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不出是声随气浪而来,还是劲随声浪而至,涂勇金环刀应声炸开,碎片四射立时毙命快手三名。那涂勇虎口喷血猛倒五步,又借力再退一丈,一边狂催狼贲诀内功将攻入握刀右手的余劲逼出,一边口呕猩红。
“高手!小心,江湖人马!”涂勇对手下喊到,心下已是努力按下惊骇——未见其踪,声劲共轰,断金飞石!便是这残留之气也能入体伤他,来人内功修为至少已达宏重人层之列,怕比徐尽空只强不弱,他已全然不顾吓得瘫坐在地的郝自功。随即又抱拳大喊道:
“兄弟涂勇,公门办案,不知扰了哪家兄弟?若有得罪,我等现在便走。”涂勇毕竟老江湖,立断局势,落话干脆,全不看郝自功惊诧神色。只见他抱拳步步缓退,众捕快团团围住涂勇拔刀戒备,以阵移位朝村口挪动。这涂勇做了京兆多年捕头,见多了脾气古怪杀人如麻的江湖人,而且往往武功越高,脾气越怪,许多满门被杀的血案有时查下来不过是武功高强者的一时脾气。涂勇知道万不能与这种人逞强,他能在这碗饭里活那么久,也自有他的道理。
狂风又作,他心下一紧,又喊:
“得罪侠名,请爷爷见谅,我们不再碍着您眼。撤出去!”涂勇语气更加恭谨,一声令下,呼应他的却是狂风中三十余名属下大刀随着右臂齐齐飞出,一时血花漫洒哭号换了人间!三十一把大刀三十一只捕快手,正齐齐落地扎成三圈,将涂勇郝自功一干人等封成血手刀狱!也正在此刻,一快一慢两只人影闯入场中,那快影在刀狱之外跪倒于王伯跟前,慢影则轰入刀狱。
快影王仲书,慢影徐尽空。
说不上寂静如岭,四周的草屋烧得噼里啪啦,刀狱里还有捕快哭喊打滚。但总有首先镇静下来的人,然后越来越多。越是镇静,越觉得恐怖,如岭。三十一把刀插在那,三十一只血手握在那,哪只是自己的?分明,又不太分明。最初牛棚里还有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那是老妇人特有的痛苦发声,那里虽未着火,烟却最烈,继而这声就渐渐小了。一个个老妇人在牛棚猪圈中被熏死去。
这呻吟声似在加速死期,刀狱里没人喜欢听。王仲书跪在外面,帮王伯喂丹药,给他点穴,小声说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头倚在腿上,此之外也没有人出声了。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就算不知武学深浅,但便是这血手刀狱一翻,也能明白来人非寻常武夫。那郝自功瘫坐在地上抖,在那些血手和王仲书之间来回看两眼,本能地往阵中央挪,分明尿了出来。涂勇倒最镇静,但那不自觉地大喘气还是出卖了他,脸上除了懊恼,是在努力想着什么。徐尽空在刀狱最外围,青锋出鞘背对一干人等,看不见脸色。
其实相持之间,三清殿朱雀巽部众人便陆续赶到了,当先是井、鬼两宿,一切都与他两无关似的,突兀地出现,阴森闲散地站在刀狱两侧,然后是八骑与胡老三两人。那八骑分别列开,只可怜华孤,从马上跌落下来,又跌跌撞撞往自家的残垣断壁里闯,被胡老三整个环抱拦下。少年手脚并用推打着这个中年男人,眼泪鼻涕分不清,只往屋里喊着娘,后来也分不清他喊什么了。半百的胡老三也只能红着眼,紧紧抓住华孤。牛棚里烟在散去,之前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已变成零星几人的气若游丝,但偏偏让心碎的人听见,华孤愣住往牛棚里看,里面漆黑如夜,几个老妇人在牛棚口由里朝外趴着,在夕阳下露出一截上身,但永远没有爬出来。胡老三松了手,华孤疯一般的钻过去,一个一个地用力往外搬,一个一个地认,再一个一个地认出来,一个一个地喊着这些婆子的昵名儿。胡老三把一个个老人的名字听进去,呆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了。
隋唐战乱留给盛唐最多的遗产,不是瓦岗军和凌烟阁的英雄传说,是这些婆子。这些活生生的、昏沉沉的寡妇婆子。
“不要搬了,不要搬了!你娘,你娘说不定没回来。”胡老三看着华孤。
“对对,娘进城了,进城了。你们!你们!谁看见我娘了!”华孤喃喃自语,眼里有了光,朝那群捕快嘶吼!
