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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次在自己家里撞见这个男人,仿佛这不是自己的地盘,而是误入了别人的领地。张薇体会到了被万物遗弃的痛苦,但还不至于涌出泪水来。从精神的摇荡中,她联想起了白鹭湖上的夕阳,她和妈妈手拉着手站在一起,那时,即使发生地震,她也坚信会永远和妈妈在一起。但现在她可没那么确定了。

显然,崔总无论以何种借口闯到家里,都让张薇反感。妈妈永远是她独自享用的领地,任何人都无权剥夺或侵占。方才的一幕虽不浪漫,也不够有趣,但在张薇的心头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张薇本想计划这个周末让法哲来拜见妈妈的,看来,机会不合适了。

界平躺在床上,目光转向了心灵深处。痛苦使她孤独,她不得不在孤独中渴饮着无尽的痛苦。夏天刮起严冬的风暴,积雪压坏了怒放的花朵,世界颠倒、错乱了。她好像躺在干涸的河床上,突然山洪暴发了,洪水一泻而下,可她没有逃跑的想法,更没有逃跑的力量,她虚弱无力地躺着,希望死去。她想到了自杀,上次自杀,以及妹妹的自杀。自杀的情节也许是遗传的,今天,自杀再次礼貌性地一闪而过。她仿佛看到同事们在她尸体旁的石化表情,转而又激情地投入新的生活,把她遗忘在尘埃里。自己成了自己戏剧人生的唯一观众,替自己预备了永远的泪水和掌声。不会自杀的,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女孩。他是谁?一定是认识她的人、甚至是熟悉她的人……界平坠入推理的陷阱里,幻想着用冲锋枪,置强奸犯于死地。

一夜漫如一个时代,却并不是幸运时代。人不能只靠面包活着,还要依靠借口、靠记忆栽培的仇恨。

同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从某些人那儿得来的同情,是一种侮辱性的礼物。可界平没有力量将这个恼人的礼物扔还崔总。她不想成为他的调味品或配菜。他的同情让界平沦为乞丐。

当灾难落到头上时,她根本不愿正视它,因为这事实在太可怕,太不体面了。她不敢也不能像书本上的屠龙之士,迈着坚定的步伐,激荡着豪迈的复仇精神,鄙视险恶、挑战权威,渴望牺牲,如同渴望火红的玫瑰。得换一种活法了,虽然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已不容许悠闲地享受日光了。要么像刺猬浑身是刺,要么像老虎满嘴钢牙。命运重重地打击了她,她决心坚韧得像皮球,拍打的力量越大,弹跳得就越高。

夜好长,月亮硕大红艳,像一颗正在下沉的红气球,把它最后血红的一瞥投向那破碎而发抖的世界。

三天之后,洪院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设计院里,化着淡妆,自信而大方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仿佛刚从夏威夷回来似的透着喜悦,完全不是从前那位沉默、谨慎而安静的女院长。上班的第一天便让男同事参谋买辆什么车,第二天就把一辆火红的丰田开了回来。当她开着新车去学校接女儿时,女儿惊讶妈妈的变化,仿佛妈妈是天后王菲,霸气十足又高贵典雅。

任何时候打破性格的坚冰都是不容易的。张薇提出带男朋友回家让妈妈见见,妈妈爽快地答应了。她发现妈妈异常高兴,便以为是崔总的关系,想问,却不敢开口。妈妈明显变了,再不像从前喜怒都写到脸上,而现在她的表情却像舞台的戏子,激情无限,却与己无关。

张薇感觉到妈妈热情下的阴冷,似乎心思总在遥远的地方,而非眼前的生活。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界平不再是那个甘愿遗世独立的人,她匆忙拆除了在自己周围筑起的自足且高傲的篱笆,她甚至用篱笆做成了标枪,随时准备向那些转身而去的人投出自己的怨毒。

