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初阳,水面清圆。
“模器”坐在湿津津的河岸上,耳边飘过女人的声音。他望着水面发了半天怔。波心荡漾,受着神奇力量的牵动不住地下旋、飘舞。一圈一圈涟漪汇成玉叶矜持的眉眼,那双忧郁的眼睛添了些顺从、哀伤与无可奈何。
村外旷野边爬满层层叠叠的坟头,密匝匝堵着人心。田根蹲在土埂上,等待鸟雀啄食他的孤独。
玉叶没了,孩子也没活。
太阳躲着田根,女人躲着田根,田家村躲着田根。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但一切均无法阻挡那动荡的、勃起的生命破土而出。田根惊恐地感受着生命的躁动,青草一个劲直往上蹿,简直能听到它噌噌拔节的声音。一条土灰的母狗骚情十足,徒劳地蹭着田根,两排葡萄珠似的乳头摇摇欲坠。
田根痴迷女人的气味,于潮闷的汗酸味、发腥的热尿味里嗅出芬芳,嗅出香甜,心里揣突着两只充盈乳汁的大奶。
玉叶没了,田根再讨不到老婆。“一男主火,一女主水”的千古遗训笼罩在田家村上空。田根是神魂附体,双料鬼魂,叫人又敬又怕。他所到之处,女人都悄没声地溜走。他感到一种远离女人的恐慌,深深陷入苦闷的泥潭。
太阳残缺不全,畏畏缩缩,无力举起软塌塌的头。
眼睛、嘴、耳孔、肚脐、水管、马蜂窝……田根心里翻涌着无数疙疙瘩瘩的凹洞,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它们一一塞满。
太阳抹去阴影,高昂起头颅。
一团久违的火焰在田根心里骤然飞腾,扯成万丈光芒发散、喷射。田根兴奋地屏气凝神,颤栗着环抱双臂,一心只想拥住那股热力。他感到浑身热血奔流、激荡、头颅紧绷绷的,身体被求生的欲望牵动着,深深植入大地。绵软的泥土伸腰展臂,春情萌动,温柔地抱吻着他。田根眼前飘过灵芝的影子,满头乌黑油光的黑丝线抓搔着他的心。他用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正在迟疑,仿佛看到金斗狂奔而至,高擎打狗棍劈头盖脸地打来……
太阳垂下头。
田根诚惶诚恐,一刹那,那团火焰倏地熄灭,生命之光转瞬即逝。田根发了半天怔,鼻子一酸,盲目地咧开嘴哭了,仿佛一辈子的泪水都饱含在眼里,吧嗒吧嗒不断线。泪水呛着他,喷出一阵咳嗽。潮冷的湿气舔着田根,再也激发不出一丝火星。
“哞——”春宝的哀号应和着他的呜咽,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春宝掉转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田根细细品味,那哀怨的目光和玉叶的一模一样。
“春宝,来……”田根眼巴巴地轻唤着,春宝却不理会,一味安详地啃着青草。田根遭到冷落却毫不气馁,猫着腰奔过去,讨好地揉蹭牛屁股。
“啪——”春宝恼怒地刨地,猛然掉转身子,小尾巴像鞭子似的抽在田根脸上。
“狗日的,老子揍扁了你!”田根血脉奋张,下巴颏儿哆嗦不止,茫然四顾,仓皇拾起一根木棍,猛然咬了一口。田根莫名想起他爹提壶灌酒的丑态。二狗头发蓬乱,遮掩着浮肿的可憎面孔,烂了边的眼睛不住地淌着泪,一条破裤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胯上。
“谢谢张郎心肠好,凤凰上天时间到,挖起脚下白花泥,送给张郎无价宝。”
每逢二狗揍饱了田根,总要哼起这百唱不厌的小调。
那时小田根得到解放,牵牛下地。黄昏悄然而至,嗷嗷待哺的湿润土壤正等着翻土播种。田根拿牲口出气,学着二狗的腔调叫骂:“狗日的,老子揍扁了你!”
春宝轻快地叫唤了几声,一脸亲和。小田根似有所感,迟疑一阵,蓦地果敢坚决,扬起鞭子抽中牛背。春宝低沉地叫唤几声,满脸愠怒,一角拐在田根肚子上将他掀翻。田根仆地,悟性油然而生。以后,每逢二狗撒疯,他就如法炮制,用头顶老子肚皮将其放倒。回首往事,田根心蹦口跳,神经质地用手掌将木棍搓得滚烫,几乎擦出火花来。
“那怪胎又像人又像牛。”小时候印权吹牛皮,说他看见一头母牛下出一只“四不像”,那双眼睛颇像张铁匠,那鼻子倒像刘二叔。大伙听后嘿嘿怪笑,田根不解其意,也只跟着笑。
田根屏气凝神,一步一步迫近春宝温顺的眼睛。
他仿佛看到玉叶裹着红绸棉袄温顺地靠在床边。红艳艳的棉袄忽悠忽悠泛着亮光,星星点点的火焰立时汇成一片汪洋大海。
春宝张惶地蹿到火堆中央,冒着火星的木柴噼啪飞溅……
春宝仍旧安闲地啃着青草,粉红的屁眼晃来晃去,招引着人。田根双手握紧木棍,一下子狠命捅过去。随着一声干涩的呻吟,春宝扑通倒地,一小股暗红色血汤冲出来,血丝缠绕,犹如美丽的大理石花纹。
“老子等你好久了!”这回金斗真的来了,他一脚将田根放倒。田根受着惯性驱使,执拗地梗着脖子。春宝头枕灰烬仓促喘息。
“狗日的!”金斗一挥手,又有三五个壮汉跑来,揪打着田根菜瓜似的头。田根木呆呆的,只觉得血往头上冲,犹如一只奄奄待毙的野兽,发出一阵阵骇人的干嚎。
“这家伙准是发疯啦!”众人困惑。
金斗大喝一声:“他是臭流氓,赶快送县里去。”众人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