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徒然一凉,车外风簌簌地拍打着水绿云纹的窗帘,吹过她的肌肤时竟有如燎火般燃烧起来,瘫软如水般躺在棉软的苏绣被褥上,只剩贴身小衣的背肌摩挲到那密密蓬蓬的针脚处竟有一种恣意的缠绵升起心底。迷糊中有一双眼睛注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立刻都在这种凝视下粉雕玉琢起来,而奇异的是,她的人也如娇花遇到烈火般焚烧,宛若有阵阵烟香熏得她的脸颊耳朵都红艳得几乎要纷飞,整个人便似要化作一阵轻烟般从红颜白骨里脱离出来,冉冉如蝶般远去了……
一件纱衣被蒙上了她慌乱失神的眼睛,一双冰冷的手碰触在她炙热的肌肤上,一旦接触就似被热铁粘住了一般。那少年神色凝重,目光如注,只如猎人般在她的肌肤下捕捉什么,一股暖和的真气自他指尖注入她的体内,一条血脉里被什么东西爬行而过,仿佛被那一道真气追逐,麻痒的感觉清晰地传达到她的神志里,却渐渐停止了那折磨人心的噬咬。遗堪半阖眼睛去看眼前的人,纱衣的朦胧里他的神情那么专注,眸光清宁如水月,如临大敌的注入真气催逼她身体里的那只蛊物显形,她心里不自觉地渐次放松下来。只感觉到他额头每一粒汗珠滴落下来也似洇入了她的肌肤里去,眼神渐渐温柔起来,宛如一池映遍清霜芙蓉的秋水般澄波如诉。
他抓住她的手臂,倏地将她背过身来,那光滑如脂的背上被真气逼起了一颗拇指甲大小的蛊物,犹在肌肤里缓缓的隐匿。素烬牵唇一笑,另一只手的真气合来一下子逼住了它,从背而肩,再由肩膀夹逼住它落到肘、到腕,一手握紧遗堪的右手腕将它逼住在白条扎紧的血脉之间,一手将早备在旁的利匕于皮肉划下一刀,鲜血涌了出来,一低头咬住刃锋,但那蛊物不上当,又要往血肉里面钻去。遗堪侧脸,看见他脸一侧齿下的刀光一闪,已在他自己的手背上划了一道血痕,然将那划开的血痕对准她的手腕裂口,另一只手上催动内力催逼它不让往里逃去。不——!遗堪在心里摇头,可惜他一点也听不到,直逼得那蛊物循他的血气钻进了他的血肉里,素烬手起刀落尖锐一剜,瞬间将自己手背上那一块突起的皮肉挑了出来,尖尖的刀锋上,鲜血一团,隐隐有一只褐色的东西在吸血噬肉,慢慢挪动,让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再也不看车厢里衣发逶迤于锦绣之上的女子一眼,素烬一指解了遗堪的穴道,翻身揭帘而去,临走前抛下一句低语:“自己扎好伤口,换一身衣裳!”他下得车来,眼前一晃,险些扑身跌倒,忙扶住了车身才堪堪站稳,前面大伤元气,又连日逼毒已耗费许多真气与体力,如今又在道上奔波了一夜一日,又忙驱除蛊物,连番忙碌下来早让他血气翻腾,背上冷汗如浆。倚了车辕处滑坐地上,用匕首将那骇人的蛊物刺死连黄土埋了。气虚之下喘息了好一阵,素烬才能盘腿坐稳,运起真气来疗伤。
遗堪从衣衫上撕了白条正在包裹手腕,感觉车子一震,不由翻身坐起掀过锦褥将自己一裹,往车窗外探去,才见他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急忙回头找了衣物换上,下车去看他时已沉神入定。默然凝注他半晌,侧脸比昨天夜里的更苍白了三分,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显出一丝难得的无助,她泪水一滴一滴地断落下来,悄然洒在墨蓝丝绣浅白合欢的襟前,此去一路甚艰难,她不为自己落泪,而为他。
素烬在无知无觉中,匆匆打坐了一个小周天完毕,遗堪见他眉角一动便先悄然反身回到了车厢之中。他起身过来迈上车前,似避忌什么般再不回头看她一眼,只轻声澹宁说道:“躺回去休息一会儿,我们要离开这里!”
