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为利而来；天下攘攘，为利而去。”
那么，屋外那个正在剑指对手，隐藏甚深的少年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寒夙夜站在东厢的屋里，透过微开的窗扇，从黑夜里凝视着门前的海棠树下，那一脸带笑的白衣少年。
二十五年前，正当青年的鉴微声名鹊起，灭魔宗，救医谷，与慕家独子结义金兰，双双成为到时武林盛赞的传奇。也曾经为国为民，组织义军协助朝廷对抗范边敌军，面对北疆虎国大邑重兵压境，慕思懿曾领军作战，设伏诱敌斩杀敌军前锋猛将，立下军威，振奋士气；而鉴微也曾深入敌营，在百人阵刀下刺杀敌军首领，被随众披血护返。自此大胜归来，鉴微也从隐谷老人的弟子逐渐跃身成为一代宗师，开创绿玉山庄，结交满天下，而慕思懿且独隐茗园，与妻子琴瑟和鸣，不闻荣耀，逍遥江湖。
然而，慕家数代豪杰迭出，早已积下了无人可跨越的荣光。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对其历代先人给予尊荣。对于茗园这个出过将相，出过官史，出过英雄的世家，又怎可以以书香世家相称？又怎可以以武林世家相称？那里简直是一个圣神的门楣，一道江湖子弟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是，这个一直传承不衰的名门，却在十五年前毁于一旦，那一场灭门的大火之中只遗留下一个传闻中庸庸无为的血脉。这便是江湖上人皆笑称的“闲人公子”慕素烬。
对于当年慕家灭门一案，无论是官府，还是武林中人都不敢定论，只隐隐地流传了一种说法，就是魔宗余孽联合大邑皇室对其的报复！各种隐约的证据所指，但又失踪追查不到真正的确证。
其时，鉴微携众在北域与邀月宫对抗，归来之时闻得义兄死讯，因伤重晕厥十数日不省人事。而后，有人将慕家幼子送上绿玉山庄，醒后得知劫后尤有余生，不禁悲痛莫名，参天跪拜神恩庇护忠义之嗣。
十年前，鉴微已是盟主之尊，重修茗园，送故人之子回乡祭祖，沿路爱护有加，循循叮嘱。十五年来，鉴微膝下无子，众人皆说，他已将慕素烬视为己出，爱重逾子，若有所求无一不应允。
从此，江湖上不再有赫赫威名的慕家，只有寄附在盟主鉴微之下的闲人公子，难当重任的慕家余脉。曾有江湖名宿感慨，从此后不可见慕家的风骨与热血。也曾有人对答，不可苛责盟主，那皆是他为故人之死所伤的缘故，慕家点滴血脉盟主以掌相护。
想到此处，寒夙夜露出刻骨的冷笑，一双幽黑的眼眸中流露出咯血般的灰烬。
慕家的毁灭，绿玉山庄的崛起，以一种旁人不可窥视的力量在天地间颠覆了一切的黑白正邪。却无人为此而惊觉，酣酣犹如一梦，眼前传奇流转，人物纷呈，鲜血密云，众生皆醉！
慕家公子榭台流连，诗酒美人，游手好闲，终日碌碌，只剩一副金玉皮囊，琉璃碎骨。武林之中劝慰之声渐起，慕家公子虚词以应礼数兼备，却一如既往；继而慕家旧交好友严词相责，心中愤懑，慕家公子一概应允唯唯诺诺，却不堪大才；怀抱昔日恩情之心者心力所教，循循引导，慕家公子学不以致用，只爱感怀身世，风月遣怀；最后，亲友灰心失意，皆言此子不可教也，慕家不可复也，也就渐渐地在包容与无奈之中疏离远观，任由他赏风弄月，游历江湖，皆言大难逃生，也已算是天道慈悲！
谁知，最后连最初放纵他的盟主鉴微也再无法视之不顾，也再无法容忍慕家余子的散漫轻闲，终生无为。又重召他回绿玉山庄受训，曾多次当众而言，不忍看慕家从此灭寂，不忍追思故人痛思，一切都是他所造成的错，如今要从新弥补矫正过往的爱重。然，一年后，对慕家公子恨铁不成钢的鉴微盟主就召集一批江湖中的英才共商破解江湖各门各派失踪之事，其中就有慕素烬参加在列。
在这个计划之中，慕家公子也与其他人一起失踪了。然后根据其他人探寻回来的线索一直追查到北域的邀月宫。邀月宫卷土重来，怀有侵袭中原武林的野心，各门各派得到密信，在绿玉山庄定下救人策应之计。当雪原大战暴发，大家发现一同领命的英才之中，最后只有慕素烬在主持大局，而与他同行的却又是一个身份可疑的妖女。
那时候，只怕大家都会产生不真实的感觉吧？一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慕家后人，竟然是唯一一个能够摆脱邀月宫迷术的人？这样的才能与意志，与往日的慕大公子太不相称了，这样的光辉太过耀眼，宛如横在空中的七色彩虹，似转眼即逝的虚幻？接下来所发生的变故，或许更符合往日的闲人公子身上应该发生的真相，原来他是被美色所迷，成为了别人想要利用他而掌控中原武林人心的傀儡工具。
