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来不及说他的故事。这时，楼上的龙博山在喊，家里来客人了吧？向子豪把头探到走道上说，好像是。龙博山又说，那请上来一起博饼吧。
二龙迟疑着，说，我不上去了吧，我知道阿秀已经……我只是来看一看，我，得走了。
阿秀看了二龙不解地问，你怎么这样急着要走？
龙博山、向子豪、陈庄这时也下楼来了，陈庄也没认出二龙，安韵珍对他们说，他是二龙，是二龙啊。陈庄仿佛从梦里醒来，他感到太意外了，二龙竟然活着！他一时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这怎么可能呢。二龙这个一直活在阿秀心里的男人，就这样神奇地出现在眼前。他湿润着眼睛上前抱住二龙，只说了一句话，二龙，你真是个奇迹啊！
二龙没想到陈庄也在这里，想着他一定是跟阿秀成了家，便点头微笑。这时孩子们都下楼来了，看着家里来的客人。向子豪是没见过二龙的，只听维娜提起过他。他对维娜说，阿秀真是盼到头了，好啊，中秋正好团圆。
龙博山不信是二龙站在眼前，他脱口而出，真是那个抗日青年二龙？年轻时的样子多帅，现在变成这样了，看上去比我都老，这怎么回事？而安韵珍看着老态的二龙，心里有些难过。在龙博山的心里，也许二龙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可能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活在世上。
二龙答应留下来吃饭，一大桌子人开始吃得说说笑笑，慢慢地都安静下来了，都不说话，好像要等安韵珍说什么，等阿秀说什么。博绵首先开口说，我都不晓得家里还有些秘密的事，不过呢，我替阿秀高兴，没想到原来阿秀有自己要等的人，我说怎么一直不肯嫁。
龙博山看看大家问，怎么了这是？过节团圆要高兴才对，今天阿秀更应该高兴。
安韵珍终于放下了筷子，阿秀看着她，明白她要说什么，那个藏在她心里的秘密应该要揭晓了吧。
博山，你应该还记得二龙吧？安韵珍的声音轻柔、淡定。龙博山呵呵笑了几声，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呢。当年他作为抗日分子，逃进我们家，藏在我们家，记得那年有一天夜里潜人我们家，还与我一起秘密商谋抗日大计哩。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真不容易。
安韵珍浅浅地笑了起来，可是你却不知道二龙他出生在我们家，就生在陪楼里。
龙博山一愣，放下酒杯问，生在陪楼里？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说，别搞得这么神秘。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安韵珍故意看着龙博山不说话，龙博山一下反应过来，张大嘴正要说什么，安韵珍说话了，其实你们父子俩早就见过，今天应该相认了吧？
阿秀和维娜心里明白，但她们只是安静地倾听。二龙一头雾水，他不解地看着安韵珍。龙博山这时问道，难道二龙就是……安韵珍这时心里不再有苦涩，更多的是一种坦然。
她接话道，谁都可以忘记他，但是你不能忘记，因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二龙手里的饭碗摔在了地上。一直以来，他只知道自己是威约翰牧师的养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此时此刻，他感到万分的吃惊。而阿秀和维娜的眼里已是一片湿润。
龙博山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二龙面前，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啊，这么多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得感谢珍姨，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二龙怔怔地不知所措，好半天他也起了身，望着已经苍老但仍然优雅的安韵珍，轻声问，请问谁是我的母亲？安韵珍也起身了，说，你到外面看一看陪楼，你的母亲叫阿彩，当年她就是在陪楼里生下了你。
啊？这是怎么回事？博绵太吃惊了。
二龙走出了客厅，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比主楼矮半截的陪楼，那栋阿秀一直住的楼原来是自己的出生地，原来母亲也与这楼有如此浓厚的关系。他想象不出母亲阿彩的模样，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她有什么样的故事？二龙急切地说，我母亲？那她人呢？在哪里？请告诉我。
龙博山这时有些硬咽地说，你的母亲，当年难产死了，后来你被送进教堂。
二龙一听母亲早死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不解地提高声音问，我母亲为什么会死？我为什么要去教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秀扶住了二龙，将他拉回座位上。安韵珍知道龙博山不好回答，便替他说，那些往事，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以后你会知道的。你只要知道你现在好好地活着，这就是上帝赐给你的福。
