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极漫长、时而悲伤凄凉,时而光怪离奇的梦境,又经过痛苦难熬的痛楚与高热,她终于再一次回到扰攘人世。睁开眼睛那一刻,她看见一双冷漠的眼睛,眼前这个女子与她素不相识,但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摆出不与她这个邪门歪道交谈的疏远及避忌。
遗堪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她此刻连嘲笑的意思也没有,只身上的伤在清醒之后越发清晰得让人想为之发狂。
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安慰一下她的痛楚,而且要避她如蛇蝎。
遗堪理所当然地转了一转眼,正想不理会这些人的态度时,她忽然急切地追问那个正要走下车厢去的少女,语气客气,毕竟是在求人:“姑娘,请问茗园的慕素烬——他的伤……他的伤怎么样了?”
那个年轻的女子正要下车,听她说话,不由一回头,口气厌恶而冰冷地说:“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的身份,在这些人中兴许只有徐娘知道。是徐娘将她在茗园中所做的“好事”公布于世了,所以引起了公愤?
遗堪心里发冷,此刻竟有些惶然起来。她从未说过自己不怕死!她试图弹动了一下,但身上的穴道果然已被人制住。也就是说,她只能乖乖地躺在马车上,直至这一行人将她带回了中原,再任由他们来宰割!遗堪一双幽然的眼睛用力地瞪住车顶,落在了这一群正道人士手中,她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她又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素烬……”她在心里默默想念这个名字,此刻只能祈求他平安无事。
马车行行止止走得并不快,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遗堪躺在马车里,每日有人按时来给她喂水喂药。
这日,大约黄昏时候。
那名唤紫琪的女子挑了盏灯走上马车,伸手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并不多言地说:“跟我下车去!”
遗堪挣扎从被褥里爬起身来,紫琪出奇地挽住她的胳膊扶了一把,又拿过手臂上的风袍给她披上,并小心地将她扶下马车去。她下车之后,用眼角的余光微微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坏境,这里停歇之处是一片密林,淡白的雾霭在山头初生起,人和树都笼罩在那一片西天坠日的红霞光里。佛、道、俗各家弟子分门别派地围坐在自己的盘位上,个个神情肃穆,极少交谈,只偶尔有重伤者的呻吟之声断续地传来。几堆篝火架上正炙烤打来的猎物,那食物的香味缓慢地飘逸过来,使得她胸口一阵烦闷欲呕,兴许是重伤之后没有食欲。
树林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停着许多暗黑的灵柩,条条细细的白幡在风中翻卷犹如不息的灵魂,一瞬间,林中多了一丝惨烈及悲壮。一将功成万骨枯,目前这一场大战仅仅是拉开江湖权利纷争的一场序幕而已。
在一片凝重而寂静的气氛中,紫琪引她向最前端的一辆马车走过去。遗堪忍痛,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她心里忽然竟有些惊惶起来,一颗心跳得由缓慢而激烈起来,遗堪转头去看紫琪的脸色,可瞧不出一丝的端倪,她想去问她,又怕再一次遭到拒绝。
“慕公子没事!”紫琪突然开口。
遗堪轻轻皱了眉头,他没事了?受了那么重的伤,一路上马车颠簸,他怎会没事?想着,脚步不由加快,可当终于见到素烬时,她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期望又是多么的荒唐?他又怎么可能是完好无缺!他在“邀月宫”时已两颊消瘦,形容销毁,此刻经此一劫生死攸关,更只剩一层白里泛青而脆弱的皮肤包裹着他的脸,眼眶深陷下去,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颓然。他听见声响之后,从被褥里躺着睁开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清遗堪御下伪装之后的清白面目,既不惊奇,也不诧异,古井无波的目中闪过了一丝温柔微笑,随即安宁,只那里面却有着无可言喻的欣悦,他望住她果如以往一样地抿起唇角,颤动暗哑难听的嗓音说:“我没事!”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却惹得她眼中微微的湿润。
徐娘坐在素烬的身边,冷冷地注视她,心思难料。
素烬眼角余光望了徐娘一眼,神情却更加疲惫,看住遗堪时竟有别于平日的从容淡然,不经意地就在她面前显出了一丝的脆弱来,“本不想让你看到我这般模样,但怕你担心。我已向大家道明了你的襄助,徐娘也答应了我,大家必不会为难你,我们一起回中原!”
