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女子上朝从无先例,温怜很是为该穿什么衣服烦恼了一番,最后决定挑件款式简单大方的宫装算了。没想到傍晚的时候有个小太监送来了几套衣服,温怜展开一看,俱是深蓝锦缎,上绣三爪蟠龙的男衫,却是皇子衣饰。她穿上试了试,除了宽大了点倒也没什么不妥,将腰带系紧,束发戴帽,足蹬皮靴,腰佩金鱼袋,观镜中,当真是鬓如刀裁,眉如墨画,好一个翩翩皇族贵胄。
万昌公主得到消息,连夜纠集了几位大臣进宫劝谏皇帝,那几位老臣句句不离纲常,只说公主上朝于礼不合,不能坏了祖宗规矩。这几位老臣倒也不尽是万昌那边的,他们原本就有几分撒泼无赖的本事,哭谏用得得心应手,动不动就把温氏列祖列宗搬出来。
温桓也不动怒,温言好脸与他们慢慢耗着,时不时将圣神先皇抬出来一下,他们再是胆大无礼,也不敢当着皇帝直斥先皇牝鸡司晨,最后终于哭累了,一个二个败下阵来。温桓暗中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送走这几个倚老卖老的家伙了。他转向一直不发一言的万昌公主:“皇妹若是亦有相同想法,明日也可上朝理事。”
万昌注视着他道:“不必,本宫绝不会坏了先祖定下的规矩。”说罢拂袖离去,丝毫也不掩饰怒意。
温桓身边的太监李全儿本已准备好吩咐宫人将朝服送来,见万昌公主想也不想地拒绝,走得这样干脆,不由微微愣了愣,偷眼一看,温桓却是没有半分意外的表情。
温桓起身,李全儿凑上前去问道:“陛下是否去皇后娘娘那里?”温桓略皱了皱眉,还没说话,他已乖觉地奉上一盘各宫妃嫔的名牌。
温桓哈哈一笑,看他一眼:“你倒是跟朕肚里的蛔虫一个样!”说着饶有趣味地看着满满一大盘名牌,手指在上头徘徊良久,停在一个新入宫的才人牌头上,轻轻点了点。
李全儿使个眼色,旁边另有个小太监接过盘子,低头躬身退了出去。他讨好地对着皇帝笑道:“奴才只会揣测主子的喜好来更好地服侍主子,旁的人旁的事却是一点也看不通想不透,端的蠢笨。”
“哦?你可是指方才万昌拒绝上朝的事?”
“圣上英明!”
温桓微微一笑:“她朝中党羽众多,本人上不上朝,又有什么所谓呢?她和怜儿,毕竟不同……”
李全儿似懂非懂,却晓得不应打探太多,若是哪一句犯了忌讳,后悔都来不及。他当下拣了些宫中趣事说与温桓听,把温桓逗得眉开眼笑,一路回了未央宫。
美人已经身裹轻纱躺在床上,端的是肤如凝脂,面若娇花。这位才人姓柳,乃是地方上选拔的秀女,姿容秀美,眉目间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清灵雅致。
温桓除了册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这还是第二次相见,只觉得她闭目躺在那里,就像一尊玉人一般,美则美矣,却流露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哀艳。
他走上前抚了抚她的秀发,轻轻掀开她身上的薄纱,少女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同蝶羽的睫毛下沁出一滴泪。
温桓见她这个模样,不但没有愠怒,反而心生怜惜。他俯下身吻去她眼角的泪水,顺着她玉般的脸颊一路吻下,来到樱唇边,喃喃说道:“别怕……”
次日温怜一早起来,骑马向那议政的玄天宫去。玄天宫内,三条御道波浪起伏,如龙翻腾,又称作龙尾道。主殿纳元殿在广场正前方,左右立栖凤、翔鸾二阙,龙尾道出于阙前,倚欄下视,南山如在掌中。禁军御仗宿于殿庭,金甲葆戈,杂以绮繍。文武缨佩,蕃夷酋长皆序之。仰观玉座,若在霄汉。齐朝的官员在上朝时若无特殊情况是不得坐轿的,所谓“肩舆”,是皇帝的特批,就算是宰相亲王也不得例外。且大齐还有一条怪规矩,即五品以上的官员须得形象气质佳,不得看上去过于老丑憔悴,因为“事关国体”,所以年纪大的官员必须注重日常保养锻炼。
“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百官上朝的场面何其壮观,武官在马上固然雄姿英发,而文臣勒马徐行,吟咏诗文,更是一种风采。温怜男装打扮,恰似青云扶摇的少年郎,对着左右经过的大臣含笑致意。然而事实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美好,因为没有担任具体职务,也没有正式官职,温怜被安排站在五品文官的身后,即靠近门口的大殿左边。这是殿中离皇帝最远的位置之一。