龙博山头重脚轻地坐了下去，叹道，这都是我的错。没想到安韵珍却说，其实老太爷也有错。维娜怕他们扯得太远，便说，现在说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
阿秀点头道，是的，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有罪。
二龙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想想现在问这些又是可笑的，便叹了一声，走到安韵珍面前，鞠了一躬，郑重地说，谢谢您。
接下来二龙又走到龙博山面前，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便移开了身子。
龙博山诚恳地说，二龙，请你留下来。
二龙的心情非常复杂，面对突然揭开的身世秘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实在讽刺，好在，阿秀还在自己面前。
二龙终于答应留下来住几天。这天，阿秀想陪他到岛上转转，二龙觉得在这个小岛上有太多的记忆，首先他们去了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关押他的日本地下监狱。站在那栋红楼前，阿秀感慨万千道，那年你在里面，我在外头，就像阴阳两隔一样。二龙叹道，生不如死啊。阿秀喃喃道，都说你死了，可我就是坚信你还活着。
这时二龙看见了曾经的日本领事馆本部，那门前的字变成了厦大科教宿舍。在抗日战争时期，厦门大学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当时的国民政府就把鼓浪屿上日本领事馆的所有房产拨给厦门大学。改成厦大科教宿舍后，这座建筑的整体风格基本上没有改变。
他们手挽着手转到了码头，二龙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的难民营，想起了阿秀从这里接他到凤海堂的情景。这时的海面有些平静，只有船来的时候才掀起浪花，浪花有时神出鬼没的，摩摩擦擦，变幻莫测。他们看着海浪，想着人生也是如此。一番感叹之后，阿秀提议去环岛路走走，鼓浪屿的环岛，都是美丽的浴场。走到老碉堡那一带，沙滩长起一丛丛睫毛一般的蓬篙，阿秀指着碉堡说，有事没事，我总是要来这里看看，因为听说你……二龙便笑了，那是传说，我怎么能死呢，我的命就像这碉堡一样，坚固得很，你看这碉堡，无论海风、潮汐如何改造、侵蚀它，它都不变。
已经退潮了，他们坐在了老碉堡的石坎上看海，二龙感叹一句，背靠历史看人生。阿秀也附和，人生却无常。阿秀看着沙滩上一些孩子们正在撅起屁股掘防空壕，堆日光岩，笑道，龙隆小的时候也爱来这里玩，泡海水，还喜欢把自己埋在沙堆里。二龙说，鼓浪屿的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在海里学游泳了。我小时候，除了教堂就是海滩。
阿秀想起了教堂与威约翰牧师，便问，不知威约翰现在……二龙接口道，他已经安全回国，他给了我生命的延续，又让我得到上帝的恩典。没等阿秀说什么，二龙心酸地说，我不清楚我母亲的一切，这也许是个悲剧，我母亲住在陪楼，我可以想象她的身份，她难产而死，我可以想象她的地位。我没有在龙家长大，却进了教堂，现在龙家虽然认了我，但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晚。阿秀忙说，其实也不晚，太太从你小的时候一直照顾你。二龙点头说，她和威约翰都是我的恩人。
阿秀早就想知道二龙这些年的生活，没等她问，二龙便主动说，我和阿敢那年在威约翰的帮助下，去了香港。从1937年7月7日到1941年12月8日日本开始进攻香港之前，香港当时免遭战火，是战争的“避风港”。在香港的日子，都是敢叔在陪伴我。
阿秀吃惊地问，敢叔？他在哪儿？他自从那年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也没有他的消息。二龙不得不把敢叔救他的秘密说出来，二龙说，没有敢叔，我活不到今天，我们今生也不能再见面。从地下监狱出来，敢叔接应我离开了鼓浪屿，多亏我养父威约翰牧师相助，等我医好伤又送我们去香港。
你们去了香港？阿秀没想到这一切都在她的想象之外。二龙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他语调缓慢下来，喃喃道，抗战胜利前，因组织需要，我又回到了厦门，参加闽中地下党革命工作。我，虽然有幸活下来，但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秀倚在二龙身边，一起与他难过。她知道，二龙还有很多话没细说，半晌，她小心地问道，抗战胜利后你在厦门？
二龙被阿秀这句话硬住了，他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这时一阵海风吹来，二龙抹了抹他那张晒黑的脸，微微地低下头，继续说道，抗日战争胜利后的厦门，没有共产党，没有党组织，一切从零开始。那时候厦门还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共产党的活动都处于地下状态。但是共产党的本事就是敢于在荆棘的地方走出路来。从抗战胜利到厦门解放的四年，厦门三个地下党组织迅速发展了七百多名党员，建立了六十个党支部。
