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罗序刚和程丽英分头从公安分局出来,他们连分手的机会都没有。方广辉和公安局介入之后,罗序刚也完成了历史使命,这个案子不再需要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罗序刚一直没给程丽英挂电话,他想,如果程丽英想找他就会给他挂电话的。也许出于同样的心理,程丽英也没给罗序刚挂电话。事情就是这样,罗序刚要是没向程丽英表达爱情,也许他们早就通电话了,说不准还会一起庆祝一番呢然而,那件事发生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而矜持了。
这几天,万卉卉也没过来看罗序刚,她只是同罗序刚通过电话,她对罗序刚说:姓方的那个警察很欣赏你。不过在我看来,你应该好好当你的医生。
罗序刚说我会的,我这几天正考虑上班。
万卉卉说:你和小程老师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啦?从礼貌上说,我祝福你们,可从心里说,我希望她别理踩你。
罗序刚说那你应该满意了,从那天分开,她一直没来电话。
万卉卉笑了起来,她说太好了,这是我这些日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罗序刚说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
万卉卉说:你想得美!
星期四下午,罗序刚同单位的领导通了电话,他准备星期五正式上班。下午3点,罗序刚所在的急救站的医生老杜、护士小姚和司机小宋聚会到罗序刚家楼下的一个小饭店里,大家以祝贺他康复为由,来庆祝一番。
罗序刚的心情很好,他心情好的表现不在脸上,也没多少话,他心情好的主要表现是,大口大口地喝酒。老杜也喝了不少酒,喝多了,他又开始炫耀他的本事,说他又联系了新的“情况”,对方是一个有钱的富婆什么的。护士小姚在一旁撇嘴,她说你和罗大夫综合一下就好了,罗大夫太死板,你又太活跃。老杜龇着洁白的牙齿笑着,他说你放心,我再活跃也不会撩你的,我是个勤快兔。
罗序刚问“勤快兔”是什么意思。
老杜说你真老土,这个都不懂,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只有懒兔子才吃窝边草呢。
“啊!”小姚大声喊叫,捂着耳朵,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司机小宋说:要我说,老杜是表面精神,罗大夫才有真本事呢,他认识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正点”。
“真的吗?”小姚夸张地侧过脸来,问罗序刚。
罗序刚说:“别听他胡诌。”
“我胡诌?是不是有个女记者?还有一个小学老师?”“那不过是普通朋友。”
“这有啥敏感的,”老杜说,“人家也没说是别的关系。”
小姚说就是啊,就是有别的关系又怎么样,像咱们老杜,没影的事儿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老杜对小姚说:“闭上你的嘴。”
那天,罗序刚喝多了,送走老杜他们,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罗序刚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这时,有人叫了他一声。
罗序刚定睛一看,是师母。
“师母?您怎么来了……到家里坐。”
师母说不用了,外面很凉快,我们就这说话吧。罗序刚和师母来到楼前的石凳前,他给师母打扫了石凳,请师母坐上。
师母不坐,她说人上了岁数,还是活动活动好。
“师母怎么想来找我?”
师母说我也不瞒你,我找你是想问你和素平的事。
罗序刚吃力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说我和素平已经分手了。
师母说按说你们的事我不该插手,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交往很平淡,分手也很平淡。”
“我知道,我了解素平那孩子,她的性格是有点儿古怪,可她是个好孩子。”
“是啊,她的确是个好人。”
“你知道吗?这两个月来,素平的心情非常不好,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是吗?她得病了吗?”
“好像血液有点儿问题,可目前主要是,她太抑郁了。”
“是吗?采取措施了吗?”
“采取了,可是,不会有用的。”
“……您希望我做什么?”
