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寒百无聊赖,在楚思偏院练起武来。
铭寒已无数次演练冥刀诀第一式‘幽冥涌动’前五招,也就是‘起势五招’。但这一次不一样,他第一次得到父亲提点,脑中是父亲一字一句的教导,手上是父亲一招一式的考量,慢慢浸入父亲的武学意境之中。他越打越慢,一招来回,一个反身,都想着千万遍。
“慢中起势,缓看称王,士气正夯,避其锋芒。两路分兵,犄角相奇,赤心奉敌,空城自遗。消沉士气,半兵可发。狭路畏死,单兵直杀。”
铭寒闭着眼睛边打边念口诀,渐渐不再图快慢之择,五招中快则快矣,慢则慢矣,因时导势全凭兵法。兵法?铭寒灵机一动,冥刀诀出自兵法,鬼谷步法的‘鬼步六韬’同样出自兵法《六韬》,父亲说向苏总管请教步法以配合练功,即是所谓借兵法融会,以期捷径?
铭寒是学了‘鬼步六韬’的,他开始脚踩九宫,心默《六韬》,尤将书中后三卷从《三阵》、《疾战》、《必出》、《军略》、《临境》、《动静》起悉数念下去,步法诡谲更胜从前,手中‘起势五招’竟有了太公阴符之谋断,体内基础的吐纳内息头一次被充分调动,手上速度竟然隐隐跟上步法,被大幅提升。
铭寒心中兴奋极了,竟一时随着脑海中父亲的演练,强行运起‘幽冥涌动’后续招式,他并未习练冥皇凛冬诀,全凭素日吐纳术练得的一口丹田气,这时内外功法不匹,脑中虽是父亲行云流水的招式,手上却生涩阻滞,他心生不甘,再提一口丹田气打下去,脑中出现父亲的话:
“第六招起刚柔并劲,更须勤练……意大于劲,意,你要有千绳缚体奋力难出之感,你要有百年遭禁不能复出之怒,你要有万千分身破茧遨游之欲;其次才是劲,劲,发而难出,出而难行,行而又阻,阻而不止,面死而生。‘动得行云恨天束,山河流水哀两缚’。”
心魔!铭寒眼中突然出现魔障,十余年幽静军府之怨,十余年不得正名小心翼翼之悲,夹杂恨意汹涌而出,手中招法不停,竟生生将第一式‘幽冥涌动’打完,第八招两掌由胸前猛地推出,风声贯耳,竹亭凭栏应声而断,铭寒外功臂力似猛地提升数等。
为何铭寒此时此地生出心魔?这心魔与其父郭子雄又有何干系?
正当铭寒眼神游离挣扎之间,道政主院里却传来少年人的兴奋高呼声,那兴奋高呼又很快变成慌张的吼叫,铭寒被这几声闹得脱开心魔,一愣神,听出是木炭的声音,遮着眼睛摇起头来。
很快就有个人影跑进了楚思偏院,说‘跑’那是低估了这人的速度,他脚下踩着‘鬼步六韬’步法,步步空遁又步步撞墙,上一脚踩着屋檐角摔下来,下一脚又跌入池中,一身湿漉漉又腾空而起,抱着条鲤鱼飘飘然下落,借着飘然轻功这才看清是个通身黝黑的少年,这就是木炭吧,他这一手‘出水芙蓉’的功夫显然不是‘鬼步六韬’的步法,而是一门精妙的轻功,铭寒来了兴致,正要问话,却见那木炭因为显露这一手玄妙翩然的轻功而得意地笑起来,这一笑气息一乱,人重重地从空中摔了下来。
“哎哟喂~摔死炭爷了……什么破轻功,爷不学了……”
“你师傅在房里呢,有本事你再喊大一点。”铭寒坐在亭子中,鄙视地看一眼木炭,那木炭果然噤若寒蝉,看着铭寒惊恐地指了指楚思偏院的书房,连呼吸都轻起来了。
“那你坐在这干嘛,换地方呀,大将军也在里面吧,多吓人啊。”木炭把鲤鱼往池中一丢,像只小狗一般甩起身上的水来。铭寒嫌弃地挪开。
“走不了,郑将军会来接我们去有耳书院。”
“我们?”木炭惊讶地问。
“对,我们。苏总管说让你做我的书童,我说不要,让你也进书院听学。”
“那我得谢您小少爷!”木炭窘着脸,扭头就要走。
“你且走吧,看苏总管打你我管不管。”铭寒笑着看木炭转身,果然,木炭也仅仅是转了个身,一头瘫倒在亭子里埋怨起来。
“你刚刚用的什么轻功?”铭寒问。这一问,木炭立马又来了精神,得意地笑着说:
“俊不?!‘鬼踪三略’,与‘鬼步六韬’是齐活的武功,步法你强过我,但有了这门轻功,你可逃不掉了。”
铭寒摇头。
“轻功挺俊,到你手上就砸了。苏总管就是偏心,又先教你。”
