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于飞与林之念两人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何毅教官往外走,心里小鼓打得咚咚响。
穿游廊,过庭院。曲曲折折地走了大半晌,终于停在一间屋外。只听得屋内不时传来朗朗笑声:“上次大漠一别,如今竟已过去廿载春秋。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谁说不是。说起别的稀罕东西,可能京城里的会好一些,可要说起羊肉,还是大漠里吃到的最为过瘾。”
话音未落,何毅教官已然示意门外的小兵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请他一行进去说话。
楚于飞和林之念二人跟着进去,发现那是间布置的颇为雅致的小厅。最上头是一方小小的匾额,上写着“常思己过”四字。匾额下方的墙上挂着幅“百万将士出征图”,上书:“勇冠三军”,两边又挂了幅对联,上联是“国恨当前,大好男儿,自当舍生忘死”,下联是“高冢千秋,百万将士,何惧马革裹尸”。笔法苍劲有力,铁划银钩,颇有股子肃杀之气,只是落款较小,一时间看不太分明。
提起这幅对联,倒是颇有一番来历。想当年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正是大胤内忧外患双重夹击之时,四方动荡,各处狼烟,几乎每日都有战情急报送入御书房。先帝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朝堂上政权分散,无人主事,党派斗争迅速激化起来。有那等丧心病狂之人竟趁着人心动荡不安之时大发国难财,不但恶意克扣军饷和粮草,连士兵们过冬的棉衣都用柳絮凑数,惹得前线战士心寒不已,每日都有大批逃兵落草为寇。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多少当世名将只能凭一己之力抵御外敌,最终饮恨沙场,命丧黄泉。仅“铁血楚家”一门就在短短两年时间战死了十四人。四方邻国得闻此讯欣喜不已,居然嚣张到纷纷派遣使者捧着珍珠美玉去军营招安大胤将士,许诺高官厚禄,一生无忧。
刘光远那时掌管西北军,守在最苦寒的边境上,见此情景怒发冲冠,当场拔剑刺死了使者祭酒,挥毫写下这两句日后名扬四海的对联张贴在军营里。西北军被刘将军的豪气感染,一鼓作气,虽然牺牲了数千将士,毕竟纯靠硬抗的拿下了“雁门关战役”的胜利。也正是这场战役扭转了整个战争局势的发展,大胤最终得以保存下来,之后更是由穆含光为首建立了绵延万里的西北防线,彻底解决了强敌环饲的困境,最终迎来这么多年的承平盛世。
第一国手李知秋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听闻刘将军此番旧事仍不免深受震动,心向往之,将那副对联高挂于闺房之内,并耗费半年心血,终于创作出这幅堪称国宝的“百万将士出征图”。
楚于飞和林之念二人年幼,自然没听说过这幅图和这幅对联的来历,只是觉得画上的小人儿生动活泼,对联上的字工整好认,除此以外再看不出什么别的好来,所以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
“出征图”的前面是张四平八稳的八仙桌,两边分别摆了两张椅子。左手边坐着穆含光墓元帅,右手边做了个大腹便便、胡子花白的老人。两人看起来很是熟络。
何毅教官先向那陌生的老人行了一个晚辈礼:“刘校长。”接着又转身冲穆元帅行礼道:“穆元帅。”
穆含光拿起手边的茶杯润了润嗓子,道:“这位想必就是何毅教官吧!你我虽是初见,老夫在边关,倒听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他点了点头,接着说:“是条汉子,老夫佩服。”
何毅含笑回礼:“元帅谬赞。”
旁边那位陌生的老师正是梧桐军校的校长刘光远。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楚于飞和林之念二人,问:“你二人可知这里是哪?这里又叫做‘思过阁’,所有梧桐军校犯了错误的学生均要在这件屋子里面受罚。轻则挨板子,重则移送刑部处理。你俩既然进了梧桐军校的大门,就是一名大胤的军人。如此散漫自由,实在是不应该。你俩倒是先说说看,刚才究竟是跑哪里去了?”
楚于飞心中一番计较,多少倒镇定下来。他攥了攥拳头,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深吸一口气,叩首曰:“晚辈无知犯错,请刘校长和师父责罚。至于刚刚的行踪,请恕晚辈不能回答。”说完伸手拉了拉林之念的裤腿。
林之念平日里混在市井街头,本就没什么傲骨,顺势也跟着跪倒,磕了个响头,然后伸直脖子道:“老子也错了,也请你们责罚。”
刘光远不禁苦笑着颇为无奈地接着问林楚二人:“你们可想清楚了,要知道你们本就不是正规入学的学生,又如此不遵守纪律。梧桐军校可不是一般的私塾书院,是我们大胤朝军队的一部分。按照规定,不但有可能会被退学的,甚至直接被军法处置。到时候,就连你们师父也未必保得了你们。”他口气尚且称得上温和,说出的话却极为严厉。
林楚二人俱是一惊,没有想到刘光远会这么说。尤其是楚于飞,从小到大都未行差踏错,此时心里面顿时一阵担忧。只不过他俩隐约也觉得这件事非常严重,怕给萧锦然带来麻烦,因此并没有说什么。
刘光远只得连连摇头,回头问:“这……依元帅之见?”
