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近,照花山中,西府海棠树树相依,环臂簇拥,风中繁花开得妖娆灼烈,如雾如霞。
煌华堂里一片喜庆,同道祝贺之客络绎不绝。
照花山之主,寒夙夜凤眸妩媚,春风含笑站在宾客当中。一身紫红绸暗如意纹长裳,腰系环玉银琨的锦带,垂下一挂随身的蝠纹环佩,累颗明珠下丝绦飘荡。外罩了一件水晶缀绣了银翟的银纱外衣,乌黑的高髻上簪镶嵌了红宝石和璎珞的紫玉冠,两边还各簪着两支洁白象牙雕成的流云簪,整个人显得神姿高彻,华贵优雅,如同卷绘。手中的缀绣了百宝的团扇微摇,扇缘半掩尖削的下巴,眸光深沉地打量着这济济一堂的来客,颊边隐隐抿住一丝邪笑,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好戏即将上场。
他的身边站着他的新娘。宝蓝、粉紫、翠碧、金黄、橘红如斯艳丽的色彩混合刺绣而成的飞鸟团纹绸缎嫁衣幻彩流离和黄金珠宝制成的百花冠交相辉映,簇拥着身姿纤秀无端,五官靓丽非常的人儿,恍然如皇后般的雍容华花,尊贵得无可逼视。遗堪在紫红如霞的宝石斑斓的面纱之后,淡淡的浅笑。她终于还是穿上了这一袭嫁衣,比“邀月宫”宫主为她准备的嫁衣更加的华丽夺目、璀璨流贵,她曾经尝试逃离这一片繁华迷醉的奢靡险地,曾经决意放弃一切,企图跟随那个人去寻求平凡而踏实的命途,去相信一个人的真心。
可惜,她依旧无法得到。
遗堪的心里在轻轻地叹气,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终究,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曾经让她放开心扉,愿意去相信的人。
目光缓缓地掠过如浪的人潮,她知道夙夜早已将他们的婚礼风声散播于江湖之上。如果,他真的要借助照花山这一股东风,那么必定会来!只是,他会在今日来,还是会在她与夙夜大婚之后再来,她并没有那么肯定。那么,他若不会出现在此,而今日的这一场谋杀便不必进行。
遗堪的双手在紫红的袖子里轻轻握住,无汗亦无温度。幽眸仔细地一一移过了喧闹的人群,并没有发现一双可以让她心头为之一颤的眼睛。兴许他不会这样莽撞地冒险出现在她的面前,兴许他会伪装成别人在远处看她,又或许,他真的不会选择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现。
她的心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有一些的轻松。
毕竟,在“玉书尚风山庄”的时候,他曾经祝福过她与月折夕,无论是真心,是排揎,抑或是对她这个戏子蓦然生起的一点感激以及悲悯。而如今,只是新郎易了人,对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在他心里,她永远是一个不能相信的戏子,一个不会与之亲近以心交相的戏子,遑论他一生相守的人,更绝不是她。
毕竟,他是一个对于人心比谁都要洞察得透彻的人。
遗堪再一次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了一些酸楚与遗憾。但当她抬眸那一刻看见眼前无数的艳羡目光和照花山随从的无比恭敬之意时,又有了一丝填补空隙的满足与踏实。她安慰自己,自己想要的何曾不就是这一切的尊荣和能够掌控自己以及他人命运的欲望。
人群末端忽然起了一股骚动。
正在与众人举酒言欢,接受恭贺的遗堪乍然停住了手中的酒杯,她的心猛然地一跳,眼睛似乎是怕遗漏过了什么般转身看向那边涌动的人头。
夙夜手中的酒一滴不漏地饮下,他附近,在她的耳边用鼻音轻笑:“夫人,你太紧张了!这样容易泄漏心事的反应,对于杀人是有害而无利的。更何况,你要学习掌控照花山这一群阴鸷歹毒的魑魅魍魉。”
遗堪双眸蓦地凝定,柔柔地泛起微笑,轻声说,“夫君说的是。对于这个身份我还没来得及习惯,以后还请夫君多加提点。”
夙夜含笑不语,悠悠扬眉看向来人。
人影晃动,银衣灿灿,遗堪心头一动,定睛一看,原是“邀月宫”的流光使者领着三十九人一样衣饰,搬着贺礼,抬到了宾客当中。
流光使者俊朗面容,双眸蕴笑,一拱手朝夙夜恭贺道:“夙夜主上大喜之日,岂能少了我们‘邀月宫’的贺礼?宫主特命我等奉送明珠十盒,翡翠一箱,如意象牙一对,碧玉鸳鸯杯一双,水晶璎珞珊瑚各一箱,各色贡品香纱锦缎共十箱,名匠巧手制造的礼花五箱,一起恭贺夙夜主上与遗堪姑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几十箱的名贵之物一一在人前打开,灿耀耀一片光华盖日炫目,其中不乏古珍奇玩,失传藏玉,这“邀月宫”出手之阔绰,收罗之精粹,实在让人为之咋舌。
夙夜眼帘微垂,淡淡的微笑,举起手中团扇微微摇晃,轻悄悄的声音说道:“多谢你们宫主,连本尊早生贵子的事情,他都想到了,真是细心体贴。”他口上说得客套,却知道“邀月宫”此举绝对不是在讨好他,笼络于他,而是借他的婚礼在同道面前展示他们“邀月宫”的财富势力,要笼络动摇的是在场的这些人的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古名言。
“请夙夜主上笑纳!”流光使者看出他的猜测,似笑非笑。
