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突然对地瓜大声道,我就是要去救他。就算是拿命也要去,你别在这里胡说。
安韵珍想了想,镇定地说,我去试试,找一下威约翰牧师。
而这时的教会也被日本人视为敌对机构,传道人在教堂讲道,经常来一两个人,站在教堂后面监视,如在聚会,他们就在那里走来走去,等礼拜开始,钟也不让敲,说是以免有人用钟声与外边或内地联系。威约翰这时候参加的灵修会,都是日本人在宣传亚洲是一家人,教会由亚洲人管理。亚洲人的教会,中日一家友好,大东亚共荣圈, 日本人要求在讲道中为他们做宣传。威约翰牧师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安韵珍没去跟他联络上,但还是在参加灵修会的时候才透露这个信息。
2
日本领事馆位于鹿礁路,紧靠英国领事馆。为何选于此,据说在18%年,日本强迫清政府允许其在厦门设立专管租界,日本政府派上野专一到厦门任领事,当时要求在建立日本领事馆时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靠近英国政府;第二,靠近厦门。这个以拱券宽廊仿英式住宅为主的房子,也都处处流露着闽南建筑风格的气息。主馆的女儿墙和廊檐压条部分,独具匠心地采用了闽南彩陶烧制花瓶为装饰;主馆右侧的两栋楼房也都是典型的日本风格建筑。两幢红砖楼一个是日本的警察本部、一个是宿舍。警察本部的地下室建了一座监狱。监狱的墙壁上满是被囚禁者刻下的反日标语、关押天数和血迹。
本来地下室是用来防潮的,不能住人。而可耻狠毒的日本人却用来做牢房,关押抗日志士。二龙就关在了阴暗潮湿的地下监狱。
这天, 日本警察特务正对二龙进行残暴行为,用摔打、拷刑、夹棍等酷刑蹂蹭他。说还是不说?面对这样反反复复的拷问,二龙醒着的时候一言不发,晕过去的时候更让他们咬牙切齿。
一个警察上前看了看二龙,脱口道,他好像没气了。
什么好像?没死就得打。看他是不是铁打的身子,明天继续。 日本特务在吼叫,而全身是伤的二龙瘫痪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
阿秀这天一个人悄悄跑到了日本警察署楼前。她蹲下身子,朝地下监狱的小窗子里左探右望。里面是个什么样子,阿秀不敢想象,一定充满了恐怖和血腥。她没有看见二龙,只在墙壁上看到了被关押的抗日志士留下的抗日标语和斑斑血迹。
一个日本警察出来看见阿秀,用枪对着她的头让她离开。阿秀拼命地跑回来。维娜进门看见阿秀,问她,怎么了?阿秀哭着说,我去了,到了地牢外面,看见了血。维娜急忙问,有没有看见二龙?阿秀摇头,进不去,二龙在里面,你说他会不会被打死啊。维娜说,不会的,你别乱想了,妈妈去找了威约翰牧师。阿秀急忙问,怎么说,有希望吗?阿秀转身跑到二楼安韵珍房间。阿秀急急地说,太太,你得帮我,把二龙救出来,我求您了。说着,阿秀跪了下来。
安韵珍放下手里的书,把阿秀扶起来,阿秀,你这是干吗,我们等等吧。这时,阿敢突然站在了安韵珍面前说,我去救二龙!阿秀叫了声敢叔,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安韵珍想,现在如何是好,也想听听阿敢的想法。但阿敢的想法安韵珍很快否定了,她说,这怎么行,拼命不是办法。阿敢说,大不了一死。阿秀求他道,不说“死”字好不好?!你阿姆刚死,你还得替她报仇啊。
安韵珍不理解阿秀为何这般伤心,二龙只是在家里躲过几次难的抗日青年,二龙被捕,家里人也揪心。但阿秀似乎很在意二龙。他们之间相互有了好感?安韵珍猜想,都是信徒,也许更易沟通吧。
昨天,安韵珍已经将二龙的情况告诉了威约翰牧师,威约翰不相信二龙会这样做,威尔变成抗日分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安韵珍说,抗日救国这是对的,只是他现在在日本人手里,我们得想办法救他出来。威约翰说,威尔虽然是你们龙家人,但也是我的养子,尽管我现在受到日本人控制,但如果我没有尽全力救威尔,上帝不会原谅我的。
威约翰去与日本人交涉,最后日本人答应可以有一个人去探监。本来,威约翰想去,安韵珍也想去,阿敢也想去,但阿秀更想去,维娜悄悄问了阿秀理由是什么,阿秀不得不说了一点实情,她忧郁地说,维娜,你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姐妹,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和二龙,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看,是不是只有我去最合适?维娜没有想到她和二龙之间的感情发展这样迅速,现在除了担心便是祝福了。维娜说,阿秀,真的希望你和二龙早些团聚。阿敢最后不得不站出来说,就让阿秀去吧,二龙在等她。这句话提醒了安韵珍,她会意地点点头,她立刻明白这两个孩子早已经彼此有挂念了。
