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回东宫的轿子上,小舟才慢慢地想起来,惠妃的行至跟她平日里在宫闱内外的口碑可是截然不同,今日的惠妃可说是没品至极,也或许这才是本性毕露。大概自己素日里的名声太不好,人人皆以为自己是个傻瓜,所以惠妃在她面前才这样无所顾忌,小舟掀开轿帘向街上望去,一阵暖风拂起她的袖子,真是到了好时候啊。其实在那些真正的大贵族里,除了百里翌,还不是人人都将她商煜舟认作是一脑袋稀粥的傻瓜么?
再想想惠妃对百里翌……百里翌一定是有所觉察的,不然以他那个事事不关心一心等死的性子,他怎么会在惠妃面前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小舟低下了头,她其实不愿意掺和这些事,她自认并不聪明,也不愿意猜测人心,参透迷局那更远在她的能力之外,可是想到百里翌孤零零地待在宫廷里,被后娘算计被亲爹算计,她更觉得气闷。
小舟忽然又恼火起来,做什么要让她分出去住?为什么不能跟百里翌住在一起?做什么对她管东管西的,老娘就是那么好惹的吗?平生最讨厌被人管着,说什么也要出这口气……何况,百里翌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最受不了看着百里翌露出那种好像在哭的神情。
轿子在二门里落定,小舟立刻下了轿子,急匆匆地往百里翌的寝宫走,走得急了些,又不习惯这身累人的宫妆,才走到院门口,头上簪着的一支玉钗就滑落了下来,偏生又落在门口的石鼓上,一摔成了两截。门口的内侍慌忙帮她拾起来,“哎哟,娘娘,断了,可惜了的。”
小舟心里本来有事,看着那支两截的玉钗,就有些不快,再被内侍说了这么一句话,竟然平添了一丝烦躁。没好气地从内侍手里抓过两截的玉钗,进了院门往里走。急着下台阶的时候,脚又扭了一下,只得站住,耳里却听见窗子里传出百里翌的笑声,极明朗开怀。
小舟怔住了,这样的笑声,还以为只有自己听得见。一时之间她倒有些不知身在何处,门口的宫女却已经看见她了,迎了出来,又听见宫女向里头回禀,“娘娘回来了。”
一句话才说完,就听见百里翌出来的脚步声,门帘掀开,百里翌便笑着走了出来,看起来竟然……那么高兴,并不是装出来的,再说,谁能让百里翌去装高兴呢,他谁都不在乎,要高兴自然是真的高兴。小舟呆呆地站在原地,亏她还那么难过,原来只有她觉得难过啊。
“小舟,你怎么了?”百里翌看着她的眼睛,他那双墨色的眼眸里明明是含着喜悦的,“出去是个男孩子,回来就换了衣裳。这件红色的裙子你穿着真是好看。”
小舟的脑子有点混乱,心口也不舒服,一眼又看见跟着百里翌一起出来的宫女就是新选上来的那个叫做什么小苒的,下头穿了件红色的石榴裙,白皙的脸上绯红一片,也是笑的罢,方才不知道在跟百里翌说什么。说了什么要有那么羞怯的神态啊,已经出了门了,被凉风吹着,脸上还褪不了色。
“什么好看。”小舟恼火地说,“我最讨厌红裙子。”
小苒一怔,悄悄后退了几步,头也低了下去。小舟的火气更大,本来所有能做到低眉顺目娇娇怯怯的女孩就都很惹她火大,现在这情景她更觉得可厌,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百里翌已经不笑了,伸手过来拉她的手,“舟儿,怎么了?”
小舟狠狠一把摔开他的手。百里翌有些急了,“又来这样,到底怎么了?”宫女们都站了一院子,他很是下不来台,可看着小舟这次像是认真恼他了,他又着急,低声向小舟说道,“我就算有不好,你也该说明白,又不知道你是为什么生气?我心里面也难过得很。”
小舟没想到百里翌会把心里难过的话说出来,长这么大还没人说过因为她让人心里难过,一下子弄得她的心里也真难过起来。不由得伸出手去,反倒去拉住了百里翌的手。
百里翌叹了口气也笑了,回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屋里走,“正有件有趣的东西要给你看。”
“百里翌,你……”小舟的话哽在了喉咙里,第一回体会到有话说不出的憋闷,她是想说,百里翌你一点都不在意我搬出去住么?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当着国主王妃她都敢出口放肆,可是跟百里翌说话,这样一句普通的话,她却说不出口了。
“怎么了?”百里翌在前面回过头来看她,眼神还是安静,透着说不出口的柔和愉悦。确实是真的不在意啊,原来她那么在乎的事,在他那里其实不过是件极小的事。小舟忽然觉得懒散无聊来。
“你看这块绣布。”百里翌从桌子上拿起一块布,绣着一幅仕女图,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把那布翻过来,同样是那块布,背面却不是寻常的乱线头,而是另一幅花鸟图,“有趣么?是小苒做的,想不到她一个小丫头,竟比宫里刺绣上头几十年的老绣工做的还好。你喜欢什么,让她做给你好不好?”