设计院工会要举办设计院收藏展,也就是将员工收藏的有价值、有意义的物品拿出来晒一晒,既开阔眼界、增进交流又活跃院里的文化生活。院领导带头,纷纷拿出镇家之宝,有的是民国时期的花瓶,或者一枚袁大头,或者拿出生平第一款手机。

院领导参观收藏展,大家前呼后拥地品评着,欣赏着。有位员工自创了一幅《蒙娜丽莎》,可这幅画像,员工是比着范冰冰的照片画的,所以,细心的员工从画里看出了范冰冰的影子。大家称赞着,也调侃着。界平盯着《蒙娜丽莎》,她没看出有范冰冰的影子,倒看出有魔鬼的影子,似乎魔鬼正通过画像的眼睛审视着自己。“是我心虚了!”界平深感自己活得表面化,活得镜头化。是的,她要的就是这种表面和镜头的感觉,她要把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上帝的恩惠是等不来的,它并不降临到苦苦追求的人身上,上帝的苦难倒是很慷慨。

在几枚大小不同、质制不同的毛主席像章中,界平一眼就盯上了这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记忆中谁向她提起过这样一枚像章?是的,是崔梅,她曾说过,随妹妹进入坟墓的像章,竟然被人盗走了。界平手哆嗦着伸向了那枚像章,金光闪闪、光彩熠熠。背面,果然用细细的针尖刻着“我爱你!顿!1975”。

不用说,界平已猜到是谁的展品了。

员工们围着看《蒙娜丽莎》。界平发现没人在意她,顺手将那像章放进了袖口里,随后热情地同大家一起欣赏了青花瓷的茶壶、红木奔马根雕等等。偷盗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时,才有充足的理由世代延续,这恰好使人们相信,人生也不过是一种借以自娱的审美游戏。

下班时,组织者发现少了文文的毛主席像章。那可是副市长家的珍藏啊,工作人员恨不得掀翻楼板,可一无所获。

这是盗墓贼的证据,可是怎么会在陈副市长家里呢?从酒杯到像章,界平隐隐感到陈副市长和妹妹有着什么关系,至少和妹妹的坟墓有着什么关系。但愿这猜测不是拿花生穿针眼般的荒诞。

界平的大学同学吴军到白鹭市出差,吴军毕业后转行,为某私企做起了营销业务。白鹭市漂白公司欠他们公司上千万的款项,久拖不还。吴军是特地来催款的。吴军求助于界平,可界平和外界交往不多,帮不上什么忙。老同学的失望写在脸上。

包里揣着偷来的毛主席像章,像揣着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一段历史。经过复杂的心理反应,她还是给崔总发了信息:“晚上六点请到凯龙酒店,有要事相求。”

崔总十分钟后才看到信息,激动得像清晨看到太阳的公鸡。“好的,不见不散!”

崔总眼睛盯着手机,唯恐漏下界平的信息,可信息像消失的彗星,再也没出现。

崔总觉得自己很二,应该发一条引导着聊天的信息,比如:“有什么要事?”或者“改成七点可以吗?”等等。

毕竟,界平主动邀约,让看不到希望的爱情之路,闪烁出萤火虫般的光芒。他幻想着和她单独在一起,聊建筑、聊混凝土,进而聊哲学、聊人生。不会聊五十年院庆的事件,但恰恰是那夜的悲催,促成了今晚的约会。

崔总刚刚踏进大厅,心便像鸡蛋掉在了大理石地上。界平和一位男士安坐在靠窗的桌边。崔总整理了心情,收拾起碎鸡蛋般的惨痛,向界平走去。

“这是崔总——陈副市长的内弟……这是我同学吴军。”

崔总听到了自己的胸膛咚咚的敲鼓声,当然不是为吴军敲的,而是为刺耳的“陈副市长的内弟”。

为了能让崔总帮助吴军,界平喝起了酒。崔总诧异地掂量着酒的分量,像掂量毒药的分量。

一千多万的欠款有了解决的门路,吴军激动地敬崔总酒,当然也万分感激地敬老同学界平。事前就对崔总这位神秘人物揣着各种猜测,酒过三巡的吴军终于明白,界平求崔总帮助,反倒给崔总一颗大红枣,因为崔总像猴子似的兴奋而得意。

