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舐犊（长孙明）
世民把父皇书写着我们孩儿的名字的纸张，也让三姐李瑛看过之后，就交给婢女妥善地收好，打算以后再作裱制，珍而重之的收藏。
世民坐在床边，与父皇、瑛姐姐又闲聊了一阵子。
我看到瑛姐姐一直神思恍惚，似乎只是在勉强地振作谈兴，便向世民使了个眼色，道：“瑛姐姐一回到这长安来，马上就到这里来看我，连自己府上都没回去过。这一路奔波的，一定很累了吧。世民你不要只顾着自己谈得高兴，都不管瑛姐姐的劳累啊。”
世民忙站起来道：“对对对，是我不好。姐，你先回去吧，我送你出去。”
父皇笑着也站了起来，道：“那我也先走了，不打扰阿明休息了。”
我忙道：“父皇，您能再留一下吗？臣媳还有些话想向父皇禀告。”转头对世民说：“世民你送瑛姐姐出去吧。”
瑛姐姐是聪明人，马上就明白我有些话想私底下跟父皇说，就连世民都不让知道的，便拉起世民的手，道：“好，二弟，你来送我。”
二人便离开了我的寝室。
我又让乳娘把承乾抱走，每个婢女都吩咐了各式各样的任务，把她们一一支开。
父皇笑道：“阿明有什么话要私下跟我说吗？”
“父皇……”我凝望着一脸慈爱之色的当今皇帝，“世民这次未经您圣意允可就从长春宫赶回长安来，这擅离职守之罪，先要请父皇恕过。”
父皇连连摆手，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事我怎么会怪他？其实是我的不对了，你这一年里怀着他的头胎，我还要派他出镇长春宫，害他没能守候在你身边，连你临盆之时都还在外头，我这才是过分了呢。不过，事前我也不知道你怀了小孩，你们怎么把这事瞒得那么紧？今天忽然听世民派人进宫来传信，我才知道你都已经生下了儿子。这种好事情，难道还怕给我知道了？你们该不是还在为上次阴贞烈行刺世民的事外泄到我耳里去而耿耿于怀吧？”
我连忙道：“不，父皇千万不要误会。其实是我妇道人家，心胸狭隘，也担心怕事，只怕自己怀下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让父皇知道了会失望，所以不让世民往外说的。您老人家千万不要为这事怪罪世民，其实世民都是为着迁就我这小鸡肚肠才这样做的。”
父皇叹了口气，道：“我能理解你这份担心。你一向是心胸开阔的人，你这样瞻前顾后的担心，为的不是你自己，为的是世民。你们成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好不容易有了头胎，如果生下的却是女孩，也确实是够让我失望的。更何况现在世民身边除了你，还有两个妾室，若是她们先生下孩子，还要是儿子，那就麻烦了。尤其是那个杨洛，虽然现在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毕竟还是旧隋的皇室，若是由她生下世民的长子的话，虽然是庶出的，但以后如果有人聒噪着要由她的长子来继承世民的秦王之位，总归是让人头痛的事。要是炀帝的外孙竟成了世民的继承人，这还像话吗？现在可好了，你生下了长子，我以往的种种忧虑，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
父皇看我点着头，又语重心长的道：“不过呢，你还是要努力，多给世民生男孩。你不要怪我说句不该在这种日子里说的话，小孩子的性命是很脆弱的，男孩一定要多生才行。像我自己的兄弟……其实在我之前，还有三个哥哥呢，就在我前头的那一个，一生下来就夭折了，所以本来是给他起的字‘季叔’都给了我。另外两个哥哥，或是在战场上阵亡，或是早逝，所以唐国公的爵位才轮到我来继承。所以呢，承乾固然要好好地呵护着养大成人，但你还是得多生几个男孩，牢牢地把世民抓在手心。”
我微微的笑了起来，道：“父皇今天也该看到了，世民有多爱我。”
父皇也笑了出来，道：“那也是。上次在武德后殿，你跟我说，你相信世民。其实当时我也只是姑且听着你的话，心中毕竟还是疑惑不定的。今天亲眼所见，我才真的相信了，世民爱你之深，那是无人可比的。那杨洛再能迷惑他，至少他对你是不会迷失本性的。”
“父皇……”我慢慢的道，“……当我生下承乾的那一刻，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这辈子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嫁给了世民！”
“阿明……”父皇眼中似是有了水气，“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世民听。”
“可是，我害羞呢……”我微微的垂下眼帘，“不如……父皇您代我跟他说吧，可以吗？”
“当然可以！等会儿我就跟他说。”