得到可以进去探监的机会,阿秀早早地做了准备。她第二次到日本警察署的时候,站在楼前的木棉树下等了很久,阿秀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和一个包裹。她想,她要把自己做的饭给二龙吃,把自己做的鞋给二龙穿。 日本人这时出来拿着长枪站在了她面前,示意她进去。没多久,戴着手铐脚镣的二龙拖着沉重的身子向她慢慢移过来了,透过铁窗,阿秀看见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二龙,头发乱七八糟,身上伤痕累累,脸上血迹斑驳,眼睛无光无神,阿秀叫道,二龙,二龙……还没说什么,阿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二龙看着悲痛的阿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阿秀,你哭什么啊?阿秀似乎除了哭说不出别的了,好半天她才擦了眼泪,然后把饭盒和鞋子从窗户里递给二龙,她硬咽道,二龙,你要保重啊,一定……二龙含着泪点头,俩人的手紧紧地抓在一起不肯松开。
阿秀脸上的泪水不停地流,总是擦不完,她也知道,没时间让她在这里哭了,得马上离开。于是阿秀急急地小声问,二龙,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快说啊?二龙叹着气说,那天,地瓜喊门……话没说完, 日本警察来了,说时间到,让阿秀马上离开。阿秀叫起来,二龙,是不是地瓜,是不是啊?我等你出来……这晚的二龙,没精打采地躺在地上,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是阿秀期盼的眼神,一会儿是地瓜阴险的笑脸,耳边回响最多的是阿秀的声音,我等你出来!一定要出去,可是,还有出去的机会吗?阿秀,这辈子我们俩就这样别了,虽然相聚短暂,但记忆永远。二龙有些绝望地想着,任由眼泪一拨一拨地掉下来,掉在他血染红的上衣上。
3
阿秀一路上都在想二龙没说完的话,地瓜喊开门,难道是地瓜?不可能,那难道地瓜早知道这事?阿秀回到家就把这事告诉了安韵珍。安韵珍想了想,认为地瓜也有可能,他一直对家里来外人表示反感,特别是看见二龙与阿秀亲近看不顺眼,再说,他那德行也容易与日本人靠近。安韵珍压住气对阿秀说,我去问问。阿秀难为情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也许不是吧。但愿不是,不是他。
第二天安韵珍便把地瓜叫到了鼓浪石前。安韵珍开门见山地用激将法说,今天把你叫到这里来,知道为什么吗?地瓜自以为聪明地说,是让我散散心吧,这几天我为阿秀的事也烦哩。
安韵珍摇着头说,让你到这儿来,是让你想想当年你二叔公带你来我们家的时候,他在这块鼓浪石前如何教你的,你应该记得吧?地瓜瞪大眼,记得啊,我二叔公和我在鼓浪石前面照完相对我说,做人第一,做事第二。
安韵珍说,这块石头可以作证,可是你今天的做人让我太失望。
地瓜摸摸脑袋不解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安韵珍提高嗓门说,你说,是不是你出卖了二龙?!
地瓜笑了,我出卖他干什么啊,我恨死日本人了,怎么会呢? 日本人这样坏,难道我去帮他们?珍婶婶,你不是怀疑我吧,我能是那样的人吗?
安韵珍看见地瓜不自然的表情,进一步问,那我问你,那天你叫二龙开门,为什么之后二龙就被抓走了呢?
面对安韵珍的责问,地瓜一时怔住了,她怎么知道是自己喊的门。他只得解释说,是我叫二龙开的门,没错,可后面日本人怎么跟在后面就不知道了,谁看见我叫的门啊?
见地瓜面上有一丝慌乱,安韵珍继续敲击他,我相信不是你,但当事人二龙总应该清楚吧。他现在还没死,还可以开口说话!
地瓜一听便不吱声了,他慢慢地蹲下来,坐在石头上,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抽着,许久不吱声。风有些大,吹乱了安韵珍的头发,她拂开脸上的头发,定神地看着地瓜说,地瓜,你来我们家也有些年头了,你的为人我也了解。但我没想到这事会变成这样子,太让人失望了你!
地瓜摇了摇头,烟还没抽完便拧熄了,叹了口气说,二龙说了,二龙说什么了,他被关在地牢里,你们怎么听他说的,奇怪?
安韵珍见他有些紧张,便接着紧逼,阿秀去看二龙了,二龙亲口对她说的,这事瞒得了吗?