一位头戴绢制的大红花、身穿艳丽长裙的女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喝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男人。当然,她也没放过崔总和吴军。服务生告诉界平这女人是神经病人,每天进来坐一会儿,她说是等她丈夫,其实她丈夫牺牲在越南战场上,永远回不来了。不过,她已等了二十多年了。

这疯子的经历让界平的内心刮起了风暴,痛苦的表情像刚失恋似的。

崔总送界平回家。这难得的机遇,像天上掉馅饼般稀少。

界平再次坐进了路虎的副驾驶上,上次挥铁棍的经历仿佛是遥远的事情,而被强暴的夜晚也是一万年以前的记忆。崔总刚把钥匙插进锁孔想启动车子,界平按住了他的手。

“坐一会儿吧。”

“坐在车里?”

“你出去坐在地上也行。”

崔总笑了,黑暗中,无人欣赏他的笑容。

崔总放斜了界平的座椅,这让她半躺的更放松、更舒服。

一轮清亮的明月挂在中天,连空气都显得那么诗意。

界平一直想着那个等待丈夫归来的疯女人。她的丈夫是谁?配不配有这样的痴情妻子呢?这女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

两人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但崔总感觉到,界平的思绪不在他身上,也不是吴军身上。要说她在想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崔总喝了口水,舌头感觉一阵冰凉,随后又感到一股隐隐的甘甜。

“过去我一次也不曾希望得到别人理解,到了关键时刻,却唯独希望得到丈夫理解……可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我……其实,我非常想他……他不能那样说我……有时,我感到我完全地被理解了,完全变成了空白……”界平的声音就像玻璃风铃,随着深夜的微风,发出零星的乐章,“讲讲我丈夫的事吧。”

“你这一说,我还真不知讲什么了。”

“想起什么就讲什么,讲他自杀式冲锋也行……讲他随地大小便也行……”

崔总斜倚在座椅上,思绪也放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军营里,那里模糊一片,像搅乱的沙盘。

“我时常想他,非常想他。他如果不战死,我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也会过简单平和的生活……谁知道呢……”界平悠悠的声音像梦中呓语。崔总没敢开口,继续听她唠叨。

“我时常梦到他穿着军装的样子,可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忘记了他的模样……不得不翻出照片,才记起这个男人……我的丈夫……”

崔总静静听着,大气不敢出。这女人是说给他听的,仿佛又不是。

车内再次恢复宁静。

良久,崔总听到了轻轻的鼾声,他悄悄观察,发现她在酒精的作用下,果然睡着了。

他望着黑暗中酣睡的她,感觉他们的距离从来没这样近过,又从来没这样遥远。他距她有一梦的距离。

爸爸把毛主席像章像神龛一样供奉着,文文却把珍宝弄丢了。她徘徊在舅舅公司门口,受到委屈的时候,她想到的当然不是舅舅,而是法哲。也许在内心深处,丢失爸爸的珍宝并不重要,而法哲的安慰才是她想获得的。一旦向爱情宣誓效忠,就等于向疯狂膜拜称臣。法哲是她的,他根本就不该喜欢张薇。她灵魂干渴,却没有水喝,她心灵饥饿,却没有吃的东西。

法哲和张薇手拉着手走了出来。文文急忙闪到广告牌的后面,目光随着他们渐渐走远,消失在拐角处。

驴子爱秕糠胜于黄金!文文气得想骂人,又委屈得想哭。也许应该哭一场,为丢失的像章,为丢失的恋人。可她的泪终没掉下来。

设计院和建筑公司要到南河考察,文文猜测着洪院长和法哲一定会参加。文文以增加实战经验为由,也跟随着考察团出发了。

市长女儿的小小申请,谁又好反驳呢。

界平像提防着草丛里花蛇似的提防着文文。无论开会还是出差,不再把文文当成第一人选。残酷的生活让界平学会了尊重预兆,循迹而行。除了语言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恐惧。恐惧命运无情的手,会出其不意地夺走珍爱的一切。