“父皇……”我重新抬起眼帘，注视着他的双眼，“刚才父皇述说世民出生的当年往事，我真的是很感动。现在我自己也是为人父母了，能够体会父皇那么疼爱世民的心情了。如果说，嫁给世民是我这辈子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那么世民是您的儿子就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做世民的妻子，是我可以主动地选择的；可世民做您的儿子，却是他无法选择、是天意注定的。父皇，请您……一定要让它继续是世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一直都是，永远都是……可以吗？”
“……可以！”父皇的语音中已透出呜咽之声。
“君无……”我说了开头两个字，就刻意地停了下来。
“……戏言！”
世民把父皇也送出门去之后，回到寝室来，却是倚身在门边，并不走近床边，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意，道：“明妹，原来你也有狡猾的时候……”
“怎么了？”
“你那样的情话儿，不肯亲自跟我说，却让父皇转告，你这不是故意让父皇拿着把柄来取笑我吗？”
我却脸容肃整的道：“世民，你想想看，当父皇向你转告我那番话的时候，他是把自己看成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君王？”
世民悚然一惊，脸上的笑意退去，略一沉吟，急行几步赶到床边，蹲跪在我面前，感激的道：“明妹，原来这才是你的深意。这段时间以来父皇对我日渐冷淡，眼看我们之间的父子之情一点点的都被君臣之间的猜忌冲刷殆尽了，你是想借此机会重新激发他对我的父爱……”
“我也只是推波助澜而已。”我看着世民的眼眸之中倒映出我的影子，“这次好不容易生下了承乾，父皇大喜之下御驾亲临，还追忆起当年往事，正是他心胸之中满怀舐犊之情之际。这事也要多亏了你——你就在他面前表现出对我情深爱重，我才有向他说辞的余地啊。”
“明妹……”世民动情地执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脸庞上，“你如此苦心孤诣的为我着想，我爱你再多，也只能是报答了你的恩情万分之一。”
我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道：“正因为你爱我是真心，父皇才能安然。吃石榴之事是意料之外，我们怎么也不可能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不可能是刻意在他面前演戏，所以父皇是先被你的真心感动，然后才能被我所说的话感动。”
世民微微地颔首，道：“不管以后父皇怎么对我，只要我们之间永远能像今天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我也是。有今天……就够了。”
我们默默地对望着，微笑着……万物在这一刻都静止停顿了一般……
良久良久，世民微微侧头，在我那还抚着他脸庞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夜了，睡吧。你今天够累的了。我在这里守着你。”
“嗯，我是要睡了。不过，世民……”我轻轻抽回手，“你今晚去洛洛那边吧。”
世民一怔。
“洛洛也生了你的儿子啊，你回来之后都一直在这里，还没去看过她的孩子呢。”
“可是……”世民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的神色变幻，“现在这么晚了，洛洛一定已经睡下了吧？这时我去她那儿，不是反而会把她给吵醒了吗？”
“不会的，她不会睡下的。”看着世民向我抬起的惊异的眼神，我慢慢的道：“因为将心比心，如果是我，我就不会睡——哪怕是从更深人静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都会等……执着地相信，我的夫君……一定会来看我的孩子的……”
世民脸现惭色，站了起来，道：“是我失察了，我这就去。”
“世民……”我叫住他，“有一件事，你看出来了没有？其实，是洛洛的孩子先……”
世民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低声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就不要管了，都交给我处理，好吗？”
我缓缓点了点头，待他松开手，又道：“洛洛为此事一定很痛苦，你……要怎么安慰她才好？”
“我自有分数，你就不要替人家担心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世民掖好我的被子，向我微微一笑，转身出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