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附近有一家酒楼，名唤天福。这是都城内最大的酒楼之一，共有五座朱甍碧瓦的画楼相围，楼与楼之间又设有飞桥栏槛相连，故使五楼联缀成圆，气势恢宏；五座楼的中心则是露台天井，上面站着上百衣华妆成的艺人优伶，楼上的客人要是看中谁，就可以点谁上去或唱曲侑酒，或击鼓传花、呼卢浮白。
这天福楼每座皆有三层之高，视野独好。南可览看绕城之河，北可窥得皇宫内苑；不但各项设施应有尽有，各种供俸，亦堪拟王侯。因而进出天福楼的，大抵都是达官显贵，或外邦使节，或异域胡商。有些游商一到此楼，如坠琅苑瑶宫，流连数月也是常有的。
这一日，已时值仲春，万里碧空如洗，河面波光闪动。绕岸垂柳轻拂阑，飞絮濛濛，乱扑行人面……天福楼上一阁间内的人刚吹奏完一曲，凭栏望见这一派大地回春的景象，不禁雅兴大发，张口吟念道：
“风吹柳花店满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魏伯陵吟罢转身，手中的紫玉箫往酒桌上一搁，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师傅今天就要走了，你也不多看两眼。”魏伯陵见高月东张西望的，清逸一笑，揶揄道。
“我在找吴姬……”高月笑道：“刚才师傅口中不是说‘吴姬压酒劝客尝’么？”
正在喝酒的元怀景听得这般调侃，差点没呛着。
“你师傅难得有此雅兴，也要奚落一番？”魏伯陵佯装不满。
“因为舍不得师傅嘛。”所以奚落是应该的。
这是什么理由？不过魏伯陵没作计较，依旧把酒言欢，执盏劝饮，发现席羽林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觑了他一眼，也不说破，兀自饮尽杯中物，和元怀景继续谈笑。
“席哥哥，”高月早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小时候那次送你，一别就是五年，这回能短些吗？”
当初席羽林立有军功，元化阳请上册封其为安南将军，顾名思义，便是在南方安驻守边。南边瘴疠地，是个名副其实的苦差。元化阳此举也是为了进一步瓦解高离的势力，真可谓机关算尽。本来席羽林早已领命欲前往驻地，后来元化阳一死，因诸多变故又延搁了半年。如今掌权的人变了，‘安南将军’却没有变，朝廷重提旧事，于是终于启程南行。而魏伯陵素来任情山水，又与席羽林一向交厚，这回便结伴而行。
席羽林本来正对着楼下的堤岸发呆。
那堤岸上芳草萋萋，繁花点缀其间，远远看去，如锦似绣。一群垂髫总发的孩童便在那锦绣般的春色里戏耍嬉笑……他心中不禁一动，一些遥远的、如诗如画的记忆突然悉上心头。那是一段恬静美好的岁月，可席羽林不忍再回忆，亦不想再理会，任由心里的不舍和无奈，渐变安详。
听到高月的声音，席羽林游丝般的意绪终于割断了，悠远的眼神回归清宁，犹如大梦初醒。
“能。”席羽林略想了想，眉眼现出温柔，“明年就回来看你。”
高月满意地笑了，“明年这个时候？”
席羽林微微一笑，颔首，“明年这个时候。”
得到肯定的答复，高月心里高兴，她清楚席羽林不轻易答应人，只要答应了，不管再大或再小的事，都会放在心上并且履行诺言。
高月正欲再说点什么，却见席羽林猛然侧过脸，警惕地朝阁门喝道：“谁在外面？！”
分明刚才还带笑的眉眼，温柔非常，此刻犀眸却闪现厉芒，冷峻无比。高月怔了下，朝门外看去。
魏伯陵和元怀景闻言停下杯箸，也看向门首。
翠幕外，突然响起一阵略为尴尬的干笑。
帘子被掀开了，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巧啊。”为首的男子一身青褐衣衫，双目狭小锐利，进来就是一通场面话，“方才听到妙音，就和梁大人打赌，必是魏大人才吹奏得出的这等琮琤天籁啊。”
那一起进来的梁大人忙附和称是。
魏伯陵听见恭维，略一挑眉，起身作揖笑道：“原来是刘大人，失敬失敬。”
元怀景和席羽林见是廷尉刘大人，忙起身见礼让座；高月见大家都恭恭敬敬的，只好也行了礼。
刘大人看见一身男装面色怏怏的高月，一时觉得在哪里见过，又不大想得起来，瞧出她是女儿身，却也不点破，于是道：“这位公子好面善。”
“确实有过一面之缘。”高月淡淡一笑，“在诏狱见过。”
原来这廷尉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诏狱提议对高月施用针刑，并掀掉高月一个指甲的廷尉左监刘辰士。当初元怀烨许了他的官，后来如约兑现。如今刘辰士已是位列九卿的廷尉大人了，真可谓称心如意，志得意满，好不荣耀。
刘辰士一听到诏狱，马上想起往事，脸上顿涌尴尬的暗红。因那天亲眼目睹过元怀烨极看重这女子，念及曾经开罪，于是决意修好，“原来是高小姐，鄙人难怪觉着眼熟。听闻高将军已蒙恩赦，可喜可贺啊。”
高月知道他为人贪酷狡猾、心狠手辣，心里对他无半分好感，但见他矮下身段示好，便不好太过冷淡，以免在座为难，于是和他礼谦我让地客套了一番。
元怀景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堂堂廷尉大人为何对高月近乎讨好？见话题还在高离头上，于是掺合进来稀释古怪气氛，“前几日听二哥说，高将军当初可能逃往南边了，已经着手派人去查访。”
刘辰士接过话茬，“这真是好消息啊……那说不准路上还能碰到席将军。”呵呵一笑，转而又道：“元丞相神通广大，真乃神人也。”
这句奉承话是说给元怀景听的，因元怀烨现在是当朝丞相，仿佛在丞相的弟弟面前说好话，也多少能吹到元怀烨耳边。
“可不是吗？”时不时附和两句的梁大人此时也开了口，“丞相减免瑶役租调，造福万民，城中百姓都在传誉丞相是神人降世，听说当初丞相出生时虹光满室，白气充庭，三日不散……”
自刘辰士进来，高月就意兴阑珊的强颜欢笑，这会子听见梁大人的无稽之谈却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震，煞白了脸。
