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故事都已经久远,许多人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但总有些人让我们谈论起来就好像一直在一起一样。
我想写的故事发生在新疆阿勒泰的一个叫青河的地方,我无比熟悉的家乡,但都是很多年前的往事。
一
老杨出生在北京,父母很早就离异,解放那年他父亲跟随大部队来到了新疆边界,母亲在北京也不管他饭吃。他就一个人讨饭搭车来到了新疆,那一年才八岁,每次老杨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问,那你算第一代西部游侠呀。
初中没课的时候我会跑到县政府大院里面玩耍,老杨是小镇的一名宣传干事,个子不高,身型消瘦。冬天小镇的温度总能达到零下好几十度,玩一会儿就要躲进老杨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除了一堆报纸就是一个火炉子,老杨一边看报纸一边添一些煤炭。我来的时候会给我一些书和报纸看,因为所有小镇订阅的书都是他分配,所以可以选择的种类很多,也就是那时候我慢慢习惯和爱上读书的。外面飘着雪,炉子里面闪出有温度的光芒,我蹲在炉子旁边认真看着《人之初》与《妇女生活》。
每次进到办公室我都会带个雪球,并不是砸他,而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到炉子里,就发出吱吱的声音。老杨的脾气很大。提着一个扫帚追着打我,他边追边喊:你个勺子么,你想把我冻死么。
有时候老杨心情好,还会在炉子上烤几个玉米,烤得外焦里嫩的,然后大老远地喊我,来吃烤玉米了!老杨知道我最爱玉米,抓着玉米举到高处让我把考试卷拿出来,过八十分才让吃。每次吃的时候老杨总是一脸慈祥地看着我说:当年呐,我们逃荒,玉米棒子都抢着吃,吃完不消化就拉肚子,拉出来玉米棒子洗洗再煮着吃。你可要吃干净。
老杨是一名通讯员,名字常见在新疆各大报纸。我每次跑到办公室都会看到他用笔写稿子,每次要投三五家媒体所以要手抄个三五遍,然后装进信封寄出去。冬天大雪封山,一篇新闻寄出去要一个星期,都变成了旧闻,老杨却不紧不慢,把报纸上自己的稿子都剪下来贴到一个笔记本上。
有一年,青河发生了雪灾,大雪足有房子那么高,早晨起床
门都推不开。雪灾上了中央电视台,老杨作为一个一线新闻工作者去了农村,采访了家畜与房屋的受损情况。发现有一个人家的孩子在这一天出生,房屋破旧,男主人难过地说:双胞胎,养不起。老杨心地善良,忍不住说,反正我喜欢女孩,让我收养了吧。那以后整个小镇都知道了老杨养了一个闺女,还是一个回族女孩。
青河很小,道路两边白杨树林立,然而一到夏天就漫天飘着棉絮,就好像棉花一样落在你的身上,又像蒲公英一样到处飞舞。县里开大会,讨论是否砍掉道路两边的杨树。老杨站起来坚决反对:每一个杨树都代表了一个生命,他们耐生长,他们滋润大地,树树有声。
一向平和的老杨大闹了县领导会议,不过最终的结果还是每一家负责砍伐三棵树。小镇的人全部出动,年轻的人砍,老人捡柴火,小孩在围着砍断的树面上数着年轮。
我记忆中树根都很深,每次都只能先把树拦腰砍断,再挖树根。老杨家的三棵树并没有砍,县领导来的时候对他大发雷霆,扣掉三个月工资。几个人要砍树,被老杨拦下,在拉扯中,老杨哭着喊道:让我再看一眼树。老杨站在树下,收养的女孩站在他的旁边,他抚摸着杨树仰望,就好像最后的告别一样。
后来他告诉我:杨树不枝不蔓,不骄不躁,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随处发芽,随遇而安,早春开花,与世无争,多么像我们现在的生活。
二
在小镇的中心有一个商贸城,在它旁边有个小摊位,一个老汉摆了一副象棋,输了五毛,平局二毛五。如果老杨不写稿就会在那里下棋,老杨喜欢穿着一双布鞋,一件发旧的西服,蹬着一辆自行车,一下棋就会忘记了回家。
那老汉我很熟悉,没人的时候就会摆个残棋,笑眯眯地对我说:来破残局,这个简单,赢我给你二元,输了你给我一元。我就揣着家里给的买课外书的钱站个半天,每次都输得一毛钱都没有。
如此几次以后,老杨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在办公室里摆出来残棋一步一步地破。后来我去找那老汉破残局才知道他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机会赢回我准备买娃娃头的钱。
不过老杨那天送了我一个礼物,是一个木勺子。他说,这是送你的新年礼物。这个木勺子是在刚到新疆的时候,用一块杂粮和牧民换的,那时候他特别喜欢这个手工打制的勺子,和他父亲哭了三天才换的。
老杨教会我很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他喜欢问我一些问题,而我总是答非所问。他从不会不耐烦,总是认真地纠正我。
“为什么牧民怕下完雪回暖?”
