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姐,还是坐着罢,仔细腿疼。”碧落又唠叨了一句,放下手里的针线,眼睛看着小舟在屋里东游西逛,“这么间屋子里,有什么好走的。”
“碧落,她们待你好吗?”小舟已经溜达到窗前看东宫的侍女正在外头挂灯笼,这些天养腿伤,可把她憋坏了。这几天回暖,透过窗子,她瞧见墙根的残雪都褪得干净了,仔细听听,东风也紧了,正是该放风筝的时候。
“她们待我不好也不坏。”碧落说,咬断了一根线,“因为啊,她们谁也不搭理我。只有小絮姐姐还跟我说话。”她回头,百里翌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读小舟那本散了架的书。“我说世子爷,你这药是当真不吃了?那些太医天天都跪在门外,烦死个人了!”
百里翌还在书里没回过神儿来,被碧落呵斥的一怔。转头去看着小舟发呆,碧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舟一只小腿已经迈过了门槛,“小姐,腿伤还没好利索呢,才一个不留神,你就敢往外跑!你只管出去,你前脚出门,我这里后脚就回去禀告将军,小姐惦记的那匹马,可就到不了小姐的手里去了。”
小舟收回了腿,嘿嘿笑了两声,蹭到百里翌身边跟他一起看那本书。百里翌忍不住微笑,给他让出一半椅子来,“你要什么马啊?”
“我爹爹答应给我的。我爹爹说我要是肯嫁你,他就把他最好的那匹马送给……”小舟停住了,咳嗽了两声,“百里翌,你吃不吃这块糕,好吃的很。”她拿起一块小鱼形状的枣泥糕,直送到百里翌唇边,百里翌的脸红了,她还没发觉,“吃吧吃吧,刚才晚饭你吃的太少了。”
百里翌红透了脸,在她手里咬了一口枣泥馅的糕,含糊不清地说,“你是为了要匹马才嫁给我啊。”他说的太含糊了,小舟就当做没听见。
碧落一笑,收拾了针线篮子,“酸枣味道的糕吧?奴婢要告退了,世子爷和小姐要伺候的话只管传奴婢,不过就算传了,奴婢也未必听得见。”
小舟皱了皱鼻子,朝着碧落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眼看着碧落出了门,转回头来换了张脸,粘兮兮地贴在百里翌身边,“百里翌百里翌,我明天能不能出门去玩?”
百里翌犹豫了,“玩……玩是可以玩,可是你才在床上歇了几天,出去走路还会腿疼。”小舟立刻垮了一张脸,百里翌心软了,“要不……要不就坐着轿子出去一个时辰?”
才说完百里翌就后悔了,深恨自己没有碧落心硬,看看小舟那神气活现的样,真是小有点可恨,方才那不悦分明是装出来哄他的。
小舟心满意足,站起身用那条好使的腿蹦了三下,跳上床,回头招呼百里翌,“你来你来,给我当枕头。”
百里翌走过去坐下,小舟立刻凑过去,大大咧咧地把头枕在他的肚子上。百里翌笑了,接着读小舟的那本书,小舟在他的肚子上动来动去地找舒服的位置,口里唠唠叨叨地跟他闲扯一些有的没的,他也不答。再过一会小舟就不说话了,呼吸均匀,已经睡了过去,他才偷偷地把一只手放在小舟的头上,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拉高了她的被子。
东宫的夜晚还是安静的,可是小舟就暖呼呼地贴在他的肚子上,于是夜晚也温暖起来。他搂紧了怀里的小女孩,心思却融进了她的书里,那些他从未想过的,风云诡谲的乱世征尘就被这个顽劣的小女孩带到了他的眼前,那些横刀立马的英雄,那些醉酒当歌的惆怅,还有那些乱世的旖旎,还有最后……山河永寂的苍凉,宛如一幅广阔的画卷,终于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夜已深了,他已经把整本演义都读了一遍,却忍不住又把书翻回到了开头,这本已经被小舟翻散页的书,在他的手里又不住地被翻看着。他忘了自己身子虚弱不耐劳累,也忘了自己的那点小悲伤,在那些跨着铁马的英雄面前,或许连死亡都是微不足道了,他只是觉得自己跟着书里的祖先一起心胸畅快。这是记载着他祖先故事的书籍,他有一点奢望,如果自己能活得更久一点,能活得更像他们一点……