文文极其殷勤,跑前跑后地为大家拍照。

界平变换了穿衣的风格,以高雅时尚引领着设计院女性服饰的潮流。她不怕别人目光跟随着她,她要的就是这种目光跟随的感觉,就像植物喜欢阳光一样。

她早就料到会和法哲一起去南河。法哲,无论其父母是谁,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那副脸面和姿势给她的快意,那微笑的动作和说话的眼神给她的感觉。法哲是她心底的秘密,是关乎初恋的记忆。每当看到他的脸庞,就有一种宛如刀绞般的欢乐,一种甜蜜又辛辣的酣畅。

文文捕捉了许多界平和法哲一起工作的镜头:有的头挨着头地看图纸,有的相互看着说话,还有的紧紧地站在一起。

文文收集着洪院长母女共享一个男人的资料,她要让她们母女斗法,最终渔翁得利。她坚信人是最伟大的动物,有梦想就能将整个世界揽在怀里。

法哲早晚是她的!强调满足平静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心若想行动,即使找不到行动的机会,也要千方百计地去编造借口。

自上次把酣睡的界平送回家,崔总和界平很长时间没联系过了。虽然完成了界平拜托的任务,却只接到界平简短的感谢信息。崔总以为时间会帮他理清困惑,时间也会过滤烦忧。他惊讶地发现,两个月后和两个月前一样,他依然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围在原地兜圈子。他深刻反思,发现自己既没有强烈的同情之感,也没有造福社会的激情迸发,军人的那点正义之气,渐渐消融在市场竞争的大潮中。他的目光向内是热烈的,在意自己的七情六欲,向外却是冰凉的、木然的,仿佛一具日夜闪烁的电子屏幕。

在南河工地上,崔总突然从身后交谈的声音中辨别出了那个温润甜美的声息,那声息像毒药使他瞬间心律失常、呼吸急促,周身涌动着甜甜的酸楚,几乎要昏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痴情汉,用那种习以为常的方式在毁掉自己。

理智会消除痴想,判断力会减轻热情。此时,理智和判断力都迅速归零。

当界平站在河岸上,身后是夕阳下雪白的棉田、逐渐没入苍茫天际的黛色树林,崔总抬眼间看到了界平,此时,涌向他心头的是说不出的感动。只要拥有了这个女人的爱,哪怕全世界都与他为敌,他也不再体会孤独的滋味。

文文越是将目光聚集到界平身上,越是被她吸引。她始终以为只要详尽地了解名画所用的颜色和材料,就可以掌握对画意权威的解释了。文文发现界平看法哲的眼神,似乎具有巫师的魅力,总变换着迷人的色彩。法哲是圆心,而界平则在围绕着圆心画着圆,远远近近,不离左右。界平的语言和动作带有一种神经质的灵敏和妩媚,这让文文诧异又惶恐。

“法哲只能忠于我,他不能既忠于我,也忠于镜子里的形象。”文文有这份自信,她有信心和两只猛虎——嫉妒和绝望,决一死战,也有信心和她们母女决一死战。战斗让文文英姿飒爽,仿佛看到法哲挽着她的手臂,走在高高的南河大桥上。

文文把法哲拉到旁边。“我爸要谢你的救命之恩,请你今晚到家里吃饭。”

“饶我一命吧,我可不敢让张薇误会!”