夙夜知道“邀月宫”里的那个少年一向手段酷厉,绝不会只在他的婚礼上送送礼,摆摆阔那么简单,他早已料定他们会来,还料定了他会派人来此撒野,断然会对他还以颜色。他不怕,他正在看戏,一扬手中的团扇,轻语:“那便收下罢!”他指挥着照花山那一群贪财贪色如饥似渴、却被他夙夜以雷霆手段狠辣武功压迫在脚下听从使唤的豺狼虎豹去将这几十箱的丰厚贺礼抬下。
十多个人立刻出列,喜滋滋地去“邀月宫”属下的手中接过了抬箱子的挑子。主上让他们来接礼,从这礼里顺手牵羊也就是平常得很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贪婪,主上一向是不会追究的。但是谁拿了什么,他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而这收起的财物贵重就是他们以后必须完成主上派遣下来的事情的轻重的酬劳——久而久之,他们都学会了衡量着自己的能耐才伸手去拿。
“且慢,宫主嘱咐这五箱礼花是要留下来当场燃放祝贺的!”流光使者笑吟吟地说,一脸的恭谨。
礼花,谁也不屑一顾,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五箱便被整整齐齐地留在了原地。
流光使者微微笑着朝他们谢意,手中握起一只礼炮朝人群之后响起了“嘭”地一声惊雷。一朵金丝银花自他手中射出,似有谁接到了信号一般,人群的末端瞬间悠悠响起了一阵喜悦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
人群渐渐分开成两边,才瞧见这后面早已或坐或站着各式乐器的艺人。他们皆着了雪衣,脸戴着白色的面具,手中或琴,或鼓,或箫,或笛,或二胡,或琵琶……一律的喜红之色,和他们身上,脸上的白衣面具形成了一种喜庆中透露着不详的强烈气息。
宾客们纷纷觉得诧异,人群中开始有了一些涌动。
夙夜轻轻蹙眉,仍然低首微笑,合住双目,团扇轻挥,似乎是在静静欣赏这一段贺礼乐章。
素烬一身雪白的布衣长袍,脸上带了白色的面具,混在“邀月宫”前来祝贺的乐队里。他坐在琴台前安静地弹琴,指法娴熟,一次又一次地颤动琴弦,弹出一曲和谐的喜庆之音。她的脸尽然不是以往时候的素颜,但那微颦烟眉的哀婉,和幽眸流转顾盼之间的灵光都是他所难以忘。他唇边泛起一抹清淡微笑的俊颜如月中昙花一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人群之中的她,着一袭极尽奢华的嫁衣,却是紫红颜色,而非结发之妻所穿的正红。身边站在一个同样衣饰灿耀的丰仪瑰玮男子,这男子身在此三山五岳的莽汉之中,突现出一身殊于月折夕的仙逸清润的雍容华贵来,而他的容颜之俊美更是素烬所未见过的高雅英武,衬映在煌华堂中种种精致繁琐的雕刻和名贵的鲜花饰物之中,更显其凤骨龙姿、无法比拟。
他便是照花山之主——寒夙夜!
这个人说他要危害江湖,却一直韬光养晦,除了远在十年前于照花山扛鼎称霸之外,并无别的作为。
若说他没有称雄武林的野心,却又在动用各种手段聚集堆积财宝富可敌国?
他仅仅是一个贪财主和守财奴么?
素烬一捻琴弦,不由惊叹。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不寒而栗的妖魔,竟拥有此等面目风姿?
但私下而论,以他这样的容貌似乎也未足以曾经颠倒众生?一念过后,心下立刻释然,他手下的遗堪尚且一人千面,更何况是夙夜本尊?他这张刚毅英气的面容之下,真相不知是如何的惊艳绝世?
“嘭、嘭、嘭、嘭……”地连续数十声大响自煌华堂后院传来,紧接着伴随着的是一声近似声让人为之心寒的鬼哭神嚎的惊叫和惨痛。
一团烟雾从里面涌将出来,竟有几十个被炸得断手残腿的人“哇哇哇”地飞奔出来,红脸怒目,浑身冒着鲜血,指着“邀月宫”的一众狼嚎道:“宰了他们,他们竟在珠宝之中埋了火药霹雳……”
遗堪一惊未及,转首去看夙夜要如何收拾这个残局,却睨见他眼底隐笑,似乎是早已知道了这其中藏有阴谋。
夙夜微微转目看住她脸上的疑虑,团扇半掩唇角,低声附耳笑道:“若不送些人供他发泄怒气,我照花山日后岂不是永无宁日?若不让他激怒一些豺狼去搏杀,他岂不是小觑了我照花山的实力?呵呵……”
遗堪脸色一变,此人料人之能,玩弄权势的阴冷心思实在叫她敬而畏之。她袖中的手颤抖了一下,握紧,她以后也必须变成这样的人?不然,岂不是永远只能沦为受他人操控的傀儡,不知何时就会被他利用如眼前这些瞬间半身残缺的人一样下场,心中忍不住升起了一股寒栗之意,背脊骤冷,她的眸光微闪,伪装凝起一股无辜的神色回视于他。
堂前的激烈打斗声中,不断有火焰点燃了箱子里的礼花,“嗖嗖”然冒烟之声不绝于耳,五光十色的贺礼化作火树银花红霞紫锦绽放虚空,不时屋内便笼罩起了一层层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素烬的眸光中掠出层层幻影,不知“绿鹤山庄”鉴微书房中的信里所书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此人命途之舛厄实在让人可惜可叹!心思略起波澜,眼前的烟雾瞬间便弥散了开来,白茫茫一片之中,只闻刀剑杀伐之声,他抱住木琴,连人带椅退到屋角之处,礼花爆响声中一团团的烟花次第绽放,若不是在此情此景血腥之地,此刻的时光又是何等的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