遗堪看他忍耐痛楚的微蹙眉尖,听他话中尽是关怀她的言语,暖意又悄然在心中蔓延开来,抑制住自己想要留在他身边照看的愿望,伸手去脸颊边为他拨开一丝凌乱的散发,低声极温柔的说:“不要担心我!烬……”她第一次这么称呼他的名字,呼吸微微一颤,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一定要记得答应过我的承诺!”无论那是真的是假的,这一刻她都想抓住,并克制自己在看见他那一刻起似乎要崩溃而出的眼泪。
徐娘并没有宽容她呆下去,待他们闲叙三言两语后便想下逐客令。
素烬抬臂,从被里递出一只指骨突起而皮肤干裂的手拉住遗堪,艰难一笑,执意道:“堪,留下来!”他看住她的眼眸里竟然泛起了期待般的柔情。
蓦然失神地深深看了他一眼,遗堪惊鸿般的眼神因惊奇而有些失控,衣袖下的手不由因这一句话而扣紧。
徐娘扯唇笑了一下,劝道:“少爷,如此不妥!在这许多武林同道的前面和这妖女同车,有失我们茗园的清白!”
素烬不以为然一笑,目光越发清和柔润,似乎眼前这妖异女子,竟比天地间的所有事情都更加重要,重要得连他看她的空气里都似泄满了眷恋之情,“我何时在意过名声?堪,究竟是‘邀月宫’的人,我担心有人会对她怀恨在心,还是呆在我的身边才好。”他第一次这么明确地向她坦诚他对她的关心及焦虑,不仅让遗堪心头一震,就连徐娘也吃惊,纵以前在茗园里日夜相对也无这般的痴缠。疑惑的目光扫了素烬柔如春水的眼神一眼,又扫了遗堪青白中透出红晕的脸颊一眼,想要劝说的话复吞回肚里,她倏然拂袖下车而去,似无奈,又不甘。
遗堪留在车上惊诧得近似疑虑,素烬已揭开被褥的一角,温柔地道:“快过来盖上,伤后不能再惹了风寒!”遗堪看住他霜白唇角扬起的弧度渐渐润和,几近充满了喜悦的乌眸里秋水月色般波光粼粼,明亮烛焰倒映进那一池潋滟里,也一漾一漾的晃荡,满满的怜爱就似要随这火光昏黄漫溢了出来,流淌出来在身上,水样的将她柔柔地包裹住。素烬如此一反惯常矜持的亲昵,让她猛然在心中警醒,他竟似在请君入瓮?微微颦了眉稍,因为一场生死与共?还因她求徐娘救回了他的性命?他在感激她?还真为了要对她好?遗堪暗自思索,当也不推迟移动身子过去接过那掀开的被褥,盖一半在身上,倚着软枕靠坐在窗壁下,微微眯起眼角,在皎白脸颊处投下一抹明艳如蝶拍翼微颤的睫影。
被里给他的体温烘得暖和,她手脚冰冷就似一个渴望暖炉的远行旅人般吸取这里的热气。素烬牵动唇角勾出一朵清浅的笑缕,语气宠爱的保证,“放心睡下,没有人可以伤害你。”遗堪听他低迷如梦的语气,手指蓦地抓紧被角,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微锁了眉峰,却唇边似笑非笑的侧脸,心思愈是浮沉不休,身子却渐渐被棉褥里的温暖融化,伤后的疲惫顷刻又侵袭了上来,她恍惚地合上眼睛后神志慢慢迷糊,竟真的渐渐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