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连绵雪山。
邀月宫,“织锦殿”内阁。
百里天光由天坑射下,落在殿门前已经寒凉,何况更有着千年不化的雪山,朔风逆流,若不是常年习武之人,很难在此生存下去。
殿内点了一豆的灯光,有人一袭白衣坐在桃枝圈椅上,默然地注视案面的三只玉器。这三只玉器皆是收集而来的精品,或通透玉白的观音,或翡翠欲滴的龙舟,或乌黑光亮的貔貅,若论雕工,或玉质,这三样都已无可挑剔,但看这玉的人,却是微微地抿了唇。
他修长的手指在案面上一扣一扣地,轻轻地,有节律的敲,眼神似乎专注又似乎飘悠。
这三颗棋子,如今皆已按部就班,一个盯住了一个,只等最后的落实。凤愁织眯了眯眼,如今慕素烬已与寒夙夜分道扬镳,那么,他所要得到的财物必然已经得到,唇角微微一笑。
不枉他起用了这一颗棋子,慧眼识英雄啊,始终没有让他有所失望。从让遗堪出嫁照花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故意放纵他们往那边靠拢。虽然中途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不过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和正道人士在雪原上血战了一场,让他们带离了一群傀儡,小小的失算并不影响下面的计划。
他移了移那条龙舟,若有人拥有了天大的财富,有野心的人谁不想吃下,但这个寒夙夜可不能硬吃。不受威胁,他们也暂时没能拿到真正可以威胁他的东西,比如说那个传说中的女人!然凤愁织又是有些不信的,像寒夙夜那样的人,竟真的会将一个女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甚至比他自己的自由屈辱也更重要?
凤愁织摇了摇头,他有些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思,但无妨,他可以试探。可以另辟巧径去骗取。自然,他从来就没有想过遗堪会直接得到那一笔财富,对于寒夙夜那厮的冷静残酷,她还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也没有把握牢牢的掌控住慕素烬的行踪,所以,遗堪被派出去,被说服出去,不是为了对付寒夙夜,而是为了监视他,迷惑他,利用他慕素烬的一颗棋子。
为什么,他能肯定慕素烬会逃不开遗堪?既然慕素烬是可以对付寒夙夜的棋子,为什么他却对付不了遗堪?凤愁织眸色此刻出奇的黑亮,只因他相信遗堪会为了逃脱自己的命运去争取,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当这个少女为了这个目的去拼尽全力的时候,她有一种令人怜惜的美丽,更何况,她对感情的操控,有时候令他都会有稍稍迷惑的时候,她的感情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许只有她自己的心里才清楚到底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到底又有多少的虚情假意的引诱手段。
为了这一出戏更加的逼真,他自然会帮她,让他们经历多种多样的劫难,生死患难的过程愈多,愈真实,那么产生的感情就愈发牢靠,愈发不可控制。
如何保证,遗堪不会假戏真做,放弃了那天大的财富?或者倒戈相向?凤愁织又笑的愉快而满足,手指推了推那白玉观音,看住它那庄严宝相的样子,笑得邪恶而肆意。这自然是那第三颗棋子,这一颗棋子负责的是监视,以及破坏,造成危机。一颗矛盾,而又巧妙平衡着大局的棋子。遗堪的身世不可避免地对她的性格造成了许多无法弥补的缺陷,譬如说多疑、自卑、倔强却又心狠、骄傲、执著,她这样的人是不会去选择坦诚心事的,就算有了十足的把握,也会去考虑各方面的成败,绝不会孤注一掷,将自己彻底的暴露在别人的眼前,容许别人来决定她的命运!
然而,慕素烬又是什么人?
凤愁织挑了挑眉,指尖缓缓地抚摸那乌黑的貔貅,他也是一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无论多聪明通透,都有着一个致命的伤——那就是多疑,多虑。无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旦多疑,必不会容许自己全心全意地对待一个身世如此复杂,身份如此敏感的女子。即便是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感情,对于自己所要去行动之事,他也定然会选择有所保留,不会将心里的全盘计划告诉遗堪的。
这也是聪明人自保之法,谁也不可能真正的相信。
凤愁织的目光瞅住白玉观音与乌黑貔貅,轻笑出声。观音与貔貅,是如何也无法真正的互相信任的!纵然有感情,纵然能彼此相爱,但是大家都会对大家有所保留,而这一份保留就像一道裂开的伤口,只要稍加上一点盐,一点毒,一点血,一点伤,就会朝着溃烂的方向去发展,又会日渐加深他们之间的嫌隙,同样的这一份保留就是动用第三颗棋子的可行之机,是一个可以致命的弱点。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有人有心去挑拨离间,观音与貔貅之间的嫌隙就会在有心人的筹谋之下,无法再弥合,彼此憎恨,甚至会反目成仇,拔剑相向!