她怒瞪着那个引她站位的小太监,俏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周围那些目不斜视一脸严肃的官员都在暗中看她的笑话。她狠狠剜了那太监几眼,终于把心头的邪火忍了下去,抿紧唇转开目光。
那小太监低着头,被她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冒出一脑门儿的冷汗,几乎就是落荒而逃。
这时温怜的眼角瞥到一抹浅绯,来人跨进殿门,站在与她平行的右侧。
“宁远将军站错位置了吧?”身边有人冷冷开口。
“将军第一天上朝,可能不是太清楚规矩。年轻人嘛,需要多看多学。”
“是啊,说起来,这在京城里面,可和在外打仗不同,一切都要合乎礼法。”……身边这群白胡子老头说起话来颇有种抑扬顿挫倚老卖老的气势,温怜翻了个白眼,向他们发难的对象看去。这一看,却让她的表情瞬间僵硬。
那人穿着浅绯色武官服饰,在一群同级的绯色中,却是卓然不群,昂然如剑。
自那日之后,温怜便刻意没有再关注叶城,不再探听他的任何消息,将自己的世界与他完完全全割裂开来。他们原本就没有什么交集,温怜的执念一断,更是要见一面都没有机会。
原来他已受封宁远将军。看这情形,难道是要长留京城?温怜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叶城如何,****底事?
但是任她心乱如麻,却架不住耳边的攻讦之声。这却是不想听也不行。能够进殿议事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但是本朝自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五品武官只有上级可入,偏偏叶城的官职却是五品下,而本朝武官不多,殿中尚有不少空位,也不知他是不知究竟还是怎样,便就这样进来了。
本来进来便进来了,偏偏叶城平时性情孤傲,谁的账也不买,进京这些时日,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便有人不肯放过了。温怜拿眼风扫了扫身后,殿外尽是密密麻麻的人,现在若出去,却要站哪里?
她终究是忍不住,又朝叶城看去,正巧叶城也看向她,两人视线相交,她立刻转回了目光,心中却是一乱,淡淡说道:“各位大人,本朝律令明规,五品以上官员有入殿议事资格。恕本宫愚昧,不知叶将军却是哪里逾礼?”
耳边的噪音瞬间消失,片刻后,众人的声音响起:“啊,殿下说得极是,是老夫老糊涂了。”“没有没有,叶将军完全合乎礼法,没有任何不妥……”有人的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华宜公主对叶城已经没有兴趣了吗?!要真的没有了,干嘛这么维护他?看来是消息错了……
温怜面色淡淡,心里却是很不平静,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叶城都不会领情。但是刚刚她还是出口为他解围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犯贱。不等她想太多,皇帝驾到,早朝正式开始了。第一次上朝的新鲜感分去了她一点注意力,但是那绯色的衣角仿佛总在眼角晃动,像一只小爪子,轻轻挠着她的心,让她没有办法忽视。
她没有再向那人投去一眼,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她转身就走。
那些大臣有的想来与她套套近乎的,看到她走得那样快,也乖觉地不去自讨没趣了。温怜来到宫门口,正欲翻身上马,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公主且慢。”
她的心狠狠一跳,伸出的手一抖,从马背上擦落。强作镇定地回过头,温怜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过来的人。
少女站在树荫底下,微微扬起下巴,习惯地用眼角睨人,白玉无瑕的肌肤在阴影下少了几分明艳,显出一种漠然的清冷。虽然温怜的身量不高,穿了男装混于一众男人中尤显娇小,然而那种高傲的姿态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令她无论如何都能在人群中成为显目的焦点。叶城就是极为讨厌她这种自命不凡的模样。他皱了皱眉,脚步微微一顿,然而立刻又向着温怜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