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俊妈闹了十多天后,当人们逐渐把悲悯转化为憎恶时,她终于消停了。在数夜之间白了发的齐俊爸安抚下,白天缩在屋里,一到傍晚就打着号子喊:“俊伢子哎,回来吃饭哟……”拖得长长的尾音生生把人们曾经厌恶她的心刺酸、刺痛。
周院长在文英点头后,让兰英回苇场,把文英父亲接过来,商讨两家大事。
兰英到家时,文英父亲正被齐俊妈闹得焦燥不安,直恨不能跑到街上把文英抓回来往齐家一送了事。也好过现在只要听见齐俊妈的声音,便吩咐文英妈把木制大门闩上,两人从后门溜出去,绕过大堤,不管土里有事没事,忙到近天黑才回。如今听兰英说文英竟然自作主张把自己嫁到县城去,文英爸气得端着酒杯的手剧烈颤抖着,粘着不知名黑色附着物的厚嘴唇簸米似的抖动。这若是让齐家知道那还了得,还不要了一屋人的命,正准备对大姐说让那丢人现眼的文英赶快回来时,又想到或许齐俊真会挨枪子也不一定,只要齐俊一服法,那不就不存在那层关系?所以张开着的嘴又悄然闭合。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哎,也好。也好,至少你们两姐妹有个照应,我也算对得起你们那死鬼亲娘。唉!”
“爸,你都不问文英到底要嫁给谁?”兰英为妹妹感到悲哀。
“她都派你回来送信了,问什么呢问?只要她自己能给齐家一个交待,莫再连累我们就行。”文英爸一仰脖子又倒了一杯酒进肚。
兰英故弄玄虚地说:“爸,这次她要嫁的是医院院长的儿子。”
本来有些怕大姐的文英妈边擦着手,边嚷嚷着走到堂屋饭桌边:“那好,那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兰英冲她翻着白眼:“好什么好?有什么好不好的。放心,既然不放心,为什么当初我爸逼小文嫁给齐家时,你不拦着。我最看不得你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文英妈涨红着脸:“我……”
“我什么我?”
文英妈看了看板着脸的兰英,默默转身回到灶屋。
“你不能这样对她,她跟了我几十年,不管怎样也是你妈。再说她对文英真的很好,四方邻里都这样说。”
“爸——”兰英见父亲不理会文英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只为他这再婚妻子辩护,心中火大,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的冲父亲喊着,把灶屋里无声流着泪的文英妈吓得一哆嗦,她以为两父女会吵起来,准备走出来,刚转身又回了过去。还是不去了,免得兰子看到她更加生气。“你晓得不?小文要嫁的是个傻子、一个像花大姐般的二百五,你晓得不?”
文英爸端起酒杯的手顿了一下,又一仰脖子“吱”地一声,把酒干了。“晓不晓得有什么用?这都是各自的命、各自的命,”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似乎还带些哽咽。
兰英看着面色黝黑、满脸皱纹、眼眶红红的父亲摇了摇头,“不会的,一定是错觉。他怎么会难过?不会的,是他酒喝多了。”她眼眶一热,满桌子菜在眼前模糊不清,轻轻把筷子放下,推开凳子拿起挎包掏出几包白沙烟放在桌子上,转身擦着眼睛往外走,过门槛时又转过头闷声闷气地回头说了句:“明天,周院长说要见一下家长,我信捎过来,去不去是你们的事。”说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文英爸到县城后,周院长在县城的大转弯酒店请他们一家吃完饭后,握住文英爸的手:“亲家,这事,我看就这样了。今天出门时,我看了一下黄历,下个月8号是黄道吉日,就让他们结了。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们了。”说着松开手,挺着个脾酒肚上了那台黑色的桑塔纳。发动车子后,他摇下车窗,冲文英招了招手。
文英拉着兰英走到车边,周院长看了看兰英,想了想还是问了文英一句:“想要些什么?”
文英一下子愣住,低着头并不回答。在周院长以为这苇场下孩子准备狮子大开口时,文英低声说道:“我什么都不要,免得将来走时还要算帐。只要你到时能信守承诺就行。”
看着那辆冒着黑烟的车子走了后,兰英扯了扯文英:“小文,你看见他儿子没?”