凤愁织的笑美丽得如同夜明珠般的光皎耀眼,眼神有趣地瞧着这一切。如此轻易就能破碎的感情,竟然会让这两个人那样互相牵绊彼此的去挣扎,去沉沦,去纠缠。而他正是那一个清醒冷静的旁观之人,目光犀利地看住飘荡在急湍暗涌河面的这两只小舟,偶尔将它们的距离拉近一些,偶尔将它们的距离推远一些,看住那两只小舟上的人,焦急、愤怒、缠绵、无奈、不知所以。
凤愁织右手中的白绸方巾细细地擦着玉器上面的微尘,放眼这间精巧的殿中,无处不是精品私藏。他喜欢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精致美丽的东西,看着这些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细,他手中的版图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入其中的中心地域。
他起身,将白玉观音、貔貅、龙舟一一放回橱柜里,整了一整各自的位置。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属于它们的位置,它们来自各种各样的人的手中,来自四面八方的地域。
如果它们不是这个世上仅有的,他会让它们变成举世无双。譬如乌玉貔貅是一对的,但是他击碎了另一只,尽管它价值不菲,尽管世人皆说貔貅需要成双,但是他觉得只有一只才是珍贵的,多余的东西,便需要毁掉。
今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凤愁织推开通向小室的门,从门旁的桌子上拿起了一把精致的锤子,一把小巧的锥子。慢慢地走到小室的中央,掀开了笼罩住一块如人高的白玉石的白绸。将它随手折好,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这块玉石才开始雕琢未久,此刻也只能瞧见大概的发髻轮廓,以及光洁的额头,除此之外,一切细节的东西都还没能看出来。凤愁织跃上架高的椅上,他伸手似带有感情地抚摸那块玉石,此时的目光,带着雕琢般的架构,以及审视。
“叮叮叮……”细细的,不断的声响,在这个安静的,清冷的小室里响了起来,回荡在这午后闲暇的时光里头。在夜明珠的照映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清晰,他脸上的表情,目光中的神色,手中的动作,就连额头上微微湿润的汗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远远的,织锦殿的外室里,琉璃轻垂发髻安了一支金玉如火的簪子,披了滚黑色貂毛的蓝紫外袍,安静地坐在那儿独自喝茶看书。
听着这熟悉的声响,她却从来不知道在那小室里面,那个人在做着什么,或者是她根本无法想象像凤愁织这样的人,竟然会像一个匠人一般,在雕琢着一座石像?
她所知道的凤愁织……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知道的凤愁织,又是真的凤愁织吗?那个冷然无表情的玉人?那个音容兼美,手段狠辣的宫主?那个对精美之物有着特殊癖好的少年?
这些也许都是他,也许都不是他……
也许他是一个操纵着全局的弈者,织锦殿里的每一样精美之物都隐藏着他深邃的心思?这心思,就宛如一张大网一般笼罩着江湖、朝廷、民间、百业、灾祸、关外,这一层心思之广,之大,之远,她无法猜透。
就她所见,只怕还没有九牛之一毛。
也许他是一个牵引着傀儡的傀儡师,手指中有着无数的线纷繁密布,有互相交错牵扯,动一发而牵全身?这密密麻麻的棋局,她到如今也无法弄清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无法看清全盘棋面的棋子都会是谁?
琉璃的手心里微微地泌了一丝的冷汗,她仍然不动声色在安坐在那儿,连目光也没有从书上转移一刻,就连翻书的动作与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她不敢出现一点的错误,不然,也许她很快就会成为这盘棋局之中的弃子。
而织锦殿从来是不容许任何人进入的,包括她。也只能是在这外室里等着,等着他出来。
时间在各种心思,各种局势,各种试探之中静静地溜走。
同一时间,在邀月宫的另一端,依次放飞了一群猎鹰,也是一群信鹰。它们展翼长空,却准确而敏捷地朝各个方向飞散而去。
而在织锦殿的外室里,却丝毫看不见,也听不见猎鹰飞过的身影或者鸣叫的声音。
这一群久经训练的猎鹰,搏击天云,翻山越岭,各自带着主人交予的神秘任务,飞向五湖四海,中原外域,穿越皇城,落于碉堡,散入市井,潜没山野……
而负责放鹰的时间与人选,都是凤愁织精心挑选,临时决定,从来无人可以预测或者提防。
小室里,“叮叮叮……”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传来。
室内的人,目光专注,似乎没有一点的不耐烦,也没有一点的心事。面容那样的平静,甚至唇角带起一点微微的笑意,似乎牵动着这一场场谋算的人,并不是他。算计着一个国家的衰弱动荡,一场内乱政变的颠覆,一连串起于市井商贾之间的灾难,一众外番利益分割的虎视眈眈……这些,似乎全然都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他只是一个享受善于雕琢之乐的匠人而已。
“叮叮叮……”
这声音连韵律也没有,只是枯燥而不断地响起,玉石上的粉末纷纷在他的手指间散落,一张脸蛋的形状渐渐地要成型。
如果有人要试图在这声音中,寻找着他的心思,料想他是担忧,是愉快,是急躁,是安稳,那么就会彻底的失望。
琉璃令人倾倒的容颜上,神色平淡,伸手托起茶盏,又轻轻喝了一口茶,似乎在与这声音对抗,要利用茶的温热来减轻心里面的躁动。
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丝毫的端倪,才能继续叮在这只无缝的鸡蛋上面,期待着它露出一丝的破绽来。
轩窗外的雪花婉转飘舞飞落,天光渐渐阴沉沉地逝去。
夜色又即将要落下了帷幕。
又一天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