“外面……真是这样传的？”高月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伯陵执起杯盏挡住嘴边意味深长的笑，一饮而尽，“我最近也听说了这桩奇事。”
高月轻扯嘴角，不再说什么。
席羽林见高月面色有异，于是起身告辞，“刘大人、梁大人，时候不早了，末将就此拜别，来年再会。”
转眼四人出了天福楼，小厮牵来喂饱的骏马，各自打马出了城。
五里短亭，十里长亭，一路杨柳风轻，陌上初熏……
“就到这吧，”席羽林策马顿住，调转马头，只见眸华已暗，俊雅的脸上却难辨悲喜，“你们回去。”
“席哥哥……”高月扁扁嘴，欲言又止。
席羽林看见她眼里的不舍，到嘴边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之类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魏伯陵睨了高月一眼，见她满脸沮丧，两只手无意识地扯弄缰绳，勾了勾嘴角，却朝元怀景道：“听说相府有六匹行越飞禽的海骝马，想必元大人足下这匹是其中之一了？”
“并没有外面说得那么好。”元怀景笑道。
“哦？试比比看。”魏伯陵一夹马腹，如影飞去。
元怀景知道魏伯陵在给那对兄妹话别的机会，会意一笑，“那就试试。”
长亭里一时只剩下席羽林和高月。
两人关系亲厚，却极少这样单独相对，面对突而其来的安静，都有些局促起来。
席羽林轻咳一声，下了马，高月也跟着下马。
沉默……
席羽林看着高月的侧颜，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长亭边的垂柳。
枝条已稀，可见折柳赠别的离人之多……
高月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席羽林便知道她有折柳的念头，也知道她止步不前，是因为低矮能折的柳枝已被折光。
席羽林笑，上前折下一条柳枝递给高月。
“你十一岁那年，身量小，折不着，没想到六年后，还是折不着。”
说起往事，高月想起了曾经拥有过的种种。那时高云还在，父亲也在……一切都是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年少不识愁滋味，只记得那时，连送别也是一桩令人兴奋的事。眼下，物是人非。高家没了，姐姐没了，父亲失踪，她寄篱相府，处境尴尬……席羽林，也要走了。
“高月……”席羽林看见她突然泪流不止，慌了神，“别哭……是我不好……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么？”
高月听见最后一句，揉揉眼睛，破涕为笑。她是觉得好笑，因为席羽林还是象当年般，当她小娃娃一样哄，她一哭，他便想尽一切办法讨她笑颜。
“哪能啊？”话音里还染有哭腔，“我要你别走，能么？”
席羽林伸手拭她的泪，动作是那么的自然，轻柔迟缓，仿佛从来就是如此。至少，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
他轻声道：“能。”
略为惊讶地抬眸，看到他眼里的沉静和认真，怔了怔，却咯咯一笑，“你还是走吧，我可不想你抗旨而死……”
席羽林嘴唇翕合了下，终是没再说什么，也跟着笑。
风过，杨花如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落在栏上，落在亭边，路旁，还有高月的发髻上。席羽林想都没想，便抬手去拾拣，不想高月却突然仰头看他，两人同时顿住，四目相望。
他的眸色很深，仿佛里面什么东西静止了。
一只手停在她的发上，就象将她圈在了怀里。只要，再靠近一点，她便真的在他怀里了。但是他凝住了，一切到此为止，让一清一浊、泾渭分明……
“他对你好吗？”席羽林的声音有点艰涩。
明白席羽林口中的‘他’是指元怀景时，突然觉得他的关心有点……怪异。高月不太自在地回避他的眼睛。那一刻，似乎看见他的眼睛里有别的东西在闪烁。一些她既陌生，又熟悉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她直觉不能去深究，仿佛一深究，他眼里的东西便会破碎。而她，会承受不起。
“挺好的。”高月转过身，理了理心绪，问起另一事，“席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席羽林身形一僵，半晌仍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月却笑道：“没别的意思，是觉得你最近半年，象变了个人。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自从第一次看见他杀人时，她就想问了。但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如果今天不问，她或许会后悔，后悔错过了他内心汹涌的变迁，后悔没能制止他越走越远。
席羽林见说的是这桩事，面容反而如释重负般柔和下来，“是发生了一点事。”顿了顿，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郁起来，“知道了一些我父母的事……等时机合适了，我会告诉你。不用担心。”
高月见他暂时不想说，也不去勉强。两人又说了会话，直到元怀景和魏伯陵骑马回来，这才正式告别。
凝眸，万家杨柳青烟里。
嘶骑渐遥……
打马回城。
快到相府时，已是日薄西山。
门首有个小厮远远瞧见元怀景和高月回来，忙迎上前，朝元怀景递上帖子，作揖道：“我家老爷令小人拜上大人，望大人明日赏脸到府上一趟，有几句要紧话与大人讲。”
高月见元怀景打开那张帖，不知里面是什么内容，只见他脸色迅速沉了下去，心里也跟着焦急。元怀景合上帖子，与高月对视，道：“是郑太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