“我怎么能告诉你做什么,我也没权利要求你做什么,我只是告诉你素平的情况,素平要是知道她会不髙兴的。”
“可是师母,感情的事是没办法的。我看得出来,素平对我并不满意,我也觉得不适合她……”
师母说你们还都年轻,并不真正理解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爱情?年轻时的理解和老年的理解是不同的。要知道,一个好的婚姻不是由于好的爱情带来的,而是两个人相应的条件和素养。将来你什么都会明白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都会错过的。
“师母你不要误解,我和素平之间,首先放弃的不是我。”
“你是个男人,你应该比女人更能承受一些东西。”
那天晚上,在罗序刚喝多酒的状态中,师母说了很多原则性的话,令罗序刚直犯糊涂。把师母送走,罗序刚就想孙素平,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人都是有感情的,过去的记忆不可能被时间的潮水冲得了无痕迹。
孙素平的病和自己有关吗?以目前的医学认识来说,血液方面的问题是很难找到根据的。那么,孙素平的抑郁同自己有关吗?也不完全是,他认识孙素平时,孙素平就有些抑郁。可完全同自己无关吗?显然也不对。想到这儿,罗序刚给孙素平挂了一个电话。孙素平的手机关机。他又给医院挂了电话,科里人说,孙大夫不在班上。
孙素平在哪儿?在家里吗?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那些与现实生活没关的翻译小说?师母同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孙素平离开他并不是孙素平的本意?只是她的性格因素造成的错位?不,不完全是。孙素平是在他最难的时候离开他的,很显然,追求完美的孙素平对他失望了,以孙素平的性格,当她对罗序刚失望了,她就不会重新燃烧起希望,这样说来,真正伤害孙素平的不是她离开罗序刚,而是对一个“希望”的失望,是希望伤害了她。然而,罗序刚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儿,不让她失望,那样,也许就不会发生问题了。这样说来,他和孙素平之间发生的问题,责任大的一方是自己,他伤害了孙素平,孙素平才会更加抑郁,才有了师母说的“瘦得不成样子”。罗序刚想不出孙素平“瘦得不成样子”是什么样儿,不过,他心里还是十分难过的,他觉得对不起孙素平,他甚至在一瞬间还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马上找到孙素平,请求她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不管自己认为对的还是错的,只要孙素平认为是错的就是错的,他就请求她原谅,并请求和她重归于好。
现在,罗序刚面对的情况是,一个是喜欢他的女孩子,一个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然而,另一个女孩子得了病,也就是说,最需要他照顾的是得病的那个女孩子。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正确的选择是:去找孙素平,人嘛,人总是要做一点儿牺牲的。
罗序刚转身向楼口走去,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孙素平家。
从出租车上下来,就有雨滴落在他的身上。阴了一个下午的天空还是下起了稀稀拉拉的小雨。罗序刚觉得奇怪,他和孙素平之间似乎总和雨天有所联系,起码他的记忆中是这样。这算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暗示?也许还有另一种情况,他与别人在一起时也会遇到雨天,只是,他没产生相应的情绪,而他与孙素平交往时所产生的情绪正好对应了雨天。或者这样说,是情绪契合了雨天,而不是雨天契合了他的情绪。
罗序刚在小雨中走着,他在想着如何对孙素平说,当然,他不能提师母找过他,不能提她的病,他得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还得编出这样的话,这几个月来,他经过慎重的思考,觉得孙素平是最好的,他最需要她。
罗序刚在上楼梯时还想着对孙素平怎样说,走到孙素平家门口,他却突然停住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爱的是程丽英啊,自己这样做是为什么?自己这样做就高尚吗?其实,这样不是真诚,恰恰是虚伪。表面上看,自己似乎做对了,实际上,你怎么就知道孙素平就需要你,即使她需要你,你给予她的也不会是真诚的你而是一个虚假的你。你的行为是什么,是在怜惘孙素平?你以一个高高在上的拯救者的姿态出现,甚至还不知道孙素平怎么想,也许孙素平根本就不需要你,你在她身边,她会更觉得痛苦。况且,即便你会很努力,你装着爱她,短时间可以,你可以保证你一生都那样做吗?如果将来孙素平察觉了这其中的秘密,她能承受更大的打击吗?而最重要的是,他爱的是程丽英,他不能不面对自己的内心。
罗序刚转身下了楼。
罗序刚在小雨中走着,走了两个多小时,晚上10点多,他走到了程丽英家的楼下。
罗序刚用手机给程丽英挂了一个电话。程丽英的手机占线。罗序刚就反复挂,怎么挂也挂不进去。无奈,罗序刚停下了,他想过一会儿再挂。
刚放下电话,罗序刚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电话是程丽英打来的。
“我正在给你打电话。”罗序刚说。
“什么时候?”
“刚才。”
“这么巧,刚才我也给你打电话。”
“是够巧的。”
程丽英说:“这些天,我一直等你电话。”
“是吗?”罗序刚顿时觉得很激动,他问程丽英在哪儿?
“我在你家楼下。”
“真是太巧了。我也在你家楼下……你等我,我这就去接你!”
