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东宫始终是静谧的,暮鼓之声清晰可闻。百里翌几近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披衣倚着枕头坐在床上,面前的雕花楠木小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菜肴。细瘦的手指拿起勺子,碰也没未碰那些菜,只舀了口粥送进嘴里,再吃几口,实在忍不住回头。“小舟你……看什么?”
一尺之外,小舟正趴在床上,歪着头仔细地瞧他,眼看她头上那只玉搔头就要滑落下去了。
百里翌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她是在干什么,只好问她,“要吃么?”
小舟没说话,利索地坐起来,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双嵌银的筷子,在盘子里夹了一块肉,伸直手臂,筷子头直直地送到了百里翌的唇边。
百里翌愣在了那里,小舟这是在喂他吃东西?可是小舟也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举着手臂,微微地嘟着嘴,眼里执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百里翌的脸似乎被红烛的光染上了色,他垂下眼睛,吃了小舟送到他口边的菜,面颊火辣辣地烧热,就像又发起烧来。
东宫世子的卧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百里翌看着小舟,他不知道小舟在想什么,她也不说话,那副微微嘟嘴的样子倒像是在跟谁生气,百里翌谨慎地想了想,自己并不曾得罪她啊。小舟却没完了,坐得离桌子更近了些,又在盘子里夹了一块蘑菇,一声不吭地送到百里翌的嘴边,百里翌本来是不吃这个东西的,可是紧张地忘记了拒绝,再来又是一块油腻得他平日绝不会碰的火腿……
安静的卧房里,就这么一个吃一个喂,百里翌只觉得自己烧得耳朵都要冒热气,也没留意到自己吃得都是什么,反正看着小舟好像越来越高兴起来,嘟着的小嘴扁回去了,到了最后,小舟“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笑了一声,站起来一跳一跳地跑出房门,也不知道哪里去玩了。
百里翌才回过神儿来,呆呆地看着桌上空了许多的几只碟子,也不知道小舟到底刚才做了什么。倒是来撤桌的宫女小絮一进屋就愣住了,干巴巴地说“殿下……殿下今日胃口不错。”一面却面无血色,心里掂量着是不是世子病大发了,到了回光返照的节骨眼上了。
百里翌没有留心宫女说什么,烧了一天本来觉得头重脚轻,这一会儿却像是头上轻了好些。他慢慢从床上起来,竟然也没觉得怎样。小絮见他要起身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扶他,“世子爷,您起来是要做什么呢?这一****都没有进药,这会儿可是要虚得很。”
百里翌轻轻推开他,自己慢慢走了几步,开始还觉得心慌,迈过一道门槛再走几步就觉得好了许多。窗外传来小舟顽皮的声音,他不觉一笑,小舟像是在缠着什么人说话,“给我看看,给我看看,给我看一下会死啊?”
他忘了外边还冷,轻轻推开窗子,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小舟就在窗外廊下,廊外是一个缩肩弓背的靛蓝袍子,那服色是……他的太医?
“娘娘,”太医被逼得好像都要哭了,满是皱纹的一张菊花脸苦得像是能滴下苦水来,百里翌忍不住微笑,小舟这又是在玩什么?“娘娘,世子殿下的药方子是绝不能轻易示人的,小人怎么敢随便拿出来呢?再说……再说……娘娘看那做什么呢?”
百里翌也有些迷惑地看着小舟。她叉起了腰,“我就想看,不行么?你管我要做什么呢?我看了拿出去卖行不行?我看你长的丑,想看了殿下的药方子然后拿着跟你找茬行不行?你要不给我,我现在就跟你找茬。”
百里翌忍不住又笑了,怪不得人人都说商家的小女子是个脑子里煮着一锅粥的糊涂人,听她说话倒真是这个感觉,只是他又忍不住觉得有趣。
太医真要哭了,“娘娘,娘娘,世子殿下的药方子没……没在小人手里,回回都是这个病,这个方子,已经不用写了。”
“放屁。”小舟脆生生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太医院的规矩吗?诊治一次就要记录一次病症存档,还要七人一起修一个方子,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你们这些老东西一个一个胆子比耗子还小,你们敢不写病症和药方子就直接熬药吗?”
“娘娘说的是,我就是胆子小,所以世子殿下的药方子我们是决计不敢外泄的,国主……国主是会砍了小人的脑袋的。”
“算了。”小舟说,“懒得看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你们这副掖掖藏藏的德行反而让我好奇而已。”
百里翌看到老太医松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又向小舟行礼,“多谢娘娘……”他的话没说完,小舟陡然窜了起来,撞向了太医,老头子慌了手脚,小舟却没真的撞在他身上,身子一晃让过了他,轻巧地跳上了栏杆,老太医惊魂未定,手足无措已经失了平衡,小舟回手一扯太医手里的包裹已经拿在了她的手里。百里翌到底也是少年心性,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舟回头看见了他,手一扬,手里太医的包裹顺着百里翌打开的窗子飞了进去,百里翌想也没想就接住了那包裹。小舟从栏杆上跳下来,“王太医,你瞧见了,世子的药方子在世子的手里,并没在外人的手里,这总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本来也不过就是世子自己想看看药方。”
老太医缓过一口气来,“什……娘娘,不可……”他回头惶惑地看了一眼世子,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可又怎么都不敢跟世子要,那个安静的尊贵少年,面色始终冷若冰霜,一双墨色的眼眸不泄露一丝喜怒哀乐,太医中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太医们都有些怕这个少年,他也不例外。现在他两股战战,手也冷得透了,那包东西在世子的手里,他就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那少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向了那个骄纵的小女孩,“舟儿,天晚了,外边冷,进来吧。”老太医怔了一下,从那少年五岁起,他就在他身边伺候着,他从没从那少年的眼里看到过别人的倒影,可是现在他对那小女孩的关切就算从他的音调里也听得到。开始关心另一个人,开始跟别人有了联系,开始跟这个世间牵绊起来,那么他或许怎么都不想死了,当有了这个念头……世子已经几天不肯喝药……
小舟已经脚步轻巧地跑掉了,绕过大门跑进屋里,少年又看了老太医一眼,没有话说,手松开了窗扇,窗子又紧紧地闭合了。老太医茫然地站在廊外吹着冰凉的过堂风,人忽然变的恍恍惚惚。
小舟跑到百里翌身边,百里翌伸出手来拉小舟的手,“手都凉了。你要我的药方做什么?真要去卖?你缺月例银子了?”
“才不是呢。”小舟笑嘻嘻地说,“我就是看他写药方子的时候遮遮掩掩的,我就很好奇。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嘛,人家不想给我看的我就一定要看,人家要给我看的话,那就要看我稀罕不稀罕了。”
百里翌摇摇头,也不太在意,顺手把太医的包裹放在桌上,“小舟,咱们去下棋好不好?”
小舟点头,跟他拉着手走回里屋去。
如果说东宫的安宁到底是从哪一时被打破的,那么大约也就是这一日的傍晚了。百里翌后来记得,那日傍晚才刚跟小舟下了一盘棋,小舟输了三子正嘟嘟囔囔地说“再来再来”,外头一个宫女忽然慌慌张张地走来回禀,王太医才出了东宫的宫门,突然冲向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当即被撞死在东宫门外。
百里翌手里还捻着一枚棋子,模糊地感觉到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