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愈寒,巍峨的山巅处一弯新月颜色惨淡。
商队各人拥紧裘衣,围拢了起来生火烤食,歇息度夜。
篝火将熄未熄,寒夙夜一壁与素烬浅笑低语,一壁倒酒将橘红的火光重新燃亮了起来。
一众人恍恍惚惚合眼,一夜困顿醒来,天已清亮。点数了人数,又重新开拔,前方已进入邀月宫的关卡。
昨日的柴扉与卢义依然跟随商队前行,而素烬却已和寒夙夜穿行入了雪山山脉当中。一路上的脚印,经过一夜的风雪掩盖,早已踪迹湮灭。
这一条山中通道显然是人力开凿,两壁石料嶙峋,一路蜿蜒弯曲,不知通向何处?素烬与寒夙夜各执了一只火把,在冰冷与漆黑中前行。素烬暗自辨明方向,大致估算了一下,这里离照花山倒有五百里之遥,若日夜兼程地骑快马也要一天一夜的脚程。
这样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是否就是他永远难以跨越的鸿沟?
山道高低不甚平缓,山中更加阴冷入骨,幸而两人都有内力所护不大在意。当进入山道之后,寒夙夜就走在前面,不再说话,素烬也识趣的缄默不语。两人彼此如此沉默着,约莫走了两个时辰之后,素烬忽然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响,人语声,水流声,还有铁器来回铲动的碰撞声,隐隐的更有什么在嚯嚯燃烧的声音。
无独有偶,他竟然渐渐觉得身上温热了起来,手心甚至有汗泌出。
寒夙夜已是一把将外面的裘衣脱下,挽在手臂上。
此刻抵御风雪的裘衣反而成了累赘,素烬也将其除去,心中开始在估计,这样的热力是来自何种事物,何种心思?
不多时,果不其然。他们就先后进入了一处宽敞的宛如地窖一样的地方。只是这个地方是建造在大雪山山脉之中,更叫人稀奇的是,素烬如愿的见到了他方才所猜测的烘炉。
地窖从他所进来的石门一直从两旁延展开去,极目不能视察尽头。而两边都建造起无数的烘炉,不停有人将炭火用铁锹加进其中,又不停地有人将炭火从远处用木推车运来,堆放在两旁烘炉的中央之处。
素烬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这样火热朝天、蔚为壮观的架势,这样不停歇的木炭,究竟要动用多少金银珠宝才能换来?而这样价值连城的炭木,用来不停的烧火,又是被这人用来做哪般事情?
他心中隐隐地有了一个臆想,不期然地竟想起了遗堪曾经在车中说过的一句话。
此刻,这个青衣从容洒落,乌发如墨束髻,容颜清俊秀雅的少年,那一双乌漆澄澈的眼睛里又带起了那样清浅而温润的笑意。
寒夙夜也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两旁的人都对他投以敬畏的目光,却又没有一人敢丢下手中的工具,过来给他行礼问安。两人又继续前行,半截山道通了出去,迎面却是洞口,人尚未行置,已有一股冰天雪地的清爽之气扑面而来,气息为之一新,并不觉得寒冷
素烬当先走了出去,霎时间,不由给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心神。
虽然,他心中早已有所预料。在这满山冰雪的苍茫世界之中,当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蓦然地被这些绽放得绚丽灿烂,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花撞入眼瞳的那一刹那,还是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置身于何处之感。
西府海棠的妖娆,在这样一个雪山天谷的脱俗境地中,愈发灿若云霞,更透出一股子妖异莫测的心思来。
一如寒夙夜的眼色,初时一瞧,觉得那一双黑玉眼瞳里绮丽无匹,魅然生辉,继而细看相对,只见寒光清冽入骨,叫人心生畏惧。但细细寻思之后,却觉悟那一缕眸光里面变化多姿,有让人神魂为之倾倒的异色诡彩。
此刻,素烬心中所想的是那一句话:“寒夙夜,若让我原谅你,除非海棠花常年日夜花开不落不息!”
海棠花常年花开不息。
不仅这里如此,连照花山上也是如此,他有那么的一瞬间要怀疑,寒夙夜如此的敛财不息,也许只是为了将那样源源不绝的财宝变成这里和照花山中的炭木,使这些海棠花,年年月月的花开不息
如此深沉浩然的忏悔,如此错悔难追的情意——
素烬的唇角微微扬起,只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荒谬,可是,又如此笃定的觉得这个荒谬的想法,就是寒夙夜的意图。
可是,为什么要是海棠花呢?
