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堪看不见他的目光和牵起的唇角,只听见他冷静的声音说道:“他们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为了你而不顾一切!“
“为了我?”遗堪眯了一眯眼角,她的神情不相信,而心里却是有些动摇,但分不清眼前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是真伪。
素烬飘然站起身,转脸朝她微微一笑,润和如常,低语缱绻,“堪,你是‘邀月宫’的人,你忘了?中原武林有多少人曾经被他们抓去囚困住当了人偶,又有多少人因为那一战死在了雪原之上?你以为他们当真会因你救了他们一回就忘记了这仇恨?找不到‘邀月宫’报复的人,势必会将仇恨都计算在你头上。这个世上从来将恩情写在沙子上,却将仇恨刻在石头上,忘恩负义的事情那么平常!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茗园了……”他似动情之下握了紧她的手,语气里却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瑟。
遗堪听着他这一番话,心中同感世情的冷酷,而眼前这个少年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似乎也只有他可以依靠了,转过了眼眸李树下他的轮廓隐约隽秀如初,她絮絮地轻声问,“你……你就当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怀疑过,但如今不怀疑了!”素烬清定的眼眸让她晃花了眼睛,心头微微一阵颤栗:“如果你是他们的人,当徐娘知道我要留你在马车时就不会那么的吃惊,夜里也不会那么的迫不及待地来试探你的内力恐防有诈,回来茗园更不会设局引你离开我身边问这些所谓的‘真相’!如果你是他们的人,他们这些作为只会更快的加剧我对他们的怀疑,对你的怀疑,所以,如今,我可以放心的和你一起私奔了!”他眼中倏然泛起的笑意挥散不去,却又浮着一层阴翳般的忧伤,烙印般永远也无法拂去。
那些真相,他不会说给她知道,知道的事情越多,人只会负担越大,有时候会大得让人窒息不已,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走吧!“他轻声道了一句,叹息也似的,竟弯身抱起了地上的徐娘徐徐往东园走去。遗堪跟着进了他的卧室,桌上火光未灭,书清伏在桌面似乎睡过去了。素烬抿唇笑了一下,对着他道:“明天你醒来之后,颈下三寸会很疼,不过两天就会慢慢好了!“他又将徐娘放在床榻上,还亲手盖上了被褥,手指轻轻似乎留恋般地抚过徐娘的鬓角,那里已经有些银丝一根根浮现了出来,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丝。
素烬倏然收起了手指,又拿起一件披风,回身披到书清的双肩,双手轻轻按住书童坚实的肩膀,目光中隐隐有些惆怅,久久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遗堪正对着他的脸,见他苍白的脸色,愈加没有丝毫的血气,又看他如此对这些监视着他的人恋恋不舍,眼中也不禁流露出难得的酸楚,低声说道:“你心中明明憎怨他们为虎作伥,却为何又不杀了他们灭口,而要压抑自己的情感去对他们好?”
素烬淡淡一笑,心里却升起几分深切的苦涩,温言说道:“我虽日日夜夜在防备他们生怕自己会在睡梦中泄露出一点破绽,竟十五年来不敢睡过一次好觉。但他们不也是很可怜,在我身边伪装了十年之久,心里的煎熬与折磨、烦闷与厌恶只怕也不比我少多少。”
“他们是为了什么?”遗堪明知自己这一问很枉然,但她竟不想再看见他眉间刹那凝聚的阴霾,与独自苦苦忍受隐藏的秘密与情绪。
“他们是为了生存,为了家人的平安,也许还有被蒙蔽的愚忠。”素烬知道她想问的是那个人为了什么要这样的监视他、试探他,甚至茗园也曾经因此而毁灭!但他不能告诉她,他并不想拖着她一起下炼狱里跋涉刀山火海,也就避重就轻地说了。
遗堪微皱眉头,她看出他的回避以及隐瞒。也许在他的心中,她一直是一个不能信任的女子,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让人信任她,她不过是一个戏子。一开始在大雨泥泞里挣扎受辱骗取他的善良和怜悯,又在这茗园里一朝一夕中骗取他的感情,继而将他送上“邀月宫”去忍受痛苦,而这些都不过是她一心想要得到他这个“人偶”,让他从此死心塌地的被自己利用而已。
她神色微微有些灰白,但很快就恢复了戏子婉转的本色,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翘起如蝶眉睫,静默在烛火里映照出楚楚动人的神态来——只要她识趣,他暂时也不会将她撇下,性命至上,别的事情可以日后再作窥视。
素烬在室内收拾了一些细软与银两,听她不再追问,也就不再开口,领着她一直转到后院,松出了一辆马车。
遗堪从他的手中抢过了马鞭,她容颜本来清新如白荷,又衬了鹅黄浅衫碎花细绣的衣襟,黑若鸦羽的鬓边只簪了一枚细细的白玉花钿,几朵粉白杜鹃,但嫣然一笑之下宛如染了红霞有娇艳浮现,眉眼俏然说道:“大恩人,你身上的伤势未好,这吃风喝雨的事情,还是由小女子来代劳吧!”她只要一转念,就能掩盖了情绪,佯装起她想要佯装的模样。在这个少年隐晦的眼神和避忌的话语中,她心中已然升起了缓图后计的念头。
她身上何曾没有伤?功力浅薄得只因那一点隔体传来的内力震荡,神志险些全失,要被冻死在雪原之上。素烬曲眉想了想,倏地将包裹扔到车厢里,臂上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闷“哼”一声忍住胸口牵动的伤痛,将遗堪硬塞进车厢里去,顺道剪手夺回马鞭,温声说道:“乖乖听话,出了杭州城,我们再请一个赶车的!”
遗堪怔了一怔,已被他放进车厢里,此刻忙不迭爬起身来,马车已“得得”的驶出了茗园后院。她轻轻一笑,委婉温柔地趴在前座的靠背上,刻意将头抵住他的肩膀,双颊悄然晕红,唇边含轻悦的浅笑,在车马轻微的动荡中感受他身上的温暖。这个一直在人前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竟也有不由分说的时候,若这个人不是心事重重,能够坦荡一些;若她不是伤痕累累,能够纯粹一些,或许他们可以救赎另外一方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