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饭后,众人围坐聊天,姚佳人便向姨母林氏撒娇,要她赏个丫头。
林氏自是欣然同意,不过听说是颜姝之后,她皱起眉头:“怎么偏偏是她,这丫头我有印象,没规没矩的,恐怕不适合放在你身边。”
“多谢姨母爱护之心!只是,佳人看她倒还好,可能是投缘吧。”姚佳人细声细气地道,“姨母家的丫头,再怎么样也差不到哪里去呀,就是她了,好不好?”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林氏点头应允,立刻便交待下去,“芳姨,你明儿安排一下。”
“大娘,颜子的手上还有伤呢,是不是等她好了再……”向馨儿鼓起勇气说道,她本来打算直接去找芳姨,让她给颜姝放几天假养伤,偏又遇上姚佳人要讨颜姝去她院里,那样一来,似乎更不容易为她请假了,情急之下便有了这个十分大胆的举动。
林氏闻言微微侧过头去看在一旁侍立的芳姨,芳姨连忙上前禀道:“颜子手上确实有伤,需要将养几日……太太您看是不是这样,过几日再让她去桂院那边,一来她养好了伤,二来趁便也可教导她一些规矩,以便到时候能服侍好表小姐。”
“这样也好。”林氏想了片刻,点头,转向姚佳人,“你觉得呢?”
“佳人没有意见。”姚佳人乖巧地笑着,暗自将不快咽下去。
能帮到人,向馨儿非常开心,开心之余,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她兴奋莫名,不仅整个晚上都脸孔发烫双颊盈笑,次日早间,甚至亲自跑去找颜姝,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颜姝其实已先一步得知消息了,有万能的花姐在,她不用担心言路闭塞,何况这还是有关她的,自然是第一时间被告知了,她同时还受到了双重的恭喜,只不过,现在的状况是,有一小小的好消息,后面尾却随着一大大的坏消息,又有何喜可恭?
“你手上的伤口还有没有在疼?”向馨儿见到颜姝,最先想到的还是问候她。
“不疼了,你的药效果很好哎。”颜姝击掌,“你看,这样都没事。”
向馨儿赶紧拉住她:“小心——”
“真的没事啦!”颜姝笑嘻嘻,“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我来看看,今天是不是没给你派活儿。”
“上午要去芳姨那里,下午可以自由活动,还挺不错吧?”
“有没有说哪天过去桂院呢?”
“等手上的伤好了就去,三五天的事吧。”
“哦,不知道你能不能赶得上……”向馨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赶上什么?”颜姝便问。
“庙会呀!就在这个月十五,我们全家都会去呢,如果你到时候进了桂院,就有可能跟着表小姐一起去了,很热闹的。”向馨儿说着双眸晶亮,双颊晕红,她一年之中能出得了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个一年一度的庙会曾给过她很多美好的回忆。
“听起来似乎很好玩……”颜姝也很向往,但她也知道大概没什么机会能去的了,她能走出这个宅子的大门,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呢。
“真的很好玩呀!有唱大戏的、杂耍的、变戏法,又有很多新鲜的玩意儿,还有很多小吃,像红丝呀、麻饮细粉啦、冰雪冷元子啦、水晶皂儿啦……哎,我都数不过来了,你到时候去看了就知道了。”
向馨儿亮着眼睛的如数家珍,引得颜姝心动又眼馋,整个上午,不时地就会想起她描述的那堆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老走神,好容易挨到芳姨上完课,又吃了饭,迎来休闲时光,懒懒地也不想做什么,亦无事可做,只得闷闷地往河边走。
越走越闷,走着走着,竟看到一棵大树旁赫然坐着向屹,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不仅已经看到了她,而且还出声叫她过去。
“我今天可不是偷懒,芳姨给我放假了。”先就说。
“我知道。”向屹禁不住多看了颜姝两眼,她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情绪不太对……她以往虽非每次都是开心的,可似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低沉过。“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不禁问道。
“没……”颜姝在树的另一侧坐下,斜靠在树干上,不知为何,越发地觉得没精打采。
“是因为手上的伤?”向屹轻声询问,峻毅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又皱。
“伤没事。”皮肉之痛算得了什么呢?哪比得上她心里的苦。
“因为要去桂院的事?”又问,试探性的口气中隐藏着某种忧心。
“不知道,没想那么多。”反正是为奴为婢,在哪不是一样。
“身体不舒服?”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比初见时憔悴了许多,蓦地一慌。
“哪里都不舒服……”颜姝抬头看天,目光涣散。
向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有些痛,有点堵,“对不起”这三个字跃向嗓子眼,直想冲出去,他极力克制住了,可忍得了不说出口,却抑不住浓浓的歉疚在心中缠绕。
一时无语。
河水仍是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天空中飘的云彩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任是阳光明媚,任是风景秀丽,却只能教人感觉到沉沉死气而已,除非她的心又看到了希望,而恢复了活力——她想起了一些事,觉得此时倒是个机会可以说道说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不可以老实地回答我?”颜姝仍保持望天的姿势,眼神却渐渐聚焦。
