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纵苦不离
昨日下了大雾，清晨的京城笼在淡淡的白烟中，从十三皇子府出来，街上行人不是很多，店铺刚刚下了门板，店里的伙计正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幌子挂在了门外。时不时地听见有马车擦过的声音，胤祥坐在车里放下了帘子，侧头看着我道：“这么些年了，看着还这么新鲜？”
我挽着他的胳膊笑了笑，视线收回到车内窄仄的空间，问他：“皇阿玛让咱们去干什么？”
他也沉思了会，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
十四阿哥打了胜仗的消息让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这些天一场接一场的秋雨并没有浇熄人们的热情，连稚子小儿都知道大将军王的英勇事迹。又有人在外面唱着歌：“山之巍巍兮，水之洋洋，叹我大将军王兮，慷慨激昂，横刀立马兮气壮山河，仰天长啸兮直逼九天。君不见沙场征战马骨寒，皑皑白骨心森然，君不见锣鼓震天碎石走，风如刀割面将破，将军持戈不成眠，男儿誓死不归还……”
胤祥笑了笑，“像老十四的性子。”
我忽然有些心酸，拿了他的手道：“爷，我会看手相，帮您看看？”
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笑着摊开他的左手，酝酿了半天。他逗我，“怎样？可看出什么来了？”
我学老夫子轻抚下巴，摇头晃脑道：“先生，好福气呀，身处荣华，富贵自安，衣食无忧，且家有贤妻，知书达理，性情秉顺……”
还没说完呢，他就哈哈大笑，“老十四经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不知羞。”
“别打岔，还没说完呢。”我白了他一眼握着他的手接着瞎编，“您是大贵之相，家宅平安，土田开张，征战得利，讼之无咎。先生鸿运当头，日后必能大展鸿图，随心所欲啊。”
他笑呵呵地反握住了我的手，不以为然道：“行啦，我都晓得了，借你吉言。”
是真的，我没开玩笑。
紫禁城孤独伫立在迷蒙中，巍峨的曲线经过烟霭的衬托，平添了阴森凄然之感。秋风穿帘而过，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胤祥感觉到了，就单手搂我往他怀里靠了靠，道：“以后多穿些。”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要见康熙穿多少我都觉得冷，山雨欲来风满楼。
康熙正在看折子，坐在龙椅后的他神情严峻，眉头严锁。人瘦了很多，两颊都陷了下去，更显苍老孤独。我印象中见他次数不多，但每次见着他似乎都心事重重的，心想处在风口浪尖上掌舵不是个好差事啊，这么大年纪还要操心这整个国的琐事。我站在胤祥右后的位置，忍不住稍稍抬了头仔细观察他与他父亲，康熙的眼光依旧巡视在折子上，精神矍铄，胤祥垂头恭敬等候着，我的眼睛游移窜巡，眉眼，脸的轮廓，鼻子，嘴巴，突然惊觉，他是所有皇子中跟他父亲长得最像的一个。我又观察了一会，直到康熙看似十分不经意地突然抬头，颇有兴味地对上我的眼道：“十三媳妇似乎有话想对朕说？”
我连忙低了头，难怪能做皇上，这样的观察力早已对一切了然于胸，“臣媳不敢，只是纳闷皇阿玛为何召见？”
他合了奏折，和颜悦色看来心情不错的样子，头转向胤祥问：“老十三怎么想？”
他恭敬道：“皇父的心思岂是儿臣能想到的，请皇父明示。”
真累，真客气，不像父子。
可康熙对于这个答复颇是满意，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们，忽然就沉了脸，喝问：“乌苏氏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回答朕！”
胤祥大惊，自发开口维护我：“皇阿玛，是儿子的错……”
还没说完就听见康熙的斥断声：“朕没问你，你给朕闭嘴。”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的，恐怕不只胤祥，估计每个儿子都在他掌握之中吧？