“大雪多明媚。”
“因为回暖结冰就没办法刨开雪吃草。”
“难怪秋天会打草。”
“为什么山顶上有堆积的石块?”
“牧民朝拜用的。”
“因为老鹰会在那里休息俯视狼群。”
“难怪小镇狼少。”
“为什么外蒙古人不吃鱼?”
“吐不出刺。”
“因为外蒙古人的风俗是水葬。”
“难怪从外蒙古到小镇的鱼又大又胖还别有味道。”
老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喜欢抽根烟,一脸神奇地告诉我。他最喜欢抽的烟就是一元一盒的红雪莲,偶然还会用报纸卷一些莫合烟。他笑着对我说:活得可怜,抽根雪莲;生活祥和,来根莫合。
老杨会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每天骑着破自行车出去采访,走走停停,写写停停。那个如今在电视上感动中国的阿尼帕老人最早就是他写的报道,那还是1997年。那张报纸至今我还有保存。
老杨喜欢摄影,他对我说,结婚十五年后买的唯一贵重的东西就是一个相机。老杨的媳妇是粮食局的会计,他们是媒人介绍认识的,老杨每次说到那次见面都会一脸兴奋。
老杨见过很多人,但是就看上了这个女孩。那是1981年,那一年还没有我。老杨说,我有皮肤病,但是死不了。那女孩回家跟她父亲说,那人有皮肤病。她父亲说,死不了。那女孩又去找了医生问,医生说,牛皮癣死不了,二十年后研制出了新药肯定能治好。于是那女孩就嫁给了老杨。
老杨说,她做饭从来没味道。因为她小时候吃了有毒的野萝卜,三个人里面就她活了下来,但是从那以后就失去了味觉,做饭也就没有了任何味道。
但老杨说,全世界最好吃的饭就是媳妇做的,哪怕没有味道。
老杨没得皮肤病之前是部队上的一个班长,在野外,巴音布鲁克的草原上。每次老杨都会给我描绘那里的美景与生活,一群人在那里放羊、种田、盖房子。草原一望无际,只有一些牧民,见面给他们送肉送奶茶,他们就还回去各种蔬菜。
我认识老杨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穿短袖,整个夏天无论多热都是长袖,他说,那是因为一次太累,洗澡划伤了,就得了这个困惑他一辈子的皮肤病。我看到他的办公室柜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药,都是控制皮肤病的。
不过老杨的媳妇并不在意这个,青河的日子就是那样简单,那个年代的爱情也就那么简单。三电一彩:手电筒,电视机,电池,一幅彩色的画,就构成了家的全部。唯一不同的就是院子里面,家家种不同的菜,老杨的家里养了几十只鸽子,他从来也不舍得去吃,把它们赶到天空里飞翔。老杨的媳妇在家闲余的时间都会缝制一些鞋垫和毛衣,那鞋垫非常耐磨,在寒冷的地方非常保暖。
小镇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冬天的大雪,大喇叭里响着熟悉的声音: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来了。那感觉就是鬼子要进村一样。老杨有一个儿子,总会拉着我扫雪,房子上面盖着厚厚的大雪,我就和老杨的儿子,拿着铁锹铲着房檐上的雪,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我们用小身板扛着推雪板,用尽全身力气推着雪到屋子下面,有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就掉到了雪堆里,发现不疼,就推几下跳下去一次,再从梯子上爬上来。感觉时间特别漫长,漫长得就好像院子里就承载我们所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