“你说!”此刻,只要她肯说话,向屹已觉感激。
“你要我来做丫头,并非只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对吧?”就算对他没有好感,就算有大把的理由证明他不是好人,可他也不算是坏人,至少不是小人,不会为了区区五十两就胁迫人委身为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几乎走投无路的弱女子。
“到底你是为了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呢?”他们甚至根本互不认识,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费这么大劲把她留在身边,她不愿意去猜,因为猜出来的答案可能会很现实很丑陋,那样对她的处境没有帮助,只会让她不爽而已,所以可能的话,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还是不能说吗?”颜姝不再望天,视线低垂下来,落在河面上,对于向屹的反应却也并不意外,其实她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他肯坦陈,那他一早就说了,不会等到现在。
向屹艰难地沉默着。
“好了……”颜姝扭过头,目光平和,心情已不再纠结,方才那些落寞一扫而空,“虽然知道你不会说,还是想亲口问一问……我不勉强你。”
她道是不勉强他,他却撑得更勉强了,他也曾经考虑过,如果她质疑,应该如何去回应,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完全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怀疑,同他计来较去也只是在那五十两银子上,他便有些放心地以为,她或许真是看得那么单纯,不料,看得单纯的人却是他自己,而她,她的聪明与心机,都大大地超乎他的想象。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有些东西还是不说透比较好。”颜姝灿然一笑,“我们还是按约定的游戏规则来吧,我还钱之日,便是离开之时。如何?”
还能如何,他唯有点头,不觉已是汗水岑岑,她平平淡淡的几句话,竟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压迫感,先前那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愧疚怜惜之情已消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深重的忧虑。
“咦,你为什么这样一副表情?”颜姝的情绪回来,又着眼于当下的生活了,便很是觉得向屹的神情有些奇怪,他似乎忧心忡忡的,又带些惶惑,与平时温和淡然的样子差了太多,这样的他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和不习惯。
像颜姝这样的经典B型血人,一向可以忽而很闹,忽而很静,忽而很嘻哈,忽而很深沉,要哪一种款式,就随她兴之所至了,刚刚没来由地经历了一场情绪的低潮,又忽然拨开云雾见了天日,便也就持续开朗了,也愿意与人同乐了,对于向屹的苦闷也心生同情了,她淳淳笑道:“别苦着一张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又不会塌下来,顺其自然好了啦!”
向屹苦笑,她说得倒轻松。
“其实想想,这游戏也挺好玩的,要不是我没时——”差点说露嘴,赶紧一笑带过,“我们各凭本事吧!”
向屹真是无可奈何了,想说点什么反驳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冒出一句,竟含着些酸:“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是装的吧?”
“失魂落魄?你形容得太客气了,我那正确来说是半死不活。”颜姝嘿嘿地笑,她这是情绪抽风,抽抽就好了,在这个宅子里闷久了,这样抽抽更健康,“也许我就是装的,不过你别让我再装,我装不出来了哦——”
“我不会这么要求的……”向屹立即道,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有这么一次就够让他永生难忘的了,无福再消受多一次。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枯坐呢,有这时间陪陪表小姐岂不是好,她心情好了,我们下面这些人才有好日子过。”说完忽然想到,如果被姚佳人看到,她同向屹坐在这里聊天,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马上想起姚佳人瞪眼竖眉的表情,不禁扭头偷笑。
他倒忘了,他为何会坐在这里,好似在等人……不觉扭过头去,便看见她捂着嘴吃吃笑个不住,他便又忘了,她刚才问他什么了。
“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机会上街呀?”又想起庙会来,真的很想去,那等繁华热闹,不去见识见识太可惜了。
“你不是又想?”向屹的神经又一紧,视线更紧地锁定在她的脸上,只愿能就此看到她的心里去。
“整天待在这里面很闷的,我想出去透透气,玩玩嘛!”颜姝皱鼻子。
“只是这样?”向屹不信任的看着颜姝挂满牢骚的脸,一时想相信她,一时又觉得不能相信她,越看越不得主意。
“不然还能怎样?”颜姝眼神纯净。
哎,自由那么远,暂时放放风嘛,此刻,颜姝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