少跟老百姓要钱,爱惜民财民力。当年,商纣王建了好多歌舞楼台,整天饮酒作乐,不知怜恤百姓,百姓人人痛恨,起来把他推翻了。而汉文帝就不同。他想做一个露台,一计算,要花一百两银子。他一想,这是十户人家一年过活的费用呀,赶紧取消了这个主意。你们看,一个奢侈,一个节俭,多么不同。结果,一个国亡,一个富足,天差地异!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孩子们齐声答应“明白”,朱元璋才高兴地离去。

洪武三年,一场大旱灾袭击江南。从仲舂到盛夏,四五个月滴雨未降。本应绿油油的稻田里,土地皴裂,禾苗干枯。早稻彻底无望了。

朱元璋焦急万分。决定亲自去山川坛祈雨。作为太史院主管,刘基的心情同样十分沉重。近来,皇帝屡屡问他何时有雨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基没有叱咤风云、喝令天公行雨的本领,只好昼夜观察,希望作出准确的预报,以消弭皇帝的焦急。

骄阳似火,万里无云,一点风丝都没有。低垂着叶子的梧桐树上,几只躲避烈日的鸟儿,也在大张着口喘粗气。太史院院使兼御史中丞刘基,正站在鸡鸣山观象台上,焦急地翘首四望。

烈日炙炙,栏杆烫手,连璇玑、玉衡、量天尺、浑天球、日晷、风杆等天文法器,也散发出灼人的热气。申正时分,西方升起一片淡淡的云霞。刘基擦一把脸上的热汗,对着色彩斑斓的霞光,喟然长叹:

“朝霞暮霞,无水泡茶!”

站在他身后的长子刘琏,接着说道:“日落返照,晒得猫儿叫。”

刘基点头不语。他来应天时,将两个儿子刘琏和刘璟都带了来。一则为了照料自己,二来也是为了便于就近教诲。刘琏刚才的话,使他感到几分欣慰:儿子对天文有了不少长进。

一阵轻风从东北方吹来,刘琏急忙问道:“父亲。这阵风挺凉爽,明天会不会下雨?”

刘基答道:“‘朝西暮东,正旱天公’,暮时东风主旱,即使有小阵雨,也解救不了大灾。”

夜幕降临了,刘基父子仍然忧心忡忡地待在观象台上。

瓦灰色的天宇,繁星密布,预示着明日仍然是个艳阳当头的大热天。

北斗阑干南斗斜。北斗七星横陈在西北方的地平线上,南斗的“箕”宿四星,斜挂在西南方。明亮的银河,自东北方涌来,横过天宇,朝西南方奔去。牛郎织女眼巴巴地隔河相望,盼望着七夕佳期早日到来。天鹅座似十字津梁,正在为牛郎织女相会提供通道。御夫星和金牛星一白一红,像宝石般璀璨辉耀……

美丽的夜空,使刘基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不由朗声吟诵起《诗经》中的《大车》篇:“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祈禳增寿却要叩拜南斗。”他的吟诵,勾起了儿子的心事,刘琏语气里露着伤感,“我娘病重时,儿子甘愿减寿,为她老人家增寿。想不到还是撒手去了。”

“星宿能起死回生云云,无非是一剂缓伤镇痛的麻药,从未听说,有谁得过星宿的护佑。我是人,同样会死。届时用不着为我祈禳。”

“这么说,连周癫、张铁冠等半仙,也无能为力咯?”

“嘿嘿,他俩都是凡人,不是什么半仙。他们惟一擅长的,不过是故弄玄虚骗人。所不同的是:周癫长于用痴语迷人,张铁冠有些学问,能参透世情人生,靠的是推测。如此而已。”

一颗流星从天鹅座旁倏地划过,曳着又长又亮的光尾,朝下方隐去。刘基失声叫道:“火流星闹天津,无雨必晴。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家统一,百姓初安,偏又遭此旱荒折磨,我恨无回天之力啊!”

“可是,皇上每次问话的口气,仿佛是父亲的过错似的。”

“天底下,最难侍候的就是皇帝!”在儿子面前,刘基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光为天时忧虑倒也罢了,那些摆脱不开的人事纠葛,更让人伤透了脑筋!”

“莫非……”刘琏试探地问道,“莫非父亲萌生了归山之意?”

“为父我为朱家已经出完了力。继续留在朝廷,难免被卷入争斗的漩涡。”

月初一,洪武皇帝朱元璋亲率众臣,到山川坛祈雨。他穿一身麻布素服,足踏草履。既未骑马,也没坐车辇,在锦衣卫拱护下,徒步走出了奉天门。大臣们个个麻衣素服跟在后面。

走了不远,便见街道两旁跪满了烧香礼拜的百姓,春雷般的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自从登上皇帝宝座,“皇帝万岁”的颂扬声,天天塞满了耳孔。但他从来不觉得厌烦,总是像饮下醇醪甘泉似的,醺醺然,陶陶然。今天,朱元璋不但高兴不起来,甚而觉得有愧于百姓的期望。直到登上山川坛,仍然不住地在心里嘀咕:假若老天爷不给面子,我堂堂大明皇帝亲自登坛,仍然旱魃不去,甘霖不来,岂不是大损“天之骄子”的神圣形象?老百姓会怎么看待朕?他在心里虔敬地祝祷,希望溢满心头的至虔至诚,能够感动上苍,降下一场及时甘雨。

行完礼仪,祈求完天地神祗,朱元璋吩咐大臣们,各回衙门理事。自己则在坛顶的萆垫子上,露天盘腿而坐。天不降雨,他决不走下祭坛一步。

六月盛暑,又是久旱不雨,太阳一露脸,就将滚滚热浪拼命地向大地抛洒。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是浑身热汗淋淋,口渴难当。内侍奉来冷水酸梅汤让朱元璋解渴,都遭到厉声斥退:

“滚开!朕以苦行感动天地,岂能享此佳饮!”