他精深的眼睛定在我身上，示意我回答他的问话，我思量再三开始认错：“是臣媳错了，再也不敢了。”
他开始教训：“朕最恨妇人擅宠专权，老十三不是你一个人的，给朕记好了，他是你丈夫也是别人的丈夫。朕最瞧不上堂堂男儿被自己的媳妇掣住了手脚，朕给他娶媳妇是为了协助他好好维护我大清江山的，不是争宠喝醋的。”
这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女人之于皇子，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笼络亲家尽心尽力地为大清朝当差办事的，突然想起来他先前曾经一下给老八两个小妾，这摆明了是给各位皇子福晋们看的，若我以后还是执迷不悟，下次给胤祥的恐怕两三个素慎也不止吧？思及至此就再恭敬磕头道：“皇阿玛教训的是，臣媳谨遵教诲。”
看我认错态度良好，康熙颇是赞赏，就转向胤祥说：“你就是心太善，什么都太为别人想，为父不能为你谋一辈子打算，你也别怨恨朕，是朕的儿子就要理解朕，祖宗的江山不能丢，朕从小将你带在身边，你跟你二哥真是伤透了朕的心啊。”
这样直抒心意的话看来胤祥也是第一次听见，就跪在地上道：“皇阿玛，儿子错了，当初不懂您的苦心，如今想来却也明白了些。”
康熙这样一句话解了胤祥十好几年的心结。我心里咯噔一下，今年康熙六十年了？尾声了？快要结束了？人之将死会有预感吗？
眼前的一代圣主，励精图治，忧愁民生，可谓费尽了心血。但是20年的诸子夺嫡已经导致吏治懒懈，结党争权，儿子们都处心积虑拉他下台，年近垂暮的老人，面对这样的境况只能严厉打压，丝毫顾不得家庭温暖，想必心里也是凄然。他这样努力找回亲情，也不过是个普通父亲的本能，只听见康熙缓缓开口：“十三媳妇也别怨朕，朕打你们小起一直看着，也知道你们感情好，既是朕的儿媳妇就要免了老十三的后顾之忧，家里若是乱了套，天天闹起来，让天下人耻笑，我皇家的颜面何存？只是……你见了朕要么就喜笑颜开，要么就悲天悯人，何故啊？”
我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地听他训话，听到最后不自觉地脸上就带了笑，刚才被他说的几句话也丢开了，赌一把了，笑嘻嘻地反问他：“皇阿玛见了臣媳要么就疾言厉色，要么就耳提面命，这又是何故呀？”
康熙和胤祥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是康熙先回过神来，果然高兴地哈哈笑了，“好，敢这样跟朕说话的你还是第一个，朕的阿哥格格们都不敢。”
我也看着他笑了笑，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凄凉的了？这最后的盛世也将落下帷幕了。
退了宫，马车一路向外门驶去，我不禁挑帘子向后望去，这座雄伟的建筑裹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孤独。雾气已经散了差不多，秋意却越渐浓了，远处几个宫人正在清扫落叶，寒鸦时不时地鸣叫一声，这儿跟我们生活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雨丝，寒峭的空气时不时地钻进车里，我偎在胤祥怀里，他握着我的手亲吻我额头，问：“皇阿玛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以后真对我视若无睹不吵不闹了？”
我叹了口气，“我这么知书达理，看在皇阿玛上了年纪的分上，讨他欢心一次还是必须的。”
他听后沉沉笑了，声音自胸腔发出，深厚宽广。
胤祥很在乎我对他的情意是否足够多足够深厚，也很注重他在我心里是不是唯一。可他不知道我对他也是一样的心思，这个时代，男子是不会想到女子也有这方面的要求的。尽管与其他人相比，他已经足够尊重女性，也非常宠爱我。但是，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义者，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