地瓜还在为自己开脱,我叫他开门,没错啊,我又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安韵珍生气道,后面发生的事,就是接着二龙被抓?
地瓜脸色有些难看,转了话题说,我听说厦大的学生也有不少抗日的,唉。
安韵珍的口气越来越硬了,地瓜,你不要转移话题,你紧张说明你心里有鬼。好汉做事好汉当,如果做了还敢不承认?
安韵珍想平时看在老太太面子上,一直对地瓜宽容忍耐,但这次她不能迁就他,便生气地说开了,我想问你,是不是你把日本人带到家里来的,替日本人卖命,出卖自己的同胞,这是你地瓜干的吗?是我龙家花匠干的事吗?
地瓜支吾着,我,我承认我想跟阿秀好,没有想过要伤害二龙,是阿秀她伤害了我。
安韵珍实在没想到地瓜对阿秀这般有意,到了把二龙看成情敌的地步,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二龙和阿秀好,就是想跟阿秀作对,就是想让二龙离开。你也不想想,即使没有二龙,阿秀也不可能跟你好的,二龙真有妨碍你吗,即便有你也至于出卖你的良心去害人?!你,你真是一个罪人!
地瓜起了身,别说得那么严重行不行啊。这时他又听见安韵珍在说,还有一个理由, 日本人想收买你,给你官当是不是?
地瓜想了半天,说,我,唉,哪里的事,不瞒您说, 日本人是想让我当甲长,可我没答应,做汉奸?这个,我肯定不会,放心啦。地瓜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看看海上的浪扑过来,他跳了一下,双脚差点沾上了水,接着他又无奈地说,我跟你讲哦,这二龙待在家里是个祸害,早晚都会出事的,我之前就说过。
安韵珍真是气坏了,她气得连连咳嗽起来,简直是胡言乱语,你的意思是不如你把他赶走,送到日本人手里?你让他走,也不能替日本人做事啊,你这不是汉奸又是什么?你,这样做,便是亏缺了上帝的荣耀!
听见说上帝,地瓜笑了,他哼了几声道,上帝,别跟我提上帝,我又没有信上帝,这些都免谈好了。安韵珍努力压住火,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拒绝生气。地瓜第一次看见安韵珍的脸如此渗白,觉得自己是一时糊涂,他也清楚,即使二龙离开,阿秀也不会跟自己好的,相反增加了她对自己的恨。
地瓜这时听见安韵珍说,我看你还怎么去面对阿秀。
想到阿秀,地瓜觉得自己无能,便叹口气说,是我不对,也许二龙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要不,我去说说情?
安韵珍更加觉得好笑了,你认为日本人会放二龙出来吗,进去了的有几人能活着出来的?我看,你走吧。我会给你准备钱,你回家也好,另找出路也罢,都随你。
地瓜一听便慌了,他实在没想到安韵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在龙家待了这么多年,对这个家的感情无论如何都要比阿秀深,就因为这事就要让他走,地瓜想不通,他开始求情道,珍婶婶,我在你们家好几年了,我做得不对,可以改,我错了,也是一时糊涂,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安韵珍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目前的情况,阿秀肯定要住在家里,只有你离开,这样对你和阿秀都好,你也去成个家,好自为之吧。
地瓜听了这话之后,感觉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咬紧牙想了一会儿,然后语调硬了起来说,我在龙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走,没那么容易,我得问问我三姑婆,我走不走也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安韵珍知道他会来这一套,并不慌张地说,我想老太太知道了会支持我的决定。地瓜走开了几步,回头说,那好,等着瞧!
地瓜进了家门直接去了老太太房间,安韵珍也随后到了。地瓜抢在前面说,三姑婆,我跟您讲个事。老太太正在喝着茶,见地瓜和安韵珍前后到了,放下茶杯便问,什么事啊,这么认真的样子?地瓜说,珍婶婶要让我走,离开这里。老太太一听,看了儿媳一眼问,为什么啊?有这事?安韵珍正要说话,地瓜接口道,她误会我,说二龙被日本人带走是我搞的鬼,您看,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老太太心里一紧,又看了安韵珍一眼。安韵珍不紧不慢地说,这事地瓜心里最清楚,阿秀去牢里看二龙,二龙都说了,是地瓜叫的门,日本人跟着就进来了。老太太想了想说,去把阿秀叫来,看她有没有撒谎。
阿秀进来后喃喃地说,二龙是有说,但我不相信。
老太太转过头问安韵珍,你看,连阿秀都不相信,你怎么可以随便就信了呢?地瓜见老太太态度明确,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说,就是,随便就冤枉我,一直也不看好我,连外人都不如,找个理由就想让我走,家里也只有三姑婆您疼我,您能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