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自己就是艾艾,而不是隐没在这个名字背后的另外一个人。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艾艾也许有着和我相似的经历,但那些经历一旦落在纸上,方向就已不容我来控制,她既是我,又不像我。即使我希望她是我,她也会慢慢变得和我脱离关系,除了偶尔还能在我那里找到一点留在纸上的记录。在1988年4月的日记中,关于姜新,我有过这样的几次记录。
4月20日:
不知道为什么姜新给她们的印象那么差,把他说得那么的难听。可是不管怎样,我始终不变地欣赏和崇拜他,希望与他成为朋友。毕竟因为他,我喜欢上了枯燥的设备课,他把精彩的笑话和愤世嫉俗的怪论混为一谈,而那些可怕的事故则让我初次感到世事的无常。他的心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并不是我能得到的世界,可依然使我着迷。他那么多才多艺,吉他,唱歌,专业技术,写诗,文学(看得出只有初中文化的我,说话语无伦次)似乎无所不能,可是他说有时候他玩起来发狂,孤独起来却几天都不说话。他也自卑,脆弱,心里有太多的烦恼。他说过他是一个矛盾而又极端的人,我无限敬慕,有那么一天,我会带着我幼稚的诗作向他请教,我坚信,他会给我帮助,从感觉上知道我们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一定早就注意我。
听说,明天他结婚办酒。4月21日:
下午的自习课乱得像茶艺馆,唱歌的,算命的,谈天的,打闹的应有尽有。我和炒精肉去WC回来,假装跑进教室,大叫王春燕(班主任,类似王熙凤,不怒自威)来了,哈,这下班里散落的人像飞蹿的老鼠,跑得飞快一下子都规规矩矩地溜到座位上,害得我笑得要死。
明天希望看见姜新,并且在他眼中显得美丽,快乐。4月22日:
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今天还算过得不错。中午娣娣拉我去讨姜新的喜糖吃,我因为想找机会把夹在书中已好几天的明信片给他,便一起来到一楼办公室。真是天遂人愿,一个人都没有,我悄悄地把卡片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连娣娣也没发觉。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响了,姜新身着黑色西服西裤走进教室,他说了好多话,什么“虽然我一向自信,可今天第一次走进这教室如此的激动,一向很能控制自己,可没想到现在我这样失态。我感谢同学的祝福,作为一个老师,我希望能与你成为朋友,当你有苦衷,我愿与你分担,告诉你我的亲身经历与你交流”……他的确激动得让全班同学莫名其妙,以为他结婚结昏头了。而只有我明白他是看到了我的卡片,我不看他但知道他的目光向着我座位的方向,而许多话都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的确,如他所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神奇的,缘分能够使人相知相解。
在给他的明信片上,是一对衣着华贵美丽的新婚小人,一对洋娃娃,一男一女,像活人似的穿着婚礼的盛装,新娘长裙曳地,十分美丽。明信片的正面烫着金字“祝你幸福”,反面在空白处我写着:“这是一个我最喜欢的童话,我祈祷这小小的童话,能够伴随我美丽的祝愿,一齐飞往您的心中给我最崇拜的老师姜新。您的学生艾艾。”
我是无意间打开这本十一年前的绸缎面日记本(绿色,上面印有金色小花,并且写着上海两字)的。从十六岁起,我大约每年要写完一本这样32开150页厚、由上海纸品二厂出产的日记本。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我给自己命名为洁聆,聆在这里是错字,应该是舟字旁,旁边再加一个命令的令,这个字在我的电脑里找不到,所以暂时只好找外形相近的聆听的聆字来替代。洁聆,当时是深受琼瑶小说的毒,按照那时候的诗意想像,我把自己比做一只洁白的小船,而日记本的内页也端端正正地写上了“小船的心曲”这几个字。在它的旁边,是我自己作的序:我把最初的爱情献给日记,一提笔写我的日记,我的一切烦恼忧郁就顿然消失,心儿与血液就一齐沸腾起来。我之所爱,我之所恶,我的聪慧,我的性格就都赤裸裸活脱脱的诉诸笔端。我要写下去,满怀信心地写下去,写下我之所喜,我之所忧,写下一个少女深锁在心扉里的一切,写下一个真真实实的我。
