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金瑶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屋。
金夫人正在厨房做饭,听到玄关处的声响,知道女儿刚刚锻炼了回来,忍不住叫唤道:“瑶瑶,一会儿你爸爸要带客人回来,你赶紧帮妈妈收拾好客厅。”
金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却一头钻进了书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嗨——妞儿,明天二十岁生日,想好去哪里HIGH了吗?”手机闪烁,直接蹦出了好友清如的电话来。
金瑶抓着电话,撇了撇嘴,无奈地叹道:“哪里敢去HIGH啊?我老爹回来,可就悲催了,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书。”
金瑶的父亲金砺,是某军区的司令。自小,金瑶就受着父亲的军队教育,金司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对金瑶尤其严厉,从来不假颜色。金瑶又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所以金司令常常责罚她。她睡一次懒觉,罚俯卧撑一百次。她打耳洞,罚跑越野十公里。她化妆去迪厅玩乐一晚上,罚跪搓衣板一天一夜。久而久之,金瑶变成了一个男孩子的性子,处处不敢违逆了父亲的意思。
不过好在,父亲并不是常常在家。几乎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金瑶虽然很调皮,但是金司令在的时候,她还是相当老实的。当然,这是必须的。她只能乖乖地呆一整天,父亲后脚出门,她前脚就可以出去瞎逛,而金夫人对她溺爱非常,从来不管她。
“不是吧?”电话那头传来清如的几声哀嚎,“可怜的娃娃,你那军长大人回来了,那咱们的计划要泡汤了。唉……原本大家还想着去哪个迪吧好好疯一晚上的。”
“唉……我还敢去?上次就因为你们几个,害得我被我老爹狂骂了一顿,还罚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去跑操!我的神啊,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早上五点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因为那一次,我的美人觉从此就没有了!”金瑶恨得牙龈直咬,若是清如就在她的面前,她一定会扑上去。
“我的好姐姐,有那么严重吗?你家军长大人真恐怖啊。再怎么说,你也是女孩子啊,他怎么老是把你当男孩子看呢?”清如在那边幸灾乐祸地笑着。
金瑶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寸长的头发,扁平的身板,虽然高挑,但是哪里有半分女孩子的样子?她忍不住沉重地叹息一声,叫道:“清如,你再笑试试,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瑶瑶,让你收拾屋子呢,快点啊,不然一会儿你爸爸回来又要挨骂了!”金夫人又在那里叫唤了。
“不说了,我去做勤劳的小蜜蜂去了,不然那个大老爷回来,我吃不了兜着走。”金瑶一听金夫人的叫喊,急得猴子烧屁股,慌乱地挂断电话就去收拾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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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人忙里忙外准备着饭菜,看着还化了妆的母亲,金瑶忍不住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老妈,你怎么打扮得跟新媳妇似的啊?”
“净瞎说!”金夫人忍不住啐她,“你妈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会还跟新媳妇似的?你明天就二十岁了,大姑娘说这话也不害臊!?”
金瑶吐吐舌头,乐不可支:“我是看你换了新衣服还化了妆。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
金瑶故意拖得很长,金夫人的脸也有些微红,金瑶看到金夫人难得的狼狈囧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正闹着,窗外响起了引擎声,金瑶的脸色一变,心也开始紧张了起来。笑容立刻消失,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不动了。
金夫人看金瑶那架势,忍不住摇了摇头:“你就这么怕你爸!”
金瑶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听到玄关处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每次都是这样,金老大进门,金瑶就等着金司令老气横秋的声音:“瑶丫头,你老子回来了!”然后金瑶就会屁颠屁颠地起身去迎接。
不过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老爹从开门到穿鞋,都没有出声。金瑶低垂着的眼睑忍不住抬起来,朝着门口看去。
老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金瑶抬头看去,就愣在了沙发上。
那是一个很沧桑的女人,两鬓的发丝已经斑白,眼角处有深深的皱纹。这样的女人大街上有很多,金瑶从来没有刻意留意过,然而这个人,却让她不得不留意。不,不是留意,是震撼!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定在门口的女人,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那个女人也在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盈盈水光。
金夫人也在玄关处愣住了,慢慢地脸上的红色褪去,一声不吭地低垂着头走到卧房去了。
金瑶朝着金司令看去,颤着声音问道:“爸,她……是谁?”