“你以为我想啊,带她一起来吧。”

“省省市长先生的时间吧。我是雷锋,不用谢。”

法哲的拒绝让文文很不爽,好像一个人手指受伤,动不动就会让这个痛手指撞在什么地方。

有人把宽厚的感情看得分文不值,但此时文文觉得法哲刻薄得无法忍受。

文文望着无情的泥汤般的黄河水,像只小鸟在绝望中撕扯自己的翅膀,狂躁不安。

文文很聪明,可她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法哲看透了文文的意图,甚至看透了文文三步之后的棋局。既然不想娶文文为妻,躲得远点是上上策,不然,烧伤的可不是别人。

以适应大自然而论,生于大自然的一切动物和植物都是极其完美的,人也极其完美地将许多东西变成了美食。一年一度的白鹭市美食文化节到了,通过弘扬美食文化、发展旅游业、群众娱乐等活动,展示白鹭市快速发展的崭新风貌,打造高品位、有特色的美食文化节名片。

今年的美食文化节以“天下美食,芬芳白鹭”为主题,汇聚全国各地风味特色小吃,重点展示本地特色。

各地特色小吃有:万和春、流亭猪蹄、小倩倩馄饨、十八街麻花、上海城隍庙小吃、台东大煎包等上百种,可谓游尽白鹭,食遍天下。

纵横各两条美食街形成“井”字形的美食天地,场面弘大,气势壮观。李总的两个饭店,均坐落于美食广场上。每年的白鹭美食节,他的宾馆都挣得盆满钵满,甚是喜庆。

为筹备好规模越来越大、影响越来越广的美食节,政府召开全市各大企业、餐饮旅游业、区县和部门等负责人会议,要求各企业员工和全市居民要广招客人,积极维护白鹭市的良好形象,提高白鹭市的良好声誉。

任何靠政治事件可以推广甚至解决问题的哲学,都是开玩笑和耍猴的哲学。

会议较长,所有的议程总在愚蠢中兜圈子。先是宣读市委文件,主办者宣布美食节的活动方案,最后将是领导讲话。会议开始还没有十分钟李总就跑去上厕所,还自我调侃道:“膀胱小,一会儿就想射。”

今天李总早早地逃出会场,并不是因为膀胱的问题,而是借机换换座位。等抽完烟,再进会场时,发现洪院长身后的一个座位空着,便像公交车上抢座似的,一屁股压了上去,椅子发出疼痛的吱扭声。

自设计院庆祝会后,一个多月过去了,李总再没见过洪院长,甚至不时地想她。李总认为时间不会带来任何的和谐或平安,必须在当下找到和谐。随心所欲是他独有的法律。丑和美、恶和善是一体的,是金币的两面,甚至丑即美,恶即善。如果人们没有一点哲学概念地活着,恰像盲人走在午夜里。

坐在洪院长身后,静静地观看她的背影,这是今天第一杯美酒。李总突然想起昨晚看的《埃及艳后》,那个爱上克里奥巴德的恺撒——高贵的恺撒,几乎为了一个女人而忘掉了帝国(安东尼却是完全忘掉帝国)。李总不为艳后慑服,而为两个英雄叹息。世上真有那种让男人筋骨爆裂的女人吗?李总相当怀疑。女人——简单、弱智,也仅仅年轻女孩的纯净,还能唤起李总的一点点美好。他是个吃嫩草的老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对中年老花,他有着和贾宝玉一样的品位。宝玉曾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李总不是爱读古书的人,但《红楼梦》里谈恋爱的章节,他喜欢反复读,仿佛曹雪芹写透了他的心理,恨少时没有那样一个大观园。对于结了婚的女人,李总很少动情,但这位洪院长却是例外,在他眼里,像杯复杂的鸡尾酒,色彩缤纷、媚惑无穷。

他静静地坐在她身后,手托着下巴,仿佛认真听讲,也仿佛在盘算着今年的美食节能挣多少钱。其实,他仅仅看着洪院长的后脑勺,看着那栗棕色的披肩发,仿佛那下垂的头发是迷人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他站在瀑布下面,沐浴着瀑布的飞沫。人们一向把观念和行动分开,观念属于过去,而行动属于现在。李总认为那是胡扯。行动就是观念,观念就是行动,像女人,喜欢就干,不喜欢就算。崔总依然远窥洪院长,这个笨蛋,依然那么无知。李总窃窃私笑,像海盗看到敌人被鲨鱼吃了一般。