手中长鞭飞扬,马匹轻嘶一声惊起了那夜宿芙蓉花树的飞鸟,车子在月下花影鸟鸣中晃动了起来。遗堪疲惫地依靠软枕坐在车厢里,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出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风声静静的吹过路两边,久久却没有人回答。
遗堪等了又等,疑惑地转眼去看他的背影,依然是那样俊挺的姿势,却一直没说话。她看住车后飞舞的窗帘,从车厢里拿起一件披风递过去,轻轻说道:“披上吧,风很大,重伤之后不能再得风寒了!”
前面的少年依然静默无语,悄无声息。遗堪爬起身来翻到前面的座背去,伸头出去看他,却见他闭了双眼,呼吸浅浅,竟似疲倦之极的睡去了如那绡纱样花瓣中的宿鸟。遗堪哑然失笑,失笑之后又为他觉得心酸,不由心生怜惜地支起身来从座背上翻过去,悄悄挨他坐下,轻轻展开披风如羽般盖在他的身上,侧头虚枕在他的肩上。马车卷嚣尘土,在荒间小道里飞驰,却不知要驶向何方?
抬头看向那依稀也是沐浴在花枝上的漠漠月华,不由想起几个月前,那是三月初七的亥时,她还和他盘坐在茗园的树下秉烛夜赏李花。面对极目天边皆是的粉涛白浪,一阵玉碎纷纷,地上千堆如雪,品饮他经年亲手摘下的李子酿制的“笑晓风”清酒一壶,两人所言皆是“李花”诗。
每人轮番一首,赌看谁先想不起来。似有韩文公的“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亦有李义山的“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有幽栖居士的“小小琼英舒嫩白,未饶深紫与轻红。”更有青莲居士的“火烧叶林红霞落,李花怒放一树白。”当时的诗意与轻快似乎还停留在眼前氤氲不散,酒后微醺凉风于耳边絮絮听他细语轻声地说,父亲因母亲姓李,为她种下了满园李树,开满庭李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那一夜的缱绻柔情,似乎还在鬓边落花“扑扑”的轻响声中回荡,他醉眼如丝,满颊轻红,似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沉醉于东风里不胜酒力。也是那一夜,她偷偷为他拂开鬓边追风扰人的发绺,竟然瞧见他眼角缓缓滑落的一颗清泪,在那以前他于人前总是清浅含笑,淡静闲雅,未尝如此失仪。
思绪未歇,不到一会儿,身边的人猛然扎醒,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般敞亮眼睛。遗堪一下察觉,转首温柔问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事了?”
素烬侧脸看她迷糊了好一阵,才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竟带了责备的语气,遗堪宛然一笑不恼,回道:“你睡着了,我不来看着,万一连人带车一起翻进悬崖去,要怎么办?你安心进车里睡去,我不害你。“她说罢眨了眨潋滟的眼睛,笑得一脸狡诈邪气,在浅薄月色之下明艳得如秋花娇水。
“不了,你跟进来,我们得易容。“素烬按住座背一窜,反身翻进了车厢,朝回首看他的遗堪温笑招手。遗堪慢慢又爬了进来,在触到他温柔眸色的那一刻,脸上竟不觉一红,笑了掩饰道:”你又想去扮谁呢?“
“随便,我们得进前面城里给你配点药,不然这一路风餐雨宿,你要受不了。“素烬神色柔和的说,将身上的披风顺手披在她的身上,在脖子前系了一个结,皱了一皱眉头,倏然抬眼看住她扬唇浅浅一笑,“你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坏!”
遗堪在他宛如湖光的眸子里怔了一怔,脸色更如霞绯红,把他的话沉吟了一遍,颦眉含笑道:“那你——是希望我能坏些?还是好些?”
素烬呵了呵自己冰冷的手,眉头微挑,笑问:“我希望能,便能么?”
他乌亮的眸子里闪耀的应该是星河里的光华吧!遗堪心里想,伸手将他的双手合拢包住,放到自己的嘴边暖暖呵气。拿过一旁准备好的金创药给他手背和手臂的伤口都洒上,又为他裹上白条,原这手背上的血肉可在她手上剜去,但他却似不愿让别人难过,硬要为难自己一般,她似笑非笑的眼睛,烟柳般的细眉生动地柔媚了起来,掩去了自己真实的心意,伪装起来含娇带怯的说道:“你可别忘了,我是一个戏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