可惜，中原武林的盟主鉴微英明神武，不久就发觉了他们的阴谋，更发现了慕素烬卖友求荣，与人合谋害死了他自己的义兄文青峰。东窗事发之后，还不知悔改，连续害死了一直亲人般相待照顾他的徐娘与书童书清，与妖女连夜逃走，一路上还将前去寻他的义兄司马连营毒害，做下这一连串令人发指的丑陋行径。
中原武林发帖追捕，他更与邀月宫联手抓了他的义弟文青珑等五人诱胁，在秦家山上造成中原各派死伤损失。不久，因妖女贪图荣华富贵，重新投奔已有婚约的照花山，嫁与照花山主上寒夙夜，慕素烬终遭恶报，被人离弃，却心怀不忿，到照花山上趁酒行凶，最终落得剑戮刀裁、火炙成灰的悲剧下场。这半年以来的关于雪原大战前后、慕家后人的传闻，已足够江湖中人感叹唏嘘！
慕家如今已然以流星之姿殒落，并且带着这样不可抹杀的毁誉，残留在世人的记忆当中，成为了这一个名门世家再也无法磨灭的黑污。九泉阴冥之下的魂魄若是有灵，也会残灵不安的吧？
然而，事实终究又是如何？
寒夙夜下意识地负起一只手，细细地琢磨掂量，寒眸愈发地森冷。他所相处过的慕家后人，与他通过暗哨得来的消息，都与那些种种的传闻不相符合。慕素烬这样的隐忍筹谋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报仇？他的仇人又是谁？报仇啊？这个词，在他寒夙夜来说，也曾经是那么犹如烈火燃烧的一种煎熬，犹如切肤之痛的不能歇止。
窗外，剑气划过劲风的声响愈发的尖锐，微微伴有了落雪的声音。
乌义是这些剑手中杀意最强，武功最高，剑峰最利，也是心志最强的一个，他不会就这么服输的。寒夙夜负手冷笑，挑了一挑眉梢，眼中似乎已有了一抹疏懒之意。风雪透过窗棂，微微吹起他的衣裳，渐透渐凉的衣襟，让他不由渐渐地想起了往事。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似不敢再踏前一步。原来看见那个人时，绝不同前番做戏一般，可以前去低语归来，可以伸手去轻抚她的鬓发，可以毫无顾忌地展臂拥她入怀！已经有那么多的不同，那么多的不同，又如何可以像以往那般的利落洒脱，无所障碍？
他痴立在那儿，眯眼望着她，仿佛她就是这一场雪霰中的一粒，随时都会在眼前消逝而去。
这些年，究竟是孽是怨，还是缘？
究竟是他欠她的，如今该还了，才好一刀两断，再也不相欠！
迎视着那一双漠然地转脸望过来的清眸，让他不由地想起初次在雪地相见的情景。她依然是那样的矜贵而端庄，雪裘锦衣，身边带着一奴一仆，从车厢里掀开锦帘，露出冰雪一般的玲珑样貌，眼角微微敛起，神色中带着惊诧以及怜惜地看着躺在雪地里渗血的他，急声道：“小吕快去看看那人……那人还能救么？”
赶车的小吕有些踌躇的劝道：“小姐这人来路不明，我们……我们还是别多管闲事吧？”
“停车！停车！”车里的女子坚持道。
“小姐，这一带都不太平，我们还是赶紧回庄吧！我们今天贪看雪景，已经走远了。”车厢了露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眼神有些警惕地瞅住雪地上的人。
车厢里的女子摇了摇头，说道：“瞧他衣衫华贵，容貌端正，该不会是歹徒。许是出了什么意外，受伤在此，必须救他一命。”
羽儿将他们家小姐往里拉去，劝道：“不要不要，小姐这里只得我们几个，要是他有什么仇家追来，我们只怕抵挡不住，那可要被他无辜连累了。”
白衣女子蓦然回眸看她一眼，重声道：“羽儿，你怎么见死不救，习了这样的心性可不好。我们天羽山庄虽不理会世事，可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小吕，你若再不停车，回去我可得罚你了！”
她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是让车子戈然而止。
白衣女子当先下了车，羽儿忙吐舌跳了下来，抢先在前去，蹲下伸手去雪地那人的鼻翼上探了一探，还有气。
白衣女子已经在她的旁边蹲下，伸指轻探那人的脉门，虽然她的武功不是绝佳，但是入门的气息调理还是明白的。知道这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血气不济才卧倒在雪地上的。看了一眼他苍白如冰般的脸，低声吩咐：“小吕、羽儿你们把他扶进车厢里去，雪地上湿冷，寒气会加重伤势。