金砺的眼睛有些微红,看了金瑶一眼,又朝着那个女子看去:“月英,进来吧。别站在那里,外面冷。”
那个女子局促地进了屋,在金瑶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尴尬地看着司令:“金司令,我看我还是走吧……”
金砺哪里肯依她,朝着卧室叫喊道:“阿兰,阿兰,快出来!开饭吧!”
等了好半晌,金夫人才从卧室走出来。眼圈红红的,看来刚刚也哭过。金瑶觉得似乎某根弦断了,脑袋里轰地一声,她已经站起来:“爸——我,我有点事情,我先出去了!”
话还未说完,她已经准备落荒而逃。刚刚走到门口,金砺一声大吼——
“你给我站住!”
平日里,金瑶若是听到金砺的一声大吼,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的了。可是这次她哪里肯听,直朝着门口狂奔。
“瑶儿——”那个女子战战巍巍地站了起来,急急地喊道。
金瑶的脚步一滞,半晌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女人。
“瑶儿,妈妈对不起你——”那女子看着看着,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越来越多。
金瑶讪讪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金夫人开口了:“瑶瑶,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金瑶无奈地叹了口气,回来坐到了沙发上。她在看到那个女人的那第一眼,就已经知道,她和面前的这个女人,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因为,在那张苍桑的脸上,俨然有着和金瑶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
金瑶忍不住长叹一声,看着面前三张神色各异的表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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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我和袁志军都在解放军部队。当时的战争很残酷,不像现在的和平年代。我是军医第四十五师的一个女兵,我们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相遇,后来相爱。”李月英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金瑶静静地听着,似乎也在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两个年轻的少男少女,在那样的年代,在纪律严明的部队里,悄悄地谈着一场属于他们的恋爱。
“我们进行地下工作有两年,到一九八五年,南疆保卫战白热化,战争越来越激烈。他所在的部队要上战场。”李月英的脸色有些凄凉,似乎不愿意回忆那样的时光。
高低错落蒙着迷彩布的钢盔,摇曳的无线电天线,血一样鲜红的夕阳。一张张涂抹厚厚伪装油彩的如同原始部落战神一样的年轻的脸。还有那无声升起的国旗,和那嘶哑如同雷鸣一样的宣誓。那双充满傲气的眼睛,在钢盔的阴影当中闪烁着冰一样的寒光。
“我们那些女兵拿着酒碗,等待着那雷鸣般的宣誓结束。听到他们说誓死不当俘虏,我们泪流满面。然后宣誓结束,我们将酒碗递过去,看着他们喝壮行酒。然后,啪,啪,啪,那些酒碗都一齐在地上摔碎,以祈求平安。”
金瑶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朝着金砺看去,见到他的眼眶也红了,脸上的神色万分沉重。
“他胸前的冰冷的军功章被摘下来,交给参谋,装入各自的遗书信封里。里面还有他们各自的头发,指甲屑还有别的纪念品。”
“他们齐步走着就要出发。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冲过去,将志军从队伍里揪了出来。我们吻在了一处,泪水,茅台酒,香烟……什么味道都有,掺杂在一起。那一刻,我恨不能将我的生命和他的胶合在一处,只愿意随着他一同上战场。”
李月英说着说着,眼神黯淡了下来,眼泪骨碌地往下掉。金瑶看着只觉得心疼,不知不觉竟然陷入了她的那个故事里。
一队队士兵齐步走,远处的炮兵阵地已经开始密集射击,黑色的天幕里弹道清晰可见。夹杂着枪声和炮火声,战争之神让黑夜变成了白昼。两个年轻的战士拥在了一起,完成他们神圣的爱情。
“他对着我说:‘等着我。’就这么三个字,纠缠了我一生啊。他随着部队上了吉普车,颠簸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里。我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我会一直等着你!’。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那些女士兵围上来安慰我,却都是泪流满面。”
“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怀孕。可是,在那样的战争年代,怎么可能允许志军在战场上分心?所以我不敢吭声,直到孩子出世,我才敢写信告诉他。那个时候,已经是八六年的一月了。”
“南疆保卫战的战火持续了七年,志军在战场上呆了一年。那六年的二月,那个时候,大规模的战役已经结束。不少军队已经撤离,他很高兴,写信告诉我,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们说好了等仗一打完,我们就回家。我在敌后方不断构想着我们未来的蓝图,我,带着我的孩子,还有我的爱人。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这个时候,李月英忽然停下来。脸色惨白,看着金瑶,眼中闪过的只有悲凉和痛苦。
“一九八六年,我十八岁。那一年是我的不幸。我的爱人,在战场上牺牲了,而我没有死,这就是我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