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离九月初九还有八天时间。
秋高气爽的日子,钱某人手里握着一杯冷茶,将头抵在窗台上,很是怅然的数着从自己眼前爬过的蚂蚁。
钱钱小些时候,被钱玉娘逼着读了几年书。教书先生姓林,经常手执教鞭恨铁不成钢的与钱钱道:汝当信之,天生我才必有用。钱钱很是不了解,为嘛她这么个活泼伶俐,聪明可爱的姑娘能让林夫子每天都对她吼上这么一句。
不解归不解,对于这句话,钱某人是很不赞成的。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能成为有用之人,总要有那么一个两个没用,才能体现有用的价值吧。但,就在此时此刻,在了无下山的两日后,无聊到要抓狂的钱某人终于觉得写这首诗的诗人,真真无愧诗仙之称,果然是字字珠玑啊。
钱钱会无聊也是有原因的。大华寺的可供观赏的生物很多,不止眼前这群蚂蚁。可是,活着的那群和尚,在钱钱眼里还不如一群蚂蚁呢,整日吃斋念佛,见到钱钱只会说阿弥陀佛。钱钱就不明白了,明明都是和尚,明明都有和尚证,了无怎么就能说会道还会差遣人呢?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与之相比,了无那是个多么伟大的存在。
打了个呵欠,钱钱揉着眼睛,继续数着已经不知道数了多少次的蚂蚁。
“怦”的一声,钱钱身子震了三震,摸了摸戴在手腕上的佛珠,眸光闪闪。钱钱霍然起身,冲出外间,嘴上还不忘深情而又热切的喊着了无的名字。
破门而入的人显然也很激动,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钱钱与破门而入的人撞到一起了。
揉着发疼的头,钱钱刚想道你个了无熊急个啥劲,却在看清楚来人后,一个箭步,抱住来人。钱钱大笑道:“钱过来,你怎么会来了?钱过来,你知不知道老娘可想死你们了?客栈好不好?最近赚的银子多不多?这个鬼地方简直能把老娘给憋死。诶,我说钱过来,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天不见就给老娘这么个脸色?”
钱过来虚长钱钱几岁,文艺一点的说法,两人叫做青梅竹马。此刻钱过来的面色很是苍白,同样苍白的嘴唇张了几次,硬是一句话都没出来。
钱钱讪讪的问:“怎么了,钱过来?难道我不在的时候,客栈没赚钱?”
钱过来又是张了张口,脸色比刚刚还要苍白些。盯着钱钱的双眸,咽了几下口水才哭着嗓子道:“钱钱,老板娘怕是不行了。”
大华寺到聚财客栈并不是是太远,就是慢悠悠的晃荡,顶多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何况钱钱这会是用跑的。可就是这么跑着,钱钱都觉太慢,脑子里就剩下钱过来的那句“老板娘,怕是不行了。”
将将听到这话,钱钱心里一震,面色呆滞的干笑了两声后,板起面孔与钱过来道:“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钱过来的哭腔却是更重,拉着钱钱已经冰掉的手道:“钱钱,老板娘真的不行了,自从上次受了风寒后,身子骨就一直没好起来……”
不行了是什么意思钱钱自然晓得,人有生老病死钱钱也晓得。可是,这跟她家老女人扯不上干系啊,她家老女人明明每天都能生龙活虎的扯着她的耳朵与她叫骂,不熟的人见到她家老女人都以为是她姐姐的啊。怎么钱过来就突然说老女人不行了……
奔到客栈不过一会功夫。汗水与泪水掺和在一起,钱钱胡乱的抹了下,吸了吸鼻子,颤颤巍巍的推开钱玉娘的房门。
钱玉娘的房间面西,钱钱推开房门的时候,顺带将黄昏的余晖带了进去。钱玉娘本是闭目侧躺,却在房门打开的时候突然张开眼睛。
“钱钱……回来了啊!”
因为打理聚财客栈的关系,钱玉娘说话一向是中气十足,钱钱没少打趣过,老笑钱玉娘太没女人味。这会听着这么虚弱的声音,钱钱只觉胸口闷得不能言语,缓了好半晌才道:“嗯。老女人,我回来了!”
走到床沿坐下后,钱钱扶着钱玉娘换了个半躺的姿势,又帮她掖了掖被子,哽咽道:“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就躺床上去了?睡觉也早些了吧!”
钱玉娘咳嗽了几声又笑了几声,终是小声的道:“钱钱,阿娘怕是撑不住了。这些年……”
钱钱盯着钱玉娘无甚精神的面庞,涩声道:“什么撑不住,别以为我叫你老女人你就真当自己是了,人家说祸害留千年,我看你怎么着都得留个万年万万年的。”
钱玉娘又是咳笑兼备,摸上钱钱的手,拍了两下又轻声道:“钱钱呐,阿娘的身子阿娘晓得。也不知道能撑个几天了,有些事情还是要说与你听的。”
钱玉娘的口气听着不免有点交代遗言的意思,诚然这也确实是在交代遗言。钱钱拿着手堵着耳朵嚷嚷着不听不听,钱玉娘又是几度拉着钱钱的手道听我说听我说,几番推拉下来,一些事情也总算交代清楚了。
钱玉娘要交代的事情钱钱其实也能猜上两三分。幼时她横行乡里。镇上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孩,不是今天被抓破了脸,就是隔天被扯破了衣裳。有一次打得凶了,那个叫王小明的小孩学着家里人对钱钱边哭边吼:“没爹的野孩子,莫怪这般没教养。”
钱钱当然不承认自己是野小孩,可是她真真没见过她爹,于是委屈的问钱玉娘:“王小明说我没教养,老女人,你相公我爹他在哪?”