好半天的时间里，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抱在怀里，往昔的事情一幕幕纷至沓来，以前记不得的，刻意忽略不去想的都清晰涌上心头，初识，上元，格格，十四，塞外，冷战，素慎，弘和惠……半生回忆，令人心神荡漾的少，凄苦心寒的多。雨势越来越大，不停地敲打在马车顶，因为下雨，寂静冷清的街道上回荡着鞭子抽动马的声音格外清晰，秋天的缘故，心情难以言说的悲凉。
到家的时候，张严冒雨吩咐下人去取把伞过来。我看着雨中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有些时空错位的惶然，再缓缓转过头去看胤祥，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就蓄满了泪，“爷知道吗？这许多年来我一直跟在您身后，就这么不停地追着您，说实话，其实挺累的。”一边说泪一边往下掉，“您不知道，悲伤无助到一定时候，我就想干脆放弃算了，再也撑不下去了。可每一次要放弃的时候又十分不甘心，都已经这样辛苦了，也许我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他就会明白的。”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就是特别想向他倾诉心中所有的想法以及刻意压制忽略的委屈，“我……特别希望您能回过头来看看我，然后牵着我的手与我一起走，您，带我走一程行吗？”
胤祥颇为动容，长时间注视着我的眼，乌黑的瞳仁里盛满了我茫然不知前路但又渴望依靠的表情，他忽然就握紧了我的手，牵着我一起跳下了马车，神色坚定地看着我道：“纵使你这样辛苦，我也不能让你离开我。”
漫天风雨中，两个人手拉手朝府里跑去，他一步迈出，我步步相随。张严吓得在后面喊：“爷，福晋，身子要紧，使不得……还不快去拿伞去？快去啊……爷福晋等等，等等奴才啊……”
铺天盖地的雨打在两张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如泻了堤般顺着整个脸流下来，每当我要放弃的时候，都是他坚决又果断地再把我拉回他身边……
舒舒服服地在热水里泡了老长时间，总算把身上的寒气驱尽了。杏儿把姜汤端给我，忍不住满脸笑盈盈的，我知道她为了什么笑，众目睽睽之下，封建礼教之下，胤祥与我算是出尽了风头，心里不屑，只要两人高兴，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喝了一口顺口问她：“给爷端过去了吗？”
她道：“端了。”说完脸色潮红，我就一直似笑非笑用嗔怪的眼神看着她，杏儿终于败下阵来，婉顺笑着，“侧福晋早就给端过去了。奴婢的没派上用场。”
我看着她的样子道：“杏儿，不用对我这么小心，她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没空跟她耗那么大心思。”她应了就接了碗背对着我准备出去，我笑着再唤她，“你啊，下次撒谎先对着镜子练练，太明显了，脸红成那样。”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秋风更兼秋雨，高檐水落如柱，再加上声声琵琶，倒弄得心情都潮湿了起来，素慎的琵琶不似她的筝，没有肃杀之气，只是哀怨缠绵。我打了个琉璃灯披着蓑衣就出了门，青石板间的空隙里蓄满了水，空中混杂着泥土与青草香，进了书房的院子，小屋内烛火明艳，他的人影映在窗上有些模糊。我去了后院，那时种下的花已经颇具规模，中间那块地尤显突兀。我拿剪刀剪了几枝月季，用手拿着又去了前院，推门进去遣散了上来服侍的丫头，自己脱了蓑衣便开始找合适的花瓶插花，胤祥停了笔，笑着看我忙来忙去，问道：“怎么不采菊花，这个时节的菊花开得最好。”说完又低了头再翻他的书。
我剪去杂枝，摆弄了半天才插好，道：“我闻不上那个味儿，还是月季清淡宜人。”说着就把花放在书架上，依在他背上双手抱着他待了会，就顺势躺在了他身边。
胤祥低头亲了亲我道：“回屋好好睡，看一会着凉了。”
我扯了被子盖在身上，“我不打扰你，你看你的就好。”
他搁了笔转身推我，“别耍赖，快回去歇下吧，你在这儿不管怎么安静，我也什么都干不了。”
“那就别干了。”
“我……不想再让你饱受生孩子的苦。”
“可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