喜爱这海棠花的人,究竟是那个神秘的女子,还是寒夙夜?还记得,在照花山的庭院中相遇之时,他分明曾经在寒夙夜从海棠花丛中走出来的眼神之中,窥见那带着阴郁可见的厌恶。
他厌恶的又是什么?
身后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过他的身边,寒夙夜并没有半分的停留,也没有半分的感慨,只是一刻不停留的,却也不焦急地缓缓一步一步地朝花海深处走去。他修长而结实的手分花拂枝而行,暗红绣纹的黑衣,将那颀修的身影衬显得傲然而孤绝,又有一股不容于世般的卓越绝艳。
燃烧般的花海,却被他的背影肃杀得似乎退却了颜色,在别人的眼中变成了淡淡的稀薄的影子。
素烬随后而至,粉白嫣红的花瓣被风吹在他浅碧的衣裳上,宛如落花浮碧水,竟似酝酿着一股温柔雅致的风情。乌发玉面,眼睛里始终沉淀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伸手拈起一朵落花,轻嗅,眼眸微眯,心中忽然地想起一桩事。曾经在翻阅各国野史之时,书中曾有记载,虏国地属西南,天气酷热,不宜栽种南方嘉木,而帝王却遣使要求后周年年敬献西府海棠。想到此处,他指尖一凉,心中不期然地掠过一丝沉痛。
这满眼的花海,竟是情?还是殇呢?
待步出花海,寒夙夜的身影却没有再前行,目光遥遥地凝望着前方。而素烬就跟在他的身后,正在推想他要如何让那个女子出来相见,又是要如何防备于他的时候,抬眸望去,却是诧然的发现花海之中已然是一片院落。
乌瓦白墙,竹篱流水,俨然是江南小乡般的景致。
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色当中,却四处随意散落着八个容颜一摸一样的女子。有人靠在湘妃椅上听别人给她念书;有人倚在海棠花下吹拂花瓣;有人坐在流水畔默然地发呆;有人在屋门前的青石案上剪纸;有人在安静地看丫鬟纳鞋;有人仰首一眨不眨地仰望雪峰天云;有人在不厌其烦地小声地数着梳齿;有人靠了婢女的肩头不成曲调的哼曲。
寒夙夜的目光那么的深邃,不知道他是在看谁?
八个女子皆著雪白清雅衣裳,皆披雪白的貂毛裘衣,都是那样的安安静静,却又似乎失去了寻常女子的灵光。此刻,依然没有人向他们走来,仿佛他们就从未到达这里一般。又像是,这里的平静,早已被人严令地保护了起来,无论任何人来到此处,都不会打扰到这里的一切安宁闲适。
素烬的目光,逐一掠过那八位容颜相似的女子。她们的风姿并不绰约,容颜也并不绝世,只稍长得清秀而端庄,没有一丝半丝浮华的颜色,眉目皆是淡然如水。
她们的美,不在于铅华描绘,不会让人想起诸如“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杨柳细腰,纤若束素”、“回眸一笑百媚生”、“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些浓彩重墨的词句,望着她,只会悠然地便让人想起了屈子所作的《饮酒》,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般的怡然恬静,超凡脱俗。
只是若细辨她们的目光以及神态,就会察觉流露出的竟是一种只属于孩童的天真以及纯净。这样的言行举止,并不与她们的年龄相符合,是什么让她们都落成了这样的一副样子?
想着答案,素烬心里惊觉,寒夙夜竟然为了掩藏好那个女子,而让其余七个女子也失去了常性?