会议结束时,李总早早站在过道里等着洪院长,像老朋友似的打招呼。

出会议室门时,李总的手就关怀地放在了洪院长的腰上,像护送着女朋友挤公交车的小青年似的。虽然仅仅扶了一下,洪院长的神经系统立刻处于一级戒备,警惕得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身体间的无意碰触,既迷人又可怕,可也容易触及界平无形的伤痛。好像神经系统在密谋哗变,让她焦躁不安。

主办者在市委的餐厅里宴请与会者,李总大方地和同桌的新朋老友打招呼,大方地咨询洪院长建筑方面的问题,谁都知道,李总正筹建大型的娱乐园区,设计当然是重要一环。李总认真地咨询,洪院长便周全地回答,两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接触。一道道美味的菜肴端上来了,酒也一杯杯地灌了下去。人们争相着给李总敬酒,李总也兴致很高地为洪院长夹菜,像呵护一位花季少女似的热情大方而不失风范。一成的利润好过十成的一无所得,对女人也是这样。

宴会刚刚进入感觉,洪院长像携带着一笔散发着噩梦气息巨款的大盗,仓皇出逃,刚刚站到院子里,空气中的炽热就让她辨出了自己的灵魂。

李总的膝盖第一次碰她的膝盖时,她以为是无意的;第二次碰她的膝盖时,她心有所惑;第三次他碰她的膝盖时,她惊觉如兔。李总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那只筷子,油亮的脑袋借机埋到界平的小腹上,深深地吸着气,嗅她两腿间的气息。界平往后挪了一下椅子,李总的头在她腿上滚了一下,兴奋地抬起来,高高举着那只筷子,像举着金条似的两眼放光。

认识自己是智慧的开端。界平恍然顿悟,自己一直愚蠢地存在着。

崔总在和朋友谈事时,突然发现界平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崔总提议送她离开。界平缩在副驾驶上,像得了大病似的萎靡不振。很多时候,人都是自己的医生。

崔总感受着这个填满他生命的女人,她的悲喜就是他的悲喜,她的忧伤也是他的忧伤。他幻想着他们未来的家里,房间流淌着月华的宁静,他们随心所欲地阅读,不疾不徐地生活,吃饭、睡觉,散步,相拥着到天明。

两滴清泪从界平闭着的眼角流下来,崔总心碎得像砸烂的玻璃窗。

“你没事吧?”崔总悄声问道。

“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

“那就别看。”

人们既怕已知的,也怕未知的。坐餐桌边,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梦幻般地飘来。在哪里遇到过,这股冲击灵魂的气味,这股迷醉神经的气味……是的,是的,那晚在白鹭大酒店,就是他……界平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把中午吃的饭全倒了出来。模糊的记忆仿佛波涛滚滚的白色海洋,忽而晴空万里,忽而雾霾沉沉。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海鸟,生在哪里、父母是谁全不知道。任何一个极端都包含着对立面:仇恨包含着宽容,生命包含着死亡。

不知道糟,知道了更糟。心里有美景,眼里就有美景,可心里有糟粕,眼里也全是糟粕。这糟粕只能强压在心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能给崔总带来任何麻烦。如果总是怪罪别人,其实也是一种高度自怜罢了。一直在给悲伤打工,一个人的不幸已经够悲惨了,何必传染给更多人呢?

设计院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内部员工大部分拥有本科学历,近几年,博士、硕士的比例逐渐升高。许多人对洪界平当副院长相当气不顺,总以为她是靠脸蛋上位的。可深挖浅掘,终也没找出那位让洪院长倾心的男人。男生殖器的包裹,以及诸多灿烂的流言,都是男士们泄私愤的表现。

界平从不为自己辩护,生活也无须辩护。一个个设计大奖,堵住了所有设计院同仁的嘴。像公鸡抱怨母鸡不下蛋一样,在某个成熟的秋天,母鸡以每天一枚鸡蛋的速度,证明了公鸡的尖刻。

界平设计的庙宇方案获得了古建筑大奖,古建筑设计专题会议在海南召开。这是第几次获得大奖,她自己都不在意了。当获奖的信息传到院里,谁都以为,评奖和选美一定有内在的关联,不然上帝怎么会总眷顾同一人呢。