小舟忽然在梦中哼了一声,似乎是又做恶梦了,他连忙轻轻拍她的肩头,温柔地哄着她,她便又睡得安稳了。百里翌轻轻地摸了摸小舟的头发,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倒像是要变天了,差不多他也该睡了。
就在这个时候,呼呼的风声里突然传来一声隐约的惨叫,虽然声音不很大,可是静夜里这一声凄惨的哀鸣还是惊得百里翌头皮发麻。初听到的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是小舟也猛地坐了起来,她的耳朵极灵,军营里长大的孩子,本性机警,即使是睡梦中也听到了那声哀嚎。
他伸手搂住小舟,“别怕。”
小舟确实有点害怕,贴在他身边,又听了听,“没有声音了。你方才也听到了是吗?我不是做梦的。”
“嘘。”百里翌轻声说,小舟一动不动,果然听到隐约的脚步声,有一下没一下的。
“鬼啊。”小舟攥住了百里翌的手,吓得眼睛都闭上了。
“王宫里怎么会有鬼,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呢。”百里翌搂紧她,自己闭上眼睛凝神倾听,小声说,“近了一点,是人在跑……恐怕是那些侍卫,仔细听能听见脚步声的空隙里有他们的佩剑磕在护甲上的声音。”
小舟也听了听,似乎是真的,她不再怕了,低声说,“他们吃了疯草了?这些傻兔子!干嘛三更半夜的在东宫里乱跑?”一面说着一面过河拆桥地推开百里翌,从衣架上扯过外袄来忙忙地穿上。
百里翌吓了一跳,伸手过去扯住她,“你干嘛去?外边不知道是不是来了刺客,你要出去?”
“不会是有刺客的。”小舟系上了衣带,“你听,不只一个人在跑,如果是有刺客来的话,侍卫们早就已经出声示警了,不会闷头追的。”
“你……”百里翌一个没拉住,小舟已经跑了。百里翌心里着急,顾不上穿外头的衣服就追着她出去。
出了两层门就有上夜的宫女,再外头还有两个上夜的太监,可是这个时候正是三更天刚过的时候,一个一个的都睡得东倒西歪的。小舟是光脚跑的,一点声音没有,百里翌追出去的声音也不大,结果这些下人竟然没一个发现主子出门的。
“小舟。”百里翌出门追上去,担心地拉住小舟的衣袖,“别乱跑。”
小舟连忙回头捂住他的嘴,“小声,小声。”她松开手,拉住了百里翌的手,“跟我来。你看,你门口该有的侍卫又不见了,我想起来他们能去哪里了,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百里翌迷惑地跟着小舟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也不知道小舟能把他带到他自己家里的什么地方去。
东风还是冷的,半夜里吹得那些宫灯上的绢纸哗啦啦地响,让人心里不安定。可是百里翌确实还能听见那些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正在往哪里跑,他们的方向应该是不错的。
小舟抓紧了百里翌的手,又一个拐弯之后,他们到了本该是东宫尽头的地方。小舟抬起头看着前面,白日里那扇深锁的木门果然打开了。
“这是……”百里翌惊骇地看着眼前,就在他自己的家中,一个他从不知道的院落向他敞开了大门,借着月光,他能看见的只有断壁残垣,瓦砾铺地。一门之隔,一面是温柔富贵之所,另一面却是寒烟萧索之地,百里翌心头被侵了一层寒意。
他迈步就要往里走,小舟却死死拉住了他,“会……会不会有鬼?”
百里翌忍不住笑了,都走到这里了,反倒没胆量了,那方才怎么是那么一副惹祸精的样子。“不怕,”他跟她十指交握着,捏紧了她的手指,“你跟我在一起,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舟放了心,跟他一起进了那扇破门,事后她想想,她怎么就那么信任他呢?明明他连把刀都没有。而且,就算有,他也不知道怎么用,还不如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