穆含光一直静静看着林楚二人,此时方才问:“你俩……刚刚偷溜出去找那个孩子了吧?”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却直击要害。林之念和楚于飞毕竟还是孩子,虽然仍旧没有说话,脸上的慌乱之色却瞒不过众人的眼睛。
穆含光叹道:“荒唐。”
刘光远也说:“胡闹。”
林之念本就有些瞧不上屋内的这些人,不服气地嚷道:“兄弟有难,我们去瞧上一眼,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怎么了?你们这些大老爷一个个都读着什么厉害文章,却忒没用了些。连义气二字都不讲。老子虽然没正经读过几天书,不过打小就知道‘闯荡江湖,义字当先’的理儿。不就是偷溜出去了一会儿么,要打要罚,你们直接冲着老子来吧,瞎墨迹什么呢。不过话说在前头,你们就别为难楚于飞了。他是被老子拐走的。”
他此话一出,楚于飞也立刻嚷起来:“我不是被拐走的。我是自愿的!我也认罚!”
穆含光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反了天了。”他老人家一辈子杀伐征战、金戈铁马,如今虽然年迈,气势却不减当年。简简单单四个字一出口,两个孩子立刻偃旗息鼓,交了白旗。
林之念想了想,终究不甚服气,抱怨说:“真是想不明白。不就是打擂台的时候伤了人么?到底有什么啊。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一般,萧兄那老爹更逗,直接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真是让老子大开眼界。什么东西啊……”
一旦开闸,他的一连串抱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眼见他自个儿喋喋不休了半天,旁边的何毅教官却是一愣:“什么叫做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还不是萧锦然那个便宜老爹!”林之念心中本就有气,此时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抱怨开了:“还为他筹谋。筹谋什么呀。压根就不许他回家,还要和他脱离父子关系呢。我俩赶过去的时候他已在门外跪了多时,流了好多血。他爹管都不管,连个大夫都不给请,显然是狠了心肠,不打算管他死活了。”
楚于飞不由得也说:“师父一向仁义,如今难不成教我们见死不救么?”
此话一出,屋中诸人均是一惊。就连穆含光也叹息道:“这个萧晔倒也真是狠心。”
“萧晔虽然常年在翰林院修史,离朝堂尚远,想必也听说了许多谢丞相的传闻。心中担忧,其实也说得过去。只不过这招苦肉计使得如此狠辣,实在不是读书人所为。”一旁的刘光远摇了摇头。
“苦肉计?”何毅教官终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把亲生儿子扔出去保全自己,这算什么苦肉计。真是……”他想了想,脱口骂道:“好不要脸!”
此话一出,楚林二人立时接口:“是啊是啊,太不要脸。”
“各中详情我们也不清楚,下定论尚早了些。萧晔为人一向低调内敛,又一直为了儿子巡访名师,看上去像是个慈父。他那长子萧浩然我也见过,是棵好苗子。只不过这次事情太大,谢程容貌被毁,谢丞相想必不会善了。”刘光远瞟一眼旁边的穆含光,“说起来,穆兄你刚刚回京,可曾听闻过我们这位谢丞相的另一个名号?”
何毅看穆含光面露疑惑之色,解释说:“我们这位好丞相,有个名号,叫做‘不得丞相’,也就是说:吃得拿得——惹不得。”
穆含光脸色一沉,看了眼跪在面前的林楚二人,愣是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刘光远思量半晌,断然道:“也罢,这趟浑水,趟了也就趟了。毕竟是棵好苗子啊。”说罢转头问林楚二人:“说来说去,解决这件事的关键还得在那孩子身上。只是不知道那闯祸的孩子现在何处?”
楚林二人面面相觑良久,林之念一挺胸脯,自豪地回答:“我们把他藏起来了!”
刘光远不提防一口茶水几乎要喷出来,眯眼笑着扭头看穆含光:“令徒真是……有意思。”
穆含光目光微沉,一拍桌子:“皇城根里,天子脚下,你两个小屁孩能把人藏哪儿去?还嫌这件事情牵连不够远么?”
刘光远也说:“现在已经不是你们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了,最好先说清楚,大人们才好做打算。”
楚于这才小声回答:“我们把他带到百花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