“小姐……“羽儿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被白衣女子一个轻柔而带了威仪的眼神所阻。
她知道这个小姐平日很好说话，但是当她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很难有人能够劝阻她的心意的了。
于是，只好顺从地招来愣在一旁的小吕，两人一人一边将雪地里的人架起来，半扶半拖地送进了车厢里去。一行三人重新登车策驾，白衣女子在一旁解了狐裘披风盖在病者的身上，轻轻摇头，又阻止了丫鬟的低叫，羽儿只得无奈地忙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白衣女子却笑着招了她过来，两人一起拥在披风里面，左手右手一起抱住了小手炉，“小吕，快往山庄赶回去！”
在这一番动静中，寒夙夜却不是真的晕厥了过去，他只是在听的马车来时也无力躲避而已。他刚不久遭到了内奸的背叛暴露了路途，遭遇了一直在北域相争的邀月宫的伏击，那时的宫主尚不是凤愁织，而是老宫主凤猊皇，一路逃了过来好不容易避开了追踪，内伤极重，才不得已倒在雪地里暗自运功调息。
一来是不得已，二来是确定这三个人暂时对他没有威胁，只由得她们将自己搬上了马车。
白衣女子有点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重伤的人，眉心微皱，眼中心思万千流转。而身旁的羽儿却是直接道：“小姐我们要带这人上哪儿去啊？他似乎伤得很重，我们又不会医术，更何况庄主应该不喜欢我们带这么一个陌生人回去的！”
她说的都是实情，白衣女子微微地点头，最后说道：“他的内息很强悍，也许不需要别人治伤，也能靠自己的内力复原。只是他也许是需要一个安全而稳妥，不被别人打扰的地方，再给他一些疗伤的药物就可以了！”
羽儿越听越惊，咋了咋舌，悄声问道：“小姐，你不是打算悄悄将他带进庄子里吧？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我会将他安置在后山的竹屋里，再告诉爹爹我要到那儿赏雪静玩一段日子，他不会不许的。”白衣女子淡静地说，眼睛里泛着冷静而坚持的光辉。
“小姐，我说万一这人恩将仇报，那我们怎么办？”羽儿的声音更低了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特别是在江湖上。
白衣女子沉默了一瞬，似在计较，才说道：“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行凶的！看这人的双手保养得极好，不似贫困奴役人家，加上这价值不菲的衣裳以及饰物，我猜想该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然而，如此的重伤之下，尤看不到他的狼狈姿态，可以想象他也该是一个极重自尊，极为骄傲的人，也同时该是一个理智清晰的正常人。如此一个有身份，而骄傲又正常的人，理应不会无缘无故对搭救他的恩人行凶的！说不定，他还会有什么报答于我呢？”柔柔地轻声说到这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宛如明珠玉露般的笑靥，语气到最后却已是有了一丝说笑的意味，其实她也并不盼别人报答她什么，只是为了让羽儿不要过分担心罢了。
寒夙夜却在心里偷笑，这个女子不失细心与聪慧，可惜仍然是天真了些。虽然她的分析很有些道理，但是她也许不知道这个世上有许多的诡异伎俩，诡诈人心。正如他并不是真正的眩晕了过去，而是伺机而动；又或者他这样的受伤，只是为了要顺利一些进入天羽山庄，另有所图。又或者，这样一个灵秀而不善良的女子，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天羽山庄，本来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棋局。
此刻，谁又能说得清呢？
就在这样的说笑与担忧的心情之下，车轨咕咕地前行，飞驰进了梅岭之外的天羽山庄。
对于自家小姐的马车，自然不会被人搜查以及怀疑车厢里无故藏了一个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