他眉梢微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闪过,在这个荒谬的地方,一切的人与事,都似乎陷入了不真实的幻觉之中。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又真实得令他感觉到深刻的厌恶。
片刻之后,寒夙夜勾唇一笑,悄声走向那个在海棠花树下玩耍、吹拂落花的白衣女子,他放低了声音,万分温柔地说道:“停机,我回来了。”
那女子却对他不理不睬,甚至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从身边收集起花瓣,然后捧在手心里,然后垂首往掌心处一吹,看着满天的花瓣飞舞了起来,她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个欣悦而单纯的笑靥。
素烬依然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心里闪过一丝恻然。
寒夙夜无奈地看住那个对他视若无物的女子,眼眸微微眯起,幽深之处闪过一丝沉痛。他伸手去轻抚她微乱的鬓发,指尖方刚刚触碰到发丝,那女子便乍然回过眼眸来,迎视向他,但那神光里却完全是对陌生人的防备。
他唇角一扯,微微一笑,手指抚上了她的脸。
“啊……”那女子惊惧地低叫了一声,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仓皇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似要从他的身边逃走。
寒夙夜站起,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伸臂从身后搂住。任由那女子如何拼命的挣扎、叫喊,他都不予理会,另一只手轻轻地滑过她的脸颊、耳际,点住了她的哑穴,然后将她横抱了起来,神色温柔至极地走向屋子里去,沉了嗓音说道:“锦兄弟,有劳你为拙荆诊断病势。”
他竟承认她是他的妻子?隐隐已有结发同心之意。
素烬微微一笑,心中真不知该为那女子欣喜,还是该为她惋惜。从容举步,犹如行于无人之所,走进了那一间乌瓦白墙的小屋。里面一应俱全,典丽优雅,舒适而温暖,青铜小火炉在屋中慢慢地熏烤,烟气中散发出一抹清新的橘子清香弥漫开来,让人神清气爽。
那女子被安置在湘妃椅中,寒夙夜就坐在一旁,拉住她一只手,竟让她不敢随意乱动,只在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屋子里光线不足,愈发显得寒夙夜的眸光深若鬼魅,艳若流霞。一身黑衣宛如气息沉稳的巨兽般,似乎也要隐匿在这阴暗的光线之中,只有那艳红的绣纹,凸显出来,仿佛火光般炙烧着人眼,如同随时择人而噬的兽眼。
素烬不慌不忙地走近,往一旁的椅子上坐落,只是径自询问她发病时的病症,以及曾经服用过何药?待寒夙夜一一告知之后,才叹了一口气,用温润的目光对视向那湘妃椅中的女子,他微微一笑,那女子本来焦急躁动的神情,就似在他的笑容中融化了去,慢慢地安静下来,连气息也平顺绵缓了下去。
寒夙夜心中一动,微微侧目,果觉得素烬那温暖如玉的眼神之中,有着一股摄人之力。
素烬伸出右手,将两指轻搭上那女子的手腕,眼中的笑意不断,神色柔和宛如春风暖阳,片刻之后,缓缓点头。又将手指搭上那女子的另一边手腕,直至他收回了手,他唇角的笑意依然还在,那个女子就这样安顺地看着他的笑靥,似乎已移不开眼睛。
寒夙夜眉梢蹙动,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变,似有一丝肃杀的冰棱在其中碰撞。
素烬似毫无察觉地从那女子的脸上移开眼睛,微微一眯之后,语气轻软说道:“寒兄,尊夫人的病虽先因药物所致,但体内的药力早已经清除十之八九,并无大碍了。此病始终不见好转,只怕终结在于心脉不畅,心病自古以来终是药石无灵。”
他举手示意寒夙夜勿要打断他的话,一顿且笑:“在下所习的内功之中,有一套可以摄人心魄的心法,或可用以治疗夫人的‘失魂症’。”说罢,素烬又是叹了一气,语气悠悠:“可惜的是,在下之前所受的内伤不浅,如今只怕是不能亲自为夫人治理病症。施展此心法不能掉以轻心,不然,会对双方有害无益!”
他稍一抬眸,恰到好处地对视上寒夙夜为之卒郁的眼神。
这一局,又是谁胜?
他要试探他的深浅真伪,故意在范幽城处延迟救援。曾经下令,不到他慕素烬筋疲力竭的最后一刻,不许出手相救!谁知,如今偏偏是这个命令,却让眼前的这个少年拿来当挡箭牌来设局。
寒夙夜直视他泛起温润明朗笑意的眼底,竟似隐藏了一丝悄然的狡诈。心中瞬间诸念纷沓而来,难道这一切都早已在他的算计之中?他们的心思,都早已被他利用来设局?
他的惊诧未退,素烬已是大大方方地摊开了手掌,笑吟吟地说道:“虽然我不能亲自为夫人治病,不过可以将此心法转赠于寒兄。以寒兄的修为与悟性,相信不出半日便能将它领悟透彻。至于夫人的病,我再从旁指引一二,不出三日便能看到成效了。”
寒夙夜心中为之一动,尚不知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唇角却已是微勾笑起:“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