文英摇了摇头。
“到底傻到什么样呢?小文,要不,我们不嫁了。”
文英本来空洞的眼神刹时变得坚定异常,死死地盯着姐姐:“姐,我不会后悔的。再说顶多一年,我就自由了。”
“什么一年?李文英,我告诉你,我们李家可不兴离婚这一套。你既然答应了跟他结婚,就得一辈子呆在他家。叫什么?哦,对,生是他周家的人,死得是他周家的鬼。”文英爸虽然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到底说些什么,但是他可不能让那鼻孔朝天的姓周的看贬了,他李家也是有家规的。
兰英听父亲这样一说,肺都差点气炸,准备开口时,被妹妹含着泪止住,想着那个老古板,跟他说了等于没说,还不如劝小文想开些。只要明年,她生下孩子,就是跟父亲打一百架,她也会亲自拖着小文与那二傻离婚的。她如花似玉的妹妹可不能一辈子被傻子糟蹋。
初夏的夜可不管白天是多么闷热,也不管太阳是如何强势,它轻轻将半轮明月挂在屋旁苦枣树梢,和调皮的风一起悄悄地、静静地潜入睡熟的人们的梦苇场、闯入难以入睡的梦凡的眼中。
成片的蛙声已悄然隐退,连以前半夜偶尔地一、两声狗吠也隐不可闻。父母卧室里时常传来的鼾声也因睡得沉而不再响起,“啪嗒、啪嗒”泪水滴落桌前的声音在这静夜隔外刺耳。
梦凡斜托着腮,望着冰冰凉凉的月,月儿啊,你不会懂得一个女子在这世上清清白白生存是何其艰难;我一直以为人们所说的“做人难、做女人难”只是小说、电视里的无病呻吟,可是,命运啊,你也不必为了证明这一点,让我们受尽折磨;幸福,幸福真的存在?你真的存在?梦凡想到这儿含泪冷笑出声。
下完课,为逃避王尚文与沐阳暗自较劲的热情,梦凡把本应在学校批改完的学生作文,塞进米白色帆布挎包里,满腹心事的推着车走出校门。
“梦凡,你怎么才出来?我都等了你好久。”梦凡抬头一看,身着一件竖条暗纹白衬衫、一条雪白西裤地王尚文站在那辆他新买的朱红色“三枪”山地赛车旁,望着她傻笑。
见梦凡看过来,王尚文把夹着香烟的手背在背后,偷偷地把烟头弹了出去。“梦凡,来我骑你的车,你骑这辆,这个省力些。”
“王场长,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心思,我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梦凡说完,根本不理会王尚文会怎样回答,推着车子,辫子一甩一甩的向前走。
“梦凡、梦凡,你慢点,我今天是有事告诉你。”梦凡脚步略为停顿,又装作没听见般往前走。
王尚文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微叹一口气,小跑着推着车赶上她,“梦凡,你们管理区的李文英是你的朋友吧?”见梦凡头也不回,他又接着说起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件事。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文英跟父亲回到家里,本想傍晚时去看看齐俊妈,顺便告诉他们,她正在想办法,让他们不要着急。谁知,她进屋还没来得及擦把脸,屋外面就闹哄了,文英爸跟文英妈走出禾场看了一下,回来急急把文英推进屋里。文英爸从后门溜出去找沐支书帮忙,文英见父母吓成这样,心中很不好受,想去打开大门,被妈妈死死拖住:“你不要出去了,被他们抓到会被打死的。”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说着眼泪扑嗽嗽往下掉,想要说的话全部哽在喉头。是呀,齐俊家凭什么这样不依不饶,又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想着自己所做的努力,一阵阵的悲苦冲垮连日来假装的坚强,凭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她这小小的弱女子来承担。
“李文英,我劝你莫躲了,我们看见你回来了。你开开门、开开门。”外面不知是齐俊的哪个姑姑还是哪个婶婶把门拍得震天响。
“我的俊伢子啊,都是这个该死的浪货害了你啊。我可怜的崽啊……”齐俊妈此刻又仿似清醒了许多,拍着她们几姑嫂拖来的棺材,在李家禾场地里死命的撒泼。
“妈,你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呜、呜——”文英透过门缝看到禾场里放的那副没来得及漆漆的千年屋,愤懑到极点,冲动地想打开门找她们讨个说法,他们家是挖了他齐家的祖坟还是杀了他齐家哪代当家人,犯得着他们用这种方法来刻意羞辱他们。
文英妈流着泪,死命地拖住文英,撕扯间,两母女齐齐坐在地上,各自无助的看着,又忍不住抱头痛哭,“文英,我苦命的孩子。”母亲的天性及同样身为女人的共鸣让文英妈痛不欲生,都是自己软弱,才让文英遭此磨难,只怪自己啊,都只怪自己。文英妈想着狠狠的抽着自己的脸。
早已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文英见母亲这样自责,更是心痛不已“妈,别这样,求你,别这样,我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命不好。妈,我求求你,别这样。”见妈妈还挣扎着用被自己拖住的手抽打着脸,文英只好爬到妈妈面前双膝跪着请求她,不要再作践自己。
外面的喧闹着的人群不会理解屋里面两母女的痛苦及无助,他们围了一圈又一圈,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沐光辉带着江国良赶到时,齐俊妈已经头破血流。好不容易挤进来的沐光辉冲着还在拍门的齐俊的姑、婶们一声大喝:“别拍了,都给我住手。”
王尚文见梦凡终于停住了脚步,有些小得意的卖着关子。谁知梦凡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定定地看着车子的车铃。倒真的有些佩服她,明明很关心,却又倔强地装作不在意,只是那略显急燥的呼吸声泄露着她心底的秘密。当时,如果她在现场,她会怎么做?是试着用一己之力与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对抗,还是叉着三八腰与神智不清的齐俊妈对骂,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偷偷从后门走进文英家,默默地陪着文英流泪?
“其实,李文英还真的很不错呢!”王尚文带着派出所民警处理好这件事后,真正佩服那个哭得双眼红肿的柔弱的女子。
梦凡不解的抬起头看着他。
“她居然找到县精神病院的院长,让他证明齐俊有精神病。这女孩是怎样认识他的?”
见梦凡仍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怎么,你不信?现在县里来取证的人可能还在船码头。不信,你可以去看。”
“事情摊在文英身上,我没有什么不信的。只是这有用?”
王尚文见梦凡终于开了金口,把车子横到她车子前面,“你说奇怪不?这次来搞调查的人,居然告诉别人怎么说。那边关系有蛮硬呢?就连一向油盐不进的廖校长也亲口承认齐俊是因为有次违反校纪,大热天的,他亲自罚齐俊晒了一下午太阳……从那时起齐俊就有些不正常。哎,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起这个,梦凡倒是想到了读初一时,听到的一个事,“晒太阳这事是真的,听说齐俊那天很晚了还没回家,后来被他妈找回来时,一进门,就躲在床铺中间发着抖,连声喊着冷,为这事齐俊妈还找过当时是体育老师的廖校长。”
“就算是真的,你也要周院长肯打点关系吧,只是怎么也想不到文英是怎样请动这尊大神的?”
梦凡也不理解只有一面之缘的周院长为什么会帮文英,但是不管怎样,文英可算是摆脱了齐家那道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