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抬头,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直视天子,只好垂下眼帘去,任凭他打量。皇帝轻笑了一声,说道:“想不到年卿家竟能教养出这样不同凡响的闺女,朕才见识过紫芸,又来了一个你。”我应声回道:“奴才愚昧笨拙,才艺疏浅,不敢与紫芸妹妹相提并论。”
“对啊,吹得就像驴哼哼,我觉得八哥吹得比她好听多了。”
十阿哥的河马嗓音骤起,好似平地一闷雷,忽地炸开了,立即招来笑声一片。我掩袖而笑,心里想着等会儿狠狠修理他几句后,一定要跪下好好叩谢他的大恩大德,幸得十阿哥一句“驴哼哼”横扫全场,方稍缓了适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氛围。
康熙笑道:“那八阿哥,你觉着方才一曲何如?”
“回皇阿玛,杜牧之有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洞箫清吹最关情,华山绝顶的漱玉凉祠,妙声清静厌僭,曲调低沉委婉,凄叹声声,道尽闺中女儿无尽心绪。又或是清虚淡远,远离尘世、隐居山林之超凡脱俗之人,以箫声寄山水而悠恬处得……”
早有耳闻皇八子胤禩,温文儒雅、博学多才,是有名的“八贤王”,目下听他的说话声,不疾不徐,醇厚柔和,天成一段风流气韵,所言及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更兼品箫之箴言妙语,深得我心,八贝勒果然谦谦君子,名不虚传。我禁不住侧过头去看他,心道哪怕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有幸得见这般精妙绝伦的人物,亦终不枉此生矣。
只道是一眼,却不料,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只瞧一眼,便瞧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那大名鼎鼎的八贝勒,竟偏又是那夜玉兰树下茕立抚箫之人,我至此方大彻大悟,那一夜、那一树、那一人、那一箫,我早已铭记五内,又怎会记不清他的音容样貌,枉自诩才高八斗,洋洋洒洒,却是绘不尽,道不明九天谪仙下凡尘之气韵风貌。那夜他长衫清淡,飘飘然出尘,今夜他锦衣华服,傲傲然入世。
我犹自出神,倏忽不禁打了个寒颤,便迎上一道阴沉冷郁的鹰隼目光。落座于八贝勒不远处的四贝勒浓眉深锁,一双凤目紧紧地盯着我,他本就是沉重冷峻之人,如今这番怒目相对,我的七魂愣吓得出窍了六魂,急急回了神,连忙转过头去。姑且不论主子奴才的尊卑秩序,一个女孩子这般盯着人,居然还盯出了神,实在让我无地自容,最最要命的是,我于万岁驾前失仪失态,众目睽睽之下闹了这么个笑话,雷公电母,烦劳二位劈条地缝,让我钻进去吧!
康熙果然浅笑了几声,说道:“方才八贝勒一席话,你可听清了?”
我赶紧笑道:“回万岁爷,一字不差,奴才全听清了。”心里却是喋喋不休:“一门心思只在您的八阿哥身上,一字不差,悉数抛之爪哇国矣……”
康熙又道:“你怎么看呢?”
雷公电母,二位犯不着劈地缝了,直接劈死我吧!我啥都没听到,又会有哪门子的看法?!
我展眉扫了扫高高在上的汉白玉观礼台,各式我见过的、未见过的高贵人物,神色不尽相同,只拿定眼瞧我。我越性不管不顾,专心摆平皇上的问话,倒是徒然发觉人担惊受怕到了死地,反倒内心拔地而起一股勇猛气力,然已无所畏惧,愈发有话可说,有话可辩。
我稍稍上前,抬起头坦坦荡荡迎上圣上的目光,含笑道:“十六格格英气过人,奴才技拙,以箫和之,只求未伤及格格的飒爽英姿。言及箫,八贝勒善于音律,直臻化境,谈论自然新雅不俗。诗豪刘梦得有句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逢秋寂寥,自古根深蒂固,刘梦得意气昂藏,晴空一鹤便否定了悲秋论调。十六格格闺阁弱质,不为女儿皮囊所累,却得疏朗开阔之男儿胸怀,巾帼而须眉。竹箫多摹幽景,抒幽情,偶兼压抑晦涩,然十六格格挥剑起舞,一曲豪迈开阔方与之相衬,由此可见,沉沉箫管未为不可气概万千,英雄本色。”
年家系官宦之家,我对于这位古往今来难得一遇的圣明天子早有耳闻,当下一看,他身着淡金色云龙献寿长袍,外套黑面刻丝八团坎肩,容长脸颊凸显额头方正,两道弯长细眉极修边幅,一双显长象眼,玉柱般又高又直的鼻子,鼻梁下厚唇浓须。他的神态极为淡雅悠远,动静之间均有潇散出尘之姿,自在神来之笔,庞若早已看穿红尘中的任意人任意事,又回以临高俯瞰,了若指掌的漠然不屑。悲悯天下苍生的仁慈和善,与挥刀掌控生死的血腥暴戾,于他处重叠,难掩周身帝王威仪。
天子缄默不语,面上的神情未见有多大变化,只一味盯着我,让人捉摸不透。我眨了眨眼,像是泄了气般头越来越低,脸上有些发烧。过了一会儿,皇上却问道:“吹奏之艺,是何人传授于你?”我答曰:“回皇上,奴才技艺,拜奴才额娘所赐。”
他忽而笑说:“你刚刚那番话说得很漂亮,句句承赞十六格格,看来朕的十六格格果真女中豪杰,卓尔不群。如此不同凡响,朕实在应该赏她了……”
我听着偷乐,忙跪下一叩,朗声道:“奴才代十六格格谢皇上赏。”
康熙奈何不得,只见说出去的话亦不好收回,略哭笑不得对旁侧的小太监言道:“赏!”
我莞尔一笑领完赏赐,又轻轻一叩,谢罢恩便要退下去,不曾想皇上又说:“这份是赏给十六格格的,难道你就不想要赏赐?”
我嘀嘀咕咕,但还是不敢不答:“十六格格以剑助兴为主,奴才奏箫相和为辅,这份功劳是格格的,奴才还要领受赏赐,实在不应该。”
皇上声音淡淡然,“你倒是一心为主子着想。罢了,朕不难为你,你退下吧。”
“是……”我赶忙退下,就怕他又想起些什么来问我,只觉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