“谁叫我是他亲徒弟呢,不过我现在也可以教你呀,来,站起来跟我学,以后管我叫师傅就好。”木炭蹦跳起来,得意地说。
“你不怕我学了,你又追不上我?”铭寒笑着。
“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木炭一头遁出亭外,竟真的演练起轻功来。
铭寒摇头,也跟着来了亭外,脚下九宫变幻,运起步法去捉木炭。
“算你仗义,不枉我总搭救你,不过我不信步法追不上你的轻功,且试试看。“
话落地,楚思偏院一时白驹追慕影,竹亭吱吱响,棋石如落子,秋池水花点点,鲤鱼惊得乱窜,两个少年的笑声无忧虑,郭子雄和苏秦被笑声吸引,轻轻推开窗子,彼此相视一笑。
…………
半个时辰后,铭寒和木炭已经在去有耳书院的马车里了,两人研究这铭寒左手的天火炎炀图腾,一时都入了神。
木炭很特别,人如其名,通身黑如炭,干干瘦瘦,与他师傅苏秦站一起,是打骨子里相似的滑稽,木炭五官其实很好看,眼睛挺大,但永远发着呆,鼻子也大,但不挺,像被人打了一拳的样子,扁扁的鼻子也是整张脸唯一的败笔。一口牙雪白,小铭寒没见过比木炭更白的牙了,最特别的是木炭的头发,卷卷的,结起来很别扭,像个胡人孩子。木炭没有父母,是苏秦在南市的奴隶贩子里买来的——苏秦总爱说这件事,当年他逛南市,一个长得跟块木炭似的怪婴哭喊起来,哭声将整个南市奴隶场里的叫卖声都盖了过去,卖怪婴的主子实在受不了,非杀了这怪婴不可,于是苏秦便把他给救下了,带回府中。
所以木炭也是个可怜孩子,他被买来府中照养几年后,便单独服侍苏秦,因为呆笨,常常被脾气暴躁的苏秦打骂,铭寒不知看见了多少次,每次见了都要阻止苏秦的发难,渐渐这一对出身天差地别的孩子成了彼此最好的玩伴,当然,也是铭寒唯一的玩伴。
然而奇怪的是木炭并不恨苏秦,而是亦师亦父地对待他,冥冥中这主仆两人似乎注定是师徒缘分,一老一少也渐渐成了彼此最亲的人。
马车中铭寒神神秘秘地翻起左袖让木炭看,狡黠地笑,而木炭正为要去读书而发愁,耸着肩苦着脸,突然看着铭寒左臂那栩栩如生的天火图腾和四字篆书,原本呆木的眼睛活了起来,张大了嘴巴:
“好厉害!怎么弄上去的?烫的?”
铭寒很神气地摇头,把袖子摊回去并不答木炭的话,木炭却急了,硬生生把铭寒左手又拽过来看。
“肯定是烫的,很痛吧,谁烫的?”
“不是烫的,是父亲在我手臂里放了只笔,让我带给杨老夫子。”
铭寒把手硬拉回来,说。木炭呆愣了好一会,这才有了不屑的脸色。
“骗人!笔怎么可能镶到手里面去,还留着这些图,我可不傻,你不肯说算了。”
铭寒见木炭不信也急了,说起郭子雄取天火炎炀时的情景,可木炭只顾摇头,就是不信。
“按你说的,那你把笔从胳膊里取出来啊。”
铭寒听完却是一愣,闷起来。木炭偷偷看铭寒,以为铭寒生气了,呆呆地想了想,撅起嘴说:
“我信了还不成吗?铭寒少爷你别生气了。”
铭寒皱着眉头坐那,不知道听没听见木炭的话,好一会才说:
“生气,生什么气?我在想办法把笔变出来,肯定是用内功逼出来的,那到底走的是手太阴肺经还是手阳明肠经呢?尺泽穴到列缺穴?;还是要从曲池穴到偏历穴?真麻烦,父亲没说,我真不知道……大概吐纳术也没用……总不会每次都要滴血吧?”
铭寒后面的话显然是自言自语了,木炭翻起白眼,不再理铭寒。过了好一会,下了多大决心一般,突然说:
“铭寒少爷,你就告诉我你找谁烫的,我忍痛也烫一个,这头一次进书院在窗友那多有面子。”
铭寒正自己琢磨着,回了木炭一白眼,说道:
“不信算了,对了,进书院,你得叫我山寒,姓郑,名山寒,不准喊‘铭寒少爷’、‘少爷’等等等等……”
“为什么铭寒少爷?”
铭寒生气地撅着木炭耳朵,大声喊:
“不准叫‘铭寒少爷’!叫山寒!郑,山,寒!”
“郑将军交代的,父亲让我听他的。”
木炭皱眉抚摸着自己耳朵,回到:
“知道了铭寒少爷,那我要不要改名字?我觉得木炭挺好,其实也不是特别好,但师傅不给取新的,我自己改没用啊……会被师傅打死罢……”
木炭自己念起来,铭寒彻底放弃了,靠在马车窗壁上看着洛阳西城的街景,不禁想,父亲能理解世上有木炭这种人吗?