从日记中可以发现,那时我还年轻,还可以不害羞地称自己少女,或者女孩,现在,我已变成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且开始真正的写作生活,这一点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只是表示我能幸福地实现童年时的理想而已。多年以前,我希望自己能写出别人要看的书,或者是做护士,还有教师,这后两项与我的性格是搭不上边的,我怀疑是受老师催眠后的产物。
在我真正开始写作以后,曾经接受过一家中学生杂志的采访,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记者希望我告诉他关于日记的看法。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不出一点新鲜的答案,像一架老掉牙的留声机一样,我一边说话一边恨着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陈腔滥调,我竟然不可理喻地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说自己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才认真写日记,到后来,变成周记,再变成记事本上的几行提醒,写日记的习惯已被写作代替,喜欢把要说的话写成文章而不是变成日记。
其实,现在还在写着日记又怎样呢,生活里永远有一些小秘密只能留在我的日记本里。我爱看任何时候自己所写的日记,尽管我常常用词单调,重复是我最大的毛病,形容人只会用美丽动人这样的词。当然,在写作中我还是懒得用生疏的字词,一半是出于懒,一半是故作平淡,想当然地认为那些让人看得摸不着头脑、看不大懂、前卫或者深奥的东西也许并不见得就是好东西。
十一年前的日记,勾起了我对那段久远生活的回忆,使我提起笔来,我没把握可以把它写成怎么样,但是有种挖掘它的热望。我仿佛想在这种阅读与回忆中把有些记忆最后像过电影一样过一遍,走远了的生活将在此刻重新来过。
从日记上记录的1988年4月来看,我和姜新的关系还只是处在微萌阶段。我们是在他结婚后才开始频频的书信往来和谈话的,到1988年9月我去厂里实习,这样若隐若现的感觉维持了半年时间。
连手也没握过的朦胧状态在半年后宣告暂停,我换了一个新环境。新人新事都需要迅速地去适应,我心情不好,但苦处又难以和人说。姜新的信搁在桌子上不再热衷回,之后,他打过电话,但那时我在车间接个电话也不方便。一别学校之后,我们只成功地约会了一次,是在他妻子生了个儿子之后,我们乘不同的公共汽车在郑成桥站下来。桥照例又长又窄,不通车只能容人步行,我们在桥的这边走到桥的那边,再从桥的那边走到桥的这边。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绒线衣,带着一个白色和大红色相间的会眨眼睛的洋娃娃去见姜新,我在心底里已经感觉到这是我们的告别见面,那时我希望自己开始像模像样地恋爱,以此来逃避和反抗枯燥乏味的工厂生活。我讨厌和姜新在一起偷偷摸摸被人看见就要说三道四的感觉。如果说在学校我觉得我爱过姜新,在学校他是我重要的精神支柱的话,一等到我踏入社会,进入可怕的纺织车间一般的工厂,我的年轻的激情就被现实的疲倦所代替。我清醒地明白,和他之间的感情对我没有任何一点实际的作用,轻飘飘的像阳光下的皂泡,一阵风吹过就破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也会想,我和姜新应该有过什么,而不是什么也没有,空空洞洞得像从来不认识似的。我还记得在学校,1988年5月学校组织去杭州我们有过几天的相聚,一起在断桥边散步,嘴里吟上几句唐诗宋词,他给我和几个走在一起的女同学讲张胆大李胆大的故事,还说起一个头上长满青蛙眼睛的人害得我们大叫起来。从杭州开往苏州的船上,他正好睡在我的下铺,外面有微弱的光,船上的灯被早早拉掉了,我们躺在微弱的月光里,船在摇晃,偶尔响起几声“呜呜”的风声和虫鸣,前后铺上的同学老师大概都累得睡着了,他还躺在我的下铺说着一些剖析我血型和性格的话,早熟,脆弱,容易给自己制造不快乐,作茧自缚,都是一些我那个年龄爱听的,可听得似懂非懂。若干年后,我验了血型,并不是他当初认为的B型血,我恍惚地觉得那时他其实只是在诉说着自己,这个容易感到郁闷的敏感男人。
