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幻想的动物。以好奇和向往为基础的幻想,加上语言的参与,使得人类的想象如同插上了翅膀,而幻想在诗中则又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因此,从某个方面来说,也可以把诗定义为人类幻想之乡。
对于成年诗人来说,幻想可以摆脱生活对于心灵的重负,而假以诗来完成: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穆旦《诗》)
最富于幻想的是儿童。儿歌中有着许多令人羡慕的幻想和奇幻的梦境,令成年人望尘莫及。或许正由于此,在成年人的诗作中,富于儿童式幻想的诗最令人神往。例如,顾城的诗,具有天然的幻想之趣,时而把地球想象成一滴水,时而把星空想象成一块黑色的幕布上有许多小洞。但是在这貌似幼稚的幻想中,往往隐含着深刻的思想。例如那首《案件》:
案件
黑夜
象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我
低语
然后走开
我失去了梦
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分币
“我被劫了”
我对太阳说
太阳去追赶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所追赶
(顾城)
虽然幻想可以涉及人的五官的自由运作,但以人的视觉幻象最为重要。也就是说,幻想更多的涉及人关于事物(包括人体自身)形体和用途的想象。在幻想中,有些不可能的变得可能,而有些已有的事物则通过幻想和想象加以夸张或变形,成为某种既熟悉又陌生而且又具有吸引力的东西。这便是艺术创造在起作用。例如顾城的另一首诗《泡影》:
泡影
两个自由的小泡,
从梦海深处升起……
朦朦胧胧的银雾,
在微风中散去。
我像孩子一样,
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
徒劳地要把泡影
带回现实的陆地。
(顾城)
这首诗的理论价值在于它不仅本身是幻想的产物,而且巧妙地揭示了幻想的本质和机制,以及同现实的非现实的关系和幻灭的命运。诗人要告诉我们的是:
幻想产生于梦一般的潜意识的深处,是在弗洛伊德所谓的检查官疏于防范的时刻,即人的意识不经意地时候通过自由联想而产生的。
幻想一旦产生,就有自己的规律和机制,即不再遵循逻辑思维的轨道,而是在朦胧模糊中“随风飘去”,似乎不受个体意识的支配。
幻想在产生以后会离开原来的出发地而逐渐泛化逐渐模糊,以至于最终完全消失,也就是说,幻想有不定形易散失的性质。
然而,人的意识仍然试图控制处于无意识状态的幻想,想让它和现实产生联系,或者试图用现实的规律去解释幻想,但却是徒劳的。
如果说现实对于幻想具有一定的关系的话,那么,这种关系只是一种影射和对应的关系,而不可能是什么决定和被决定的关系。但是,归根结底,幻想又不能完全脱离开来和现实无关,即便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也不妨把幻想比作湖水:
我的幻想是湖水
碧波荡漾
总离不开大地的怀抱
(朱墨)
如果说幻想是湖水,那么,什么又是大地的怀抱呢?
我想,是观察,观察是连接幻想与现实世界的中介,因而是大地的怀抱,如果说现实是大地的话。诗歌创作需要大地以某中方式拥抱湖水,以观察的方式,以及关于观察结果的回忆。这就靠近生活的经验了。
关于观察生活,或者说获得生活的经验,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有一段较长的论述,实际上是列举了一系列的生活场景的观察,以及这些观察结果的回忆,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
因为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感情(说到感情,以前够多了),而是经验。为了写一行诗,必须观察许多城市,观察许多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动物,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必须能够回想异土他乡的路途,回想那些不期而遇和早已料到的告别;回想朦胧的童年时光,回想双亲,当时双亲给你带来欢乐而你又不能理解这种欢乐(因为这是对另一个人而言的欢乐),你就只好惹他们生气;回想童年的疾病,这些疾病发作时非常奇怪,有那么多深刻和艰难的变化;回想在安静和压抑的斗室中度过的日子,回想在海和许许多多的海边度过的清晨,回想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和点点繁星比翼高翔而去的夜晚。……然而,这样回忆还是不够,如果回忆的东西数不胜数,那就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具备极大的耐心来等待这些回忆再度来临。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血液、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
(里尔克《诗是经验》)
如果说观察指向现在,回忆指向过去,则幻想指向未来。回忆观察结果的强调,更像是柏拉图所谓的灵魂的自言自语中的回忆的思维方式,而幻想作为诗歌创作的思维方式,则尤其为法国美学家和诗人所强调。
然而,诗中的幻想不可能是纯粹的,一如在其他以语言为中介的艺术中。首先,幻想与想象密不可分。完全的不加以艺术规范制约的幻想,不仅无法利用于创造之中,而且可能会分散精力和注意,反而徒劳而无益。在这个意义上,想象可以作为幻想的导引而将其纳入艺术领域。想象是具有某种内在的制约性的物象之间的瞬时感通,是人的意识积极活动的过程和产物,在有目的的艺术创作中的想象因而具有某种合理性。诗歌创作中的幻想和想象往往有语言的参与,尤其是通过写作过程的组织和构思而获得了诗歌的形体。上引顾城的《泡影》一诗,就是按照全诗四节每节两行每节一层意思来设计的。
可见诗的幻想与想象,具有语言组织的痕迹,或者说,幻想和想象是靠了语言的组织作用才化为诗句的。例如,诗人余光中的《寻李白》,刻画李白的豪气和盛唐气象,用了如下的诗句: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余光中)
其中“豪肠”,“绣口”,是纯语言的构词作用,而“三分”,“七分”,甚至可以说是纯理智的算计功能了。试想,若无语言,则无论诗人有何等才气,这节诗都注定是作不成的。靠了一支笔为依托,诗人就可以借助想象,塑造一个李白式的幻想诗人李贺。看,洛夫把李贺的形象想象得多么美妙而奇特: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瘦得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
涌起千顷波涛
(洛夫)
这是洛夫《与李贺共饮》中的诗句。他真的要借助幻想进行时空调度,安排一场古今诗人的兴会了。且看他如何说,如何动作: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这历史中最黑的一代
你我显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
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洛夫)
当然,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幻想和想象能力及具体内容,因了不同的性格,才性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加拿大当代女诗人白蒂的幻想,带有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色彩。她的《穿越》想象自己在夜间穿越历史的幽城之际,有无数幽灵从身上拍翼飞出:无数幽灵从我周身飞出拍手微笑。
推搡分手
仿佛早已洞悉
我的一切
(白蒂《穿越》;王宏印译)
此处的想象,是和当时诗人感觉到死亡和神灵光顾相吻合的。缺乏宗教体验的中国读者,也许很难理解其中的奥妙。另一方面,东西文化还提供了不同想象的文化资源,供诗人们随时调度采用。例如,东西文化中的蝙蝠形象,可能具有不同的文化和文学意味,白蒂的同一首诗的最后一节,便包含了蝙蝠的形象:
我不听顾自冒险穿行
尘世那巨大的蝙蝠之翼的阴影
又时而听到墓地白花
频频点头
(白蒂《穿越》;王宏印译)
读者诸君可能不会忽视,“墓地白花/频频点头”是在动词“听到”之后充当宾语的。这不仅是黑夜视觉失灵的艺术暗示,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以听觉代视觉,是所谓心理学上的通感作用。而通感的产生,正是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之间的综合心理在起作用。其有助于幻想与想象的产生和运作,在诗歌创作和理解中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我们不能忘了回忆,因为回忆是创作的恰当时刻,如里尔克所言。
没有幻想,便不会有诗人。而没有回忆,便不会有诗的创作,故而套用哲学家笛卡尔的一句名言,我们毋宁说:
我幻想,
故而我存在。
我回忆,
故而我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