听到这，阿秀心潮澎湃，继而问道，你这来来去去的，都见不着你。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二龙叹了口气后说，从龙家出来，左千的人逼近了我，我在海边踩响了地雷，对，就是这里。也许我命大，不该死，我的肠子都在外面了，还游了几十米。后来坐了舶板船离开了鼓浪屿。
阿秀静静地听着，心里难过得很，听二龙这么一说，又不解地问，那你又去了香港吧，就一直没有再来鼓浪屿，看看我们？
二龙其实已托人打听过阿秀的消息，不过得到的是阿秀已成家生子。想想也是，乱世中的情感是如此脆弱不堪，阿秀一定有她的难处，不能再打搅她平静的生活了。二龙这样回道，说实话，我曾经给龙家、给你添了不少乱，那些麻烦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我是有罪的，实在不敢再扰乱你。
这，这是什么话啊？！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阿秀皱起眉毛。她对二龙的回答不满意，对他这种态度不满意。
后来，我去香港看敢叔，他见我一个人孤单，我也想忘掉过去，忘记你，最终就留在了香港，打算在那里终老。
阿秀听到这里，摸摸脸，才发觉自己早已经哭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在脸上淌成了河。她很响地吸了吸鼻子，硬咽道，忘掉？你怎么可以忘掉啊？我带着我们的儿子龙隆在等你，一直都在等，我相信你会回来。因为我一直在想，有你在，吃多少苦也值得。
二龙缓缓地侧过身子，看着阿秀那张泪脸，一只手搭在阿秀肩上说，可是我得到的消息是你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怪我，上次也没有顾上问你，我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值得你等的。
阿秀半晌不吭声，只轻声道，值不值得，我心里清楚，是不是，你早已经有了家？
二龙沉默了一会儿说，敢叔有了安稳的家。
那你呢？我是问你。阿秀打断他问。
二龙停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我没有条件，我的身体也不允许，坐水牢的时候落下很多病，再说，我的心里一直装着你。阿秀怔了一下，心里坪坪直跳。这是为什么啊，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们，现在还不晚，还有半辈子。阿秀抓住二龙的手说。
二龙点点头，继而又叹了口气接着说，敢叔在香港办了个武术培训学校，教了很多学生学打咏春拳。可他现在摔断了腿，身体很不好，又不想放弃他的事业，所以他很担心他哪天会离开，我也担心我哪天会离开，这次回来，是想在有生之年看看你。现在，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阿秀急切地问，什么想法，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快说啊。
二龙认真地说，我想，我想把龙隆接到香港去，去接管敢叔的事业。我答应过敢叔，要陪他到老的。
阿秀盯着二龙说，让龙隆去香港？那敢叔的孩子呢？
敢叔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太太也离开了他。二龙的话听起来有些沉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阿秀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去香港是好事，但龙隆跟着自己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突然让他跟陌生的父亲走，他愿意吗？于是阿秀找了个理由说，龙隆又不懂武术。这不太可能吧。二龙道，就是帮助管理。本来我也在做，可是我的身体早就不行了。阿秀原以为二龙回来全家就可以团圆，不再分开，没想到他不仅要走，还要带上儿子一起走。阿秀半天没说话，二龙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分别的生活，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方式，二龙也似乎放不下那里的一切。阿秀这时听二龙坦率地在说，我在那里曾帮敢叔教学生文化课，近来身体不好也放弃了。
阿秀听不下去了，她抽泣起来。这泪水一半是为二龙，一半是为自己。
二龙的沉默不语更让阿秀感到心酸，她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伤感。二龙这时说，老陈是个好人，他照顾你我放心。
没等二龙说完，阿秀打断了他的话，我和老陈没有在一起，他一直很关心我们。
二龙怔了下，前面是误传，现在又是自己猜测有误吗？他起了身，走到海滩上，海浪打过来，湿了他的鞋。阿秀跟过去，听他叹道，一切又回到起点。阿秀，跟我去香港吧。
什么？去香港？阿秀毫无准备。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她原想的是二龙能够回到自己身边来。
二龙见阿秀有些迟疑，追问道，不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