小苒,又是小苒,方才就是在说这个所以说的那么开心么?小舟没接百里翌递给她的绣布,冷冷地说道,“什么有趣,不过就是双面绣而已。”她看了一眼立在一边,因为听了世子的夸赞,越发红了脸的宫女小苒,“你不是晋国人,是皖州人吧?”
百里翌愣了一下,有点没听明白,却见小苒紧张地低下了头,“奴婢的娘是皖州人,奴婢是跟娘学的刺绣。”
“那就是了。”小舟说道,“皖州闭塞,外人对那里所知不多,只知道那里的女人都善刺绣。那些绣品偶尔有几件流到外边来,都会卖出天价。这个东西虽然也是双面绣,可是比起真正皖州女人的手艺,还要差上好些。”
小苒低着头不敢回答,两只手在袖子底下紧张地绞在一起。百里翌也有些尴尬,“舟儿不喜欢就算了。”
小舟却没消气,乱发脾气的毛病又跑出来了,回头望着百里翌,“你一个男孩子,做什么对什么绣品这么留意?你又不是闺房里头的小娘子,依我说,你看着这东西好,干脆就跟她去学刺绣不好?反正你长天白日的也是闲得闹心。”
一句话出来,百里翌的脸色越发地白,小舟有点后悔。她认识百里翌不是一天了,多少知道百里翌对于自己多病,不能出房门,被人瞧不起的事耿耿于怀。自己这次实在是把话说过了头,宫女又都在这里听着,她要收回那些话,也来不及了。
倒是她的丫头碧落变了脸色,“小姐,你说的是什么啊?”
小舟没说话,她看看百里翌,他一言不发,只是嘴唇抿得很紧,像是拼命忍着什么。小舟等着他发脾气,可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笑了一下,抬起头来,什么都没说。小舟看着他的眼睛,他却转开了视线。
这算什么呢?明明气了,却又不说,干脆像从前那样和她吵一架,她到底还觉得舒服些。现在连看都不看她,她就像一拳打进了水里,完全不着力。
小舟心头一阵恼火,驴脾气又上来了,转身就走。其实心里也还期望百里翌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可是百里翌根本没动。小舟恼羞成怒地往外走,连脚腕疼也顾不上,才到院门口又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哎哟,你不要你的狗命了?”小舟第二次从台阶上掉了下去,脚腕又是一疼。
“奴才该死,冲撞了娘娘。”撞了她的老太监说的谦恭,可姿态却很高,脖子都没低一下。还是门口的小太监扶小舟起来的。小舟抬起看那太监,圆脸细眼弯嘴角,倒是个讨喜的脸,而且,眼熟的很。
老太监笑呵呵用抑扬顿挫非男非女的声音说道,“奴才/来传/惠妃娘娘/的话,世子殿下/身子/一向不好,殿下/娘娘/还是/分房/歇息/为好。”
小舟愣愣地抬起头,傻在了那里,“我……你……”你他娘的居然动作这么迟缓,原来现在才来传话?当时明明说是“已经”告之东宫……原以为百里翌不在乎,可其实百里翌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百里翌惊异的声音从小舟身后传来。小舟没敢回头。百里翌已经走到她身边来了,“说什么……我要跟小舟分房住?”
小舟转过头看着百里翌,百里翌却深深低下了头,似乎笑了,苍白着脸,声音飘忽,“因为我……身子不好?连跟她住在一起都……”
“百里……”小舟没说出口。
百里翌摇摇头,转身向屋里走,头也不曾回,进门时吩咐了宫女一句,小舟听见了,“去给世子妃找一个离大门近的院子住。”
小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本来在屋里的伺候的宫女一个一个地退了出来,最后,屋门从里关紧了,似乎从里面闩住了。
碧落有些害怕,走到了小舟身边去,“小姐,怎么好像殿下再也不打算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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