钱玉娘闲适的磕着瓜子,说出的话饱含七分慵懒三分悲切:“想知道你爹在哪?阿娘死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钱钱不想阿娘死,所以再也没问过这件事。
钱玉娘讲的是一段风月往事,去钱钱所想的一般,说的正是她与钱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彼时的钱玉娘是八都城富商之女,正值芳华。都说少女怀春,自小熟读书经的钱玉娘怀春得比别家姑娘还要再厉害些,所以这最有可能找到良人的上元节,钱玉娘怎么能不去参与一番。
这果然,钱玉娘在花灯会上蓦然回首,就见到了灯火阑珊处的钱钱她爹了。
按照钱玉娘的说法,钱钱她爹那夜站在河畔的柳树旁,广袖飘飘,卓而不绝。一把桃花扇摇得那叫一个俊逸风流,看得钱玉娘小心肝乱跳。
钱家的祖训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出手只会让人拖着走。自小受这一信条影响的钱玉娘当下就有了决定,拎着罗裙,几个碎步从钱钱她爹身旁经过,假意在他面前摔倒。钱钱她爹相当配合的扶起钱玉娘,钱玉娘踉跄起身,再一个趔趄,生生跌进钱钱她爹怀里。
“姑娘,姑娘你没怎么样吧?”
因为钱玉娘低着头的缘故,钱钱她爹并未看到钱玉娘面上的鬼笑。
钱玉娘轻轻挣开钱钱她爹的手,莺声细语的道:“多谢公子,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钱钱她爹自称薛应之,乃是三都一名书生,无父无母,薄田几亩,房屋一处。因慕八都双绝,所以特地赶来见识一番的。
薛应之说的八都双绝,在鄢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是美女,二是上元节的花灯会。花灯会之所以会出名有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花灯比别的都城好看,但更多是因为八都城的美女们在上元节那天都会出现在花灯会上。
恋爱这回事,只要有心,水到渠成就是迟早的事。
钱玉娘借感激之意,携地主之身连续几日带着薛应之逛遍八都城的大街小巷,两人几日相处后,惊觉对方的人生观、价值观与自己竟不谋而合。是以,交换了信物,私定了终生。
终身是定了,钱玉娘成日是又喜又惊,因为钱家祖训还有一条:凡是钱家女子只能、必须嫁给商人。特别是在薛应之言语里有上门提亲之意,逼到急了,两人甚至为此争吵了几次,钱玉娘终于一个咬牙,定下心道:“应之,我先去与我阿爹说罢,先给他一个心理准备。你也先准备准备。”
薛应之的准备相当有效率,成天逛着八都城的布行,每每选上一套合适的衣服都要在钱玉娘跟前转上一圈,问:“你父亲会喜欢这个类型的衣服吗?”又或者是:“我穿这衣服适合见你父亲吗?”
听得钱玉娘愈发惆怅,就差没找块豆腐直接撞死了。她知道就父亲的性子断然不会应了这门婚事,苦思冥想几日,终也决定跟随戏本的做法:生米煮成熟饭。
不得不说,戏本这个东西害人至深。一样的开头,结局却全然不一样。
钱玉娘好不容易劝说薛应之与她生米熟饭,对钱钱外公据实以告的结局是:钱钱外公勃然大怒,将其关在祠堂。
待钱玉娘半个多月后,偷偷跑了出来。八都城已经再也寻不到那个青衫白袍的薛应之了。钱玉娘几经打听才知道,原来在她关入祠堂的这半个月里,她父亲找到薛应之,告诉他,自己女儿已有婚配,是绝对不可能嫁给他的。薛应之信以为真,便离了八都城。
薛应之离开八都城后,钱玉娘盛怒之下离了家门,钱钱外公扶着桌子怒喝:“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一步,你就再也不是我钱震天的女儿。”
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钱玉娘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抛下一句:“我也不想当你钱震天的女儿。”
钱玉娘与钱钱说这些的时候,咳嗽不断。说到自己的父亲时,声音尽是哽咽,紧抓着钱钱的手。钱钱忍了很久终是把那话问了出来:“老女人,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
钱玉娘双手撑床又是慢慢的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钱钱。
秋日的夜黑得很快,房内没有任何灯火,钱钱拍了拍钱玉娘的肩膀,起身点了灯火,又安静的坐在床沿。
后面的事,钱钱是晓得的。钱玉娘这些年一直有在打听三都城的薛姓人家。钱钱曾经还很好奇的问过:“是不是有个姓薛的欠你的银子?”现在想来,何止是欠银子。薛应之根本是欠了老女人一辈子啊,莫怪老女人当初的表情如此苦涩。
“老女人,我去给你端碗粥吧。”
钱钱将将跨到门槛,身后传来钱玉娘的声音:“钱钱,待阿娘死后,你去中都找你爹。你帮我问下他,为何要骗我他是三都人士?为何已有家室还要与我说未曾嫁娶?”
钱钱抹去脸上的泪,道:“我没有爹,我只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