除了这样断断续续几次交谈,除了不时地借给我看汪国真的诗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世界情诗集锦》,除了上课、下课,那些有意无意的眼神,偶尔相对时他的脸红,那些默默的凝视……似乎他还请我单独地吃过饭,是中午来教室,问我午饭可不可以不回去吃,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在学校旁边的小路上,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市场,有小饭店、杂货铺、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店和服装小摊。我们在小饭店靠窗的位子上坐着,我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窗外,怕有同学走过看见,因此一点也不记得当时谈了什么。
似乎姜新正式还约过我一次,写在作业本里,是一封长长的信,单独发到我的台子上,里面用胶水粘着这封信,约我在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在兰园门口见。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从家到兰陵公园的路也不远,可是我害怕与他以这种方式单独见面。十七岁,害怕真的开始与男人的约会。那次约会就在我对着窗的祈祷声中结束,我不知道大雨在我的默默的祈祷中真的如约而至表示了什么?它是在表明我们原本不该见面的吗?还是说我是一个懦弱的逃兵,我活该一个人度过暗淡的青春期,独自闷在小房间里作茧自缚,多愁善感地徒劳空想,而一个可以接近可以彼此倾诉的男人却在雨中耗尽了等待的热情。
实习前夕,最后和他一起去青岛的机会也又一次放弃,以后属于我们的时间不会有多少了,我该追悔吗?还没开始就已经暗示了结束。等我们真正走在一起,在郑成桥的这头走到桥的那头的时候,我已经了无情绪只想着面对厂里刚摊到我面前的一堆烂人烂事,感到几乎无法适应。他也成了一个只想着出国赚钱、刚刚成为父亲的愁肠满肚的男人,各自都要面对自己的那个生活,谁也参与不进来,谁也帮不了谁。我们只是最后默默地走上一程,我在那个洋娃娃的身上写了两个小字:洁心,我把这个洋娃娃命名为洁心,是希望姜新记住她,她是我送的,洁聆的心。但姜新可能从开始到以后都没有发现洋娃娃身上写的这个名字。在澳洲经历过车祸以后,因为失忆,他甚至不记得我曾经送给他一个洋娃娃。这是后话。
他有了一个儿子,而我原本是希望给他一个女儿的,但他不知道。他只是在和我并肩从桥的这边踱到桥的那边的过程中,不断地叹气,聊一些因儿子姜书士(他要儿子也做书的战士)的降临而同时来到的生活重负。他说他在苦读英文,想通过托福去澳洲打工,改变生活状况。然后他问我,记不记得学校里一个姓项的老师?我说记得啊。他说这人被抓起来了。我说是不是因为对学生有不轨行为?他说你也感到什么不对吗?我说有次姓项的把我堵在播音室,很近很近地和我说话,那张凑过来的嘴让我感到恶心。我们都说从外表上真是看不出,他有着正人君子到极点的脸,白白胖胖,方方正正,眼睛也大而明亮,一看就是标准的党的好同志,当时在学校还担任教务处处长的职位,没想到却犯了这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和姜新谈着一个道貌岸然的色鬼的事情平淡地告别,这一场见面,也许是白天工作了一天,我们都显得有点累。当然那时候我并未意识到再次的单独见面和倾谈却要等到十年以后了。而十年以后,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他也不是我记忆中的他,属于我们的温馨而平淡的回忆,不过就是留在日记本上若有若无的几个月时间。当我走出校门,一切注定已经改变,不管我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