“可是,陛下久久坐在大太阳底下,缺了水,了不得呀!万一……”内侍们哀哀乞求。

“那就来碗冷水。”

喝完一碗冷水,内侍撑开凉伞给朱元璋遮阳,他挥手推到一边:“不用!”

内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恳求:“烈日直晒,有伤龙体事大呀,请陛下恩允将伞打开吧。”

“不可!”朱元璋声色俱厉,“朕自幼受苦,经历过无数次荒旱,挨饿的日子都没有低头,岂能怕几个时辰的暴晒!不必哕唣,朕三天之内,决不离开山川坛!”

口里说硬话,心里早已忍受不了。已经过惯了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生活的大明皇帝,哪里忍受得了如此的苦楚!近午时分,大地像一只大蒸笼,热浪炙得人皮肤刺疼,窒息难忍。尽管侍从不住地给他用冷手巾擦拭身上的汗水,朱元璋仍然感到肤疼头晕,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朱元璋不能在侍从们面前丢面子,极力昂起头,挺直腰杆。心里却在连声乞求:“上苍呀,快快生云降雨吧,不然,不光丢面子,我也要晒死在这灼烂皮肤的火炉中了!”

无奈,虔诚的祝祷并没有感动上苍,汗水也没有换成雨水。眼看一天过去了,白茫茫,黄澄澄的蓝天上,仍然没有一丝云影。失望像一条蝮蛇,狠狠咬啮着他的心灵。

朱元璋几乎丧失信心了。

当天夜里,朱元璋再次召见刘基,希望从他的指点中,得到点启示和安慰。他焦急地问道:

“伯温先生,你看,三日之内会有雨吗?”

刘基谨慎地答道:“陛下的至诚,自会感动天地。雨,一定会来。不过是迟早而已。”

“朕当年在滁州祈雨,三箭射水潭,第三天午时,便大雨倾盆,今日为何……”

“当年,陛下是潜龙腾空。今日代天下百姓祈雨,理应胜过当年!”

“倘使三日内没有雨,朕将何以对天下子民?”

“陛下哀民之心,昭如日月,纵然雨信不至,饥寒降临,他们怨天怨地,绝不会怨陛下。”

“中丞一席话,不啻是醒脑的清风。可那左丞相,年老多病,处事犹疑懵懂。我想……”

刘基急忙拦在前头:“李丞相于渡江之前相随,多年辅佐陛下,功居诸将之首,即使精神有所不及,也非臣等可比。”

“不。人总有昏懵老死之时,易相势在必行。前几次朕要你入相,你坚辞不受。朕思来想去,还是老先生最合适,望先生不要再推辞。”

刘基急忙跪到地上磕响头:“陛下,臣老迈无用,又不耐繁剧,岂能膺此重任。勉强为之,将辜负陛下倚重之大恩。况且天下之大,何患无才?陛下当悉心求取,另选贤能。微臣早想告老还乡,祈求陛下恩允。”

“爱卿,朕多次说过离不开你。还乡之事免议。还是说说易相的事。说话呀,你以为谁堪当此重任?不要再推脱,要直言无隐。”

“这……”刘基仍然不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让微臣仔细想想。”

“以杨宪为相,先生以为如何?”

“不可。”刘基脱口而出。

“咦?听说,杨宪与先生交情颇厚,你为何不为他美言呢?”

“陛下问臣谁可为相,没有问臣与何人交厚。杨宪有丞相之才,无丞相之器。丞相者,持心如水,任理为衡,而不谋取一己之私。杨宪私心太重,为相将坏大事。”

“那汪广洋如何?”

“汪广洋偏执自保,更不如杨宪。”刘基再次摇头。

“那,胡惟庸呢?比此二人如何?”

“陛下,那是一头破辕毁犁的野马,更不可任用!”

“容朕再想想吧。”朱元璋只得扶起他来,“夜深了,回府休息吧。”

第二天,朱元璋又在烈日凶焰下苦熬了一个白天,夜里仍宿在山川坛上,第三天一大早,大臣集体恳请他回朝,朱元璋仍然坚持说:

“说定是三天,怎能半途而废?放心吧,烈日晒不死朕,朕只担心天不下雨!”

然而,朱元璋在山川坛上,一直虔诚地跪了三天,却没有祈来一星半点雨水。第三天傍晚,他怏怏不快地下坛回宫。但仍然沐浴斋戒,夜宿庑廊之下,坚持不懈地向天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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