说完,罗序刚又上了出租车,去接程丽英。
在车上,罗序刚觉得浑身发热,加上酒精的作用,他突发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见到程丽英后,他一定要拥抱她一下。可是下了车后,罗序刚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罗序刚,那个面孔平板、拘谨的罗序刚。
“你的衣服怎么湿透了?”
“我从西城走到你家的。”
“为什么走?”
“不为什么。也许,为自己增加见你的勇气。”
“在雨中增加勇气,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可我觉得你本来就很勇敢,还需要增加勇气吗?”
“我不勇敢……上车吧?我们去小岛咖啡馆。”
“不,我想就在这里吧。”
“你陪我淋雨?”
“我有伞。”说着,程丽英就把伞打开了。
罗序刚走到楼前,侧对着程丽英,小声问:“你怎么想来找我?”
“我来,是想……谢谢你。”
“谢谢应该由我来说。”
“我真的要谢谢你,在我最难的时候,是你帮我渡过了难关。如果没有你的帮助,这个案子很难破的……”“不,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
“遇到你之后,我有了新的人生。”
“言过其实了吧。”
“真的,我对一些事物有了新的看法,不然,我是没勇气来面对自己的。你是知道的,我对自己的反省是因为你的缘故,如果不是你,我会冒着丢掉前途的危险去查真相吗?”
“我知道,所以我特别感动。”
“觉得我是个可以挽救的人?”
“你是个好人……其实,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你也影响了我。”
“是吗?那么说,我们是相互挽救了,可是,我挽救了你什么呢?”
“你让我看到了希望,这个世界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灰暗,尤其是大嫂躺在病床上、哥哥被抓、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的确对这个世界失望了……是你使我重新恢复了信心。”
“真是那样,太好了。”
“另外,我还要谢谢你。”
“什么?”
“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过的话。”
“……那,都是真话。”
“你不知道,那天我流泪了……我觉得,我不具备条件,没有能力迎接它。”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的家庭条件你都看到了,因为大嫂的病,还有一些外债。而且……”
“这些并不重要,它跟爱情没关系。”
“还有,不久,我可能失业……”
“为什么?”
“这几个月来,因为哥哥和嫂子的事我荒于教学,考评不合格。”
“可是,你有客观原因啊。”
“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被学生家长举报到市教育局了……大嫂住院最需要钱时,我走投无路,就向学生家长借钱。”
“借钱又没犯法。”
“我借得太多了。”
“多少?”
“15个学生,一共2万元。这在学校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罗序刚笑了,他说这样好,我们面临着同样的处境。等假药的案子结案,我的工作也得丢了。
“你不是没卖假药吗?”
“可我做了假病历,你忘了吗?”
“真对不起。”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对不起的是我。”
“想一想真有意思,我们整天说别人腐败,没想到,学生家长说我借钱的行为是教育腐败,我们身不由己陷入其中了。”
罗序刚叹了口气,说:“的确是这样的,如果医生和教师也腐败了,那真是最后的道德底线都被突破了,看不到希望在哪里。以前,自己身在其中,体会不到腐败有多严重“我这样看,”程丽英说,“正因为最后的道德底线被突破了,所以,大逆转的时候也到了。希望就在眼前。”“想不到你这样乐观。”
“是因为你啊。”
这时,罗序刚才注意到,程丽英举的伞全在他的头顶,她自己被雨水淋湿,头发紧紧贴在头上。在路灯幽暗的灯光映衬下,程丽英显得格外动人。
罗序刚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一下子把程丽英揽在怀里。他说我每天都在想你,得不到你的消息,你知道我多痛苦吗?
程丽英没说什么,她只是紧紧地把罗序刚的腰抱住了。
罗序刚受到了鼓励,他把程丽英抱得更紧。
程丽英说,我也是,这些天我也特别难过,我天天等你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所以没给你打电话。”
“还记得在小岛咖啡厅我跟你说的话吗?万卉卉给你来电话的时候,我让你好好珍惜。”
“是的。”罗序刚说。
“我说了友情,而没说爱情。”
“好像是,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已经爰上了你,我想把爱情留给自己。”
“可是,我向你表达时,你却躲闪了。”
“我只是觉得没有能力接受这个爱。”
“不,你有能力。”
“我不知道,现在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们不再讲话,雨伞从他们肩上滑落,滚到了反射灯光的积水的地上。他们在雨中热烈地拥抱,狂热地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