…………
铭寒的马车在洛河桥上走着,稀稀疏疏的白衣儒生渐渐多起来,马车像孤舟在人群里逆流,过了洛河,人就越发多了,铭寒是平生第一次过洛河,正憋足着劲头想看洛阳的街景,他探出头,每一角都不想错过,但他很快发现他要看的街景全没什么两样,街头熙熙攘攘都是抗议的白袍儒生,这些儒生将整条整条的街道变成白衣泛流,马车越往南走越是被这股白色洪流阻得寸步难行,也开始有老百姓加入白流跟着喊两嗓子,大家一同喧哗着叫喊着,无济于事地发泄着。
铭寒的新奇比之前更强烈了,他使劲地去听这些儒生在喊些什么,他的耳朵像是徒然间被撑大了许多,像一只草原上的兔子在暴风雨中非得从洞中探出脑袋——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每一滴雨的诉求都变成了杂音,铭寒听见有人喊‘支持武氏变法’,有人喊‘打到关陇贵族门前’,有人喊‘保护中书门下分权,反对皇权变法’,但更多的人喊的还是‘惩戒唐罗败战,太子交权’的口号。然而无论什么口号,大家如火如荼的热情却是一样的,不断有经过马车的儒生朝着车上的铭寒举手喊话:
“战败背后需有人负责,三万将士不能白死!所有尚有良知的百姓应随我们一同去宫门外揪出十率府蛀虫!“
“太子懦弱无能,唐罗战败已证明大唐更需天后的北门变法!”
这些热血的儒生自然不是想在街上说服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而是这种热情驱使他们朝每一个看见的人呼喊,铭寒一路看着儒生们推搡过来,一路擦肩而过地喊话,这是他第一次上街,可想知那新奇和冲击的强烈,这种强烈的冲击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少年人的新奇敲打成探究的烈火。
这些哥哥们,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激昂,他们的热血又是想点燃什么?嘈杂的街上,疑惑在铭寒的身上蔓延,后脑勺的芽苗从原本的缝隙中生长出来,铭寒的身份使得他比街上的儒生更快的得到消息,父亲楚思书房里关于朝政和东征的讨论不是这些哥哥们能追究得了的,铭寒的担忧在这时候冒出来。
错过了什么,是因为落后了这种热血吗?不,还有一种隐隐的危险。
这样的喧杂一直持续着,只有偶尔巡逻的军队经过时才好一些,铭寒看得出,那是父亲的鼓旗军。但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这样的礼遇配合,府兵十六卫的人马穿过街道时,人群中的叫喊和推挤就更厉害了,甚至有些人朝着这些府兵破口大骂——老百姓和儒生们将战败的情绪都宣泄在了这支军队上,而实际上这支军队却也觉得冤枉,丢掉安东熊津两府的主要是太子十率府的军队,府兵十六卫只有在辽东、河南的一小部分兵力参与了唐罗之战,这败仗与他们河南府的十六卫府兵又有什么干系呢?——但老百姓和儒生不管这些细节,总之是你们的人打了败仗,总之情绪是要有宣泄的。
这时街角转过来一伙人,提刀链锁凶神恶煞地叫骂过来,顿时吓走了许多看热闹起哄的百姓,场面开始混乱起来,只有年轻的儒生还僵持着,木炭和铭寒把身子探出更多来好奇地张望,郑山不得不下了马车走到窗前立住,一面告诉铭寒这帮人是京兆衙的捕快,一面让铭寒缩回车内。
在高高的马车上,铭寒看见并不是所有百姓都在奔逃,慌乱的人流中有两批刻意隔开老百姓与儒生的武人,这两批人互不接触,一个个提刀半出鞘,警惕地看着京兆衙的捕快。
他们在保护儒生,铭寒很确信自己的发现。可是这些武人是江湖人还是军府易装的兵士?他们并没有明显的身份服饰,铭寒看不出来。四散中,郑山让几名军士将马车与人流隔开,又上前喝止试图跃车而过的江湖人,车里的两个孩子终于觉出些危险,陆续把头缩回窗里去了,任马车艰难地朝有耳书院前进。
就在马车渐行渐远时,那些武人终于跟捕快们打了起来,奇怪的是,这些武人没有一个用门派武学,全部是些武馆里教授的粗浅武功。铭寒问郑山这些武人的身份,郑山严肃地回一句:
“江湖水深,有些人,只做事,不表态,大家心知肚明。那里面有武盟的人,有魔教的人,甚至还可能有几个闲散避世的门派。小少爷你慢慢就会懂,门派的衣服,门派的武功,不能乱用,那是表态。不穿那身衣服,你认不出他是谁,死了就是自己的事,与门派无关。“
木炭并不懂郑山话里的意思,但他兴奋得厉害,把身子一大截伸出了窗外,尽量多看一眼这混乱的打斗,恨不得拿初学的飞宫掌去会一会那些武林人。他侧头去看铭寒,铭寒皱着眉头,似懂,又非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