界平刚刚坐在靠近飞机窗口的座位上,一位留着长长胡须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就坐在了她身边。

界平突然感觉这人好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想了好久,记忆依然空白。他嘴唇虽然掩饰在油亮的胡须里,可那面庞的曲线、冰冷的眼神,还有那放松的坐姿,都让界平感觉遇到了故人似的。用记忆解读现实,只会让人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拘束。

记忆里的宫殿,也可能仅仅是现实里的茅草屋。

飞机起飞了。那人安静地睡着了。鸭舌帽盖住了半张脸,嘴唇突然笑了,可能做梦了吧。那人的手突然从腿上滑了下来,碰到了界平的腿。那手就一直放在界平的腿边。那是一个宽大的男人的手,手指像握着鸡蛋似的卷曲着。界平几欲想握一下这半卷着的手。她的失落被一阵突然的绝望吞没了,飞机可载不动忧伤,也载不起放荡,她感觉自己骨子里是放荡的,如果可能,她也许会成为潘金莲。上帝他老人家总是个第三者,陪着心胸如此坏的女人,道貌岸然地生活着。

空姐推着车子送饮料,那人一动不动地对空姐说:“来杯红糖水!”

界平吓了一跳,原来他根本就没睡。

“没有红糖水。”

界平要了杯咖啡,她喝出了酱油的味道,心情紧张得像绷紧的弓箭。生活让她的心智过于复杂,早已失去了单纯的特性。

飞机里,时间好像凝固了,每分钟都慢腾腾走个没完,界平很想和那人聊天,可他一直睡着,头歪向了界平的肩膀。界平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以前好像闻过,是什么香味呢。她贪婪地吸吮着。

界平轻轻翻动着建筑学的书,身体想休息,精神却无法平静,她等待着这位睡客醒来。

可睡客仿佛一万年没睡过似的,轻轻地发着鼾声。飞机降落了,才坐直了身体,对界平歉意地说了声:“谢谢!”

界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谢自己,难道谢她借给他半个肩膀?他表情奇怪,仿佛是站在梦里不愿醒来的人。

界平向他露出蔷薇般的微笑,可他却瞎子般冷漠地移开了视线。人必须由衷地去了解一件事物,才会动用全部心力去觉察。他第一个下了飞机。界平很想叫住他,好像自己的什么行李或者心绪被他带走了似的。天意莫测,人如棋子,要么不被理解,要么彼此遗忘,人和人相遇大多惨淡收场。

界平发现书页里夹着一枝黄色的桂花,她突然顿悟了红糖水,那梦幻的三天,那落水后的康复……那时他们俩最爱喝的就是红糖水!红糖水也是那个时代的奢侈享受。

高顿!

她挤过人群,向前追去。可偌大的机场,人来人往的大厅,早已失去了他的身影。

界平扶在栏杆上泪流满面。其实,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那位鸭舌帽男子疼爱地看着她。他的眼里闪动着水光。他不敢开口说话,怕声音背叛自己。

高顿从来不曾真正孤独过,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充满了记忆,占满了内心所有诗意的角落。他之所以能摆脱种种险恶的困境,得益于爱情的富贵和精神的饱满。

今天的相遇是点燃系列联想的火源,惊怒之下,界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失去他之后,她以为生存将是地狱。她的整个情感被他占有,就像船在大海上,船属于大海,大海也属于船。当等待成为习惯,当宁静成为她生活的空气,他在她心里具有非凡的、坚固的美,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希冀、一种美好的意念。此时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爱他。期盼着他某天出现在身边,让她惊讶得想哭又想笑。

爱情彻底让心智空掉,把每天的渴望、快感和痛苦完全空掉,爱情就是一种更新,一种突变,一种莫名的开心或悲泣。此时,界平痛恨自己的麻木和他的无情。她凝视着远方,遥远的地方——望着世外。他走了,全世界都填补不了她心里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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