徐尽空的脸是苍白的。他目睹一切,在王仲书出现之前,他从始至终他都站在北岗之上,血流不到这来。
一炷香前。
这有一个到处是青石的山岗,山岗上种满了邙山常见的梨树,梨树簇拥着一座青石梨木的宅子,这时宅子周遭的梨树大多已在他的剑气中毁掉了,为了转移山下的目力,徐尽空瞧着这宅子的青石青瓦和梨木雕刻,很惊诧这处处的用工,门窗梁面用的东阳满地雕和镂空雕,并不像别的富贵人家一般雕些鸟兽祥瑞,而是绘隋朝时的净因寺、天龙山石窟乃至王家峰墓群等等,竟是将整个太原故国景色雕在上面。徐尽空想,这些心思,怕是王家村六十几户人倾尽了心血。徐一脚踏进这间宅子,猛地发现太原王家的祠堂牌位,这惊着了徐尽空,立马退出来——血虽流不到这来,山岗下妇孺的哭嚎和老兵的怒骂是流得上来的。
徐尽空在宗祠门口朝着王家先祖的牌位叩拜三响。毕竟,他这波人是来王家杀人的。
我有罪过,你们太原王家今日怕是断了,而且无一人能葬在太原王家峰,我没有救你们。正如许多太平世道却亡了的人家。我不知你们这些年如何过的,但从此你们该懂了,应该带上银子和性命站在谁那边。不是大隋杨家也不是大唐李家,而是站在天下这家。不要指望李家封地,不要指望父辈军功,不要指望雕梁画栋,更指望不了太原的净因寺佛祖保佑。只能指望你们的后人,花银子让他们习武,花银子教他们读书,叫他们保全性命,万不要轻易给人卖命。这才是站在天下这边。
可是你们不懂,后人断了,地没了,宗祠也要被捣毁去。还能指望什么呢?别指望仇家覆灭,昌盛永远掩盖着覆灭!我希望王家先贤亡灵,饱含希望,去指望我武盟。武盟强则百姓强,则天下强,才得百姓真正之昌盛。
而你们,也只能指望我们了。
一炷香后,徐尽空站在刀狱里,面对着正在散功的王仲书。一炷香前,他绝不曾想到自己也可能被留在王家残垣断壁之中。华孤朝他们喊话,问这群断臂捕快他娘的下落,只有徐尽空有心思回话:
“你娘叫什么?”
“王钟湖。”
“查。”徐尽空侧头瞥一眼涂勇,他与涂勇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均有细微的变化,郝自功躲在人后听着,脸色煞白,他太熟悉这个名了,就是这个叫王钟湖的妇人在府尹前告状自戕,才引来这些事端,他和涂勇肠子都悔青了,谁知道王家村有这样的江湖人护着。那涂勇听徐尽空越俎代庖下令查人,一激灵明白过来,将烧村之前逐一询问登记的那本名册翻出来,一个个念人名,里头自然不会有早已自戕的王钟湖。胡老三叫涂勇将名册扔出来,交给华孤,华孤仔细地翻看,一边哭一边来回翻着,心情不消说多复杂。终于他朝胡老三摇摇头,胡老三紧绷的精力才松下去。
“魔使王仲书,这些人你杀得,但不能全杀,否则王家六十几户人便白死了”。徐尽空开场一句话惊了所有刀狱里的人,显然徐尽空认出了来人身份。
但是,并没人应话。
“道使大人,小人是东都京兆衙的涂勇,东都京兆霖大人是户部尚书武大人的人,是武皇天后的人啊,我们是一家兄弟呀,不不不,是,是一门忠义!早就听说道使大名儒雅仁厚,涂某,涂某有冒犯的必是该死,但看在户部武大人的份上,饶涂某一命…”
涂勇看似粗鄙,这段话说得也紧张,却见他机敏远胜郝自功。自王仲书闯入,涂勇一看王的装束便知是三清殿中人,知道得罪了三清魔极殿这才真慌了神。须知三清殿江湖中生杀予夺官府不问,三清殿除了魔使妾井心的坎部,其余各部人马都是杀伐魔徒,无有官家敢办。这时的涂勇脑袋里嗡嗡响,飞快地转,他唯一了解的,眼前这个人是江湖四痴里的书痴王仲书,他是三清魔极殿十大魔头之一,而三清殿虽是江湖人眼里的神秘魔教,却是武皇天后倚重的道派国教,武皇天后正在与皇上夺权,这是天下百姓都知道的,东都京兆又是武皇天后在洛阳与皇上争取军方的力量,从这个角度讲,东都京兆和三清殿当然是一个阵营的。
那郝自功听了涂勇的话这才后知后觉,但…郝自功突然认识到府治洛阳的河南府尹却是皇家李派臣下,一时间只觉跟错上司,死的心都有了。
没有人在意他们龌蹉的政治计量。但每个人都有其心思,包括濒死的人。
而王伯已在濒死中没了气。
王伯的上身倚在儿子跪着的腿上,脑袋被儿子的左臂环抱着。王仲书右指点在父亲胸口的神藏穴上,拼命地输送内力,他的脸色则显见地失去血色。
不曾想,断气之人居然升起一丝神志,王伯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脸生起恨意,枯朽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愤怒是王仲书在父亲眼里看见的唯一反应,却生怕是最后的反应。王仲书恳求父亲冷静一些,他的内力依旧没完没了地进入父亲体内,那并不是利用内力回转丝丝环环般疗伤,而是义无反顾地、再不收回的散功内疗。若有人极用心,便会发现两人身周的尘土砂砾在并不分明地轻轻吹起流动,那是高傲的魔徒在散功,场内的江湖人无不紧紧盯着,这几乎是起死回生的施为。
起死,不能回生。
王伯在众人的惊诧中缓缓地抬起了手,却在落下时将儿子传功的右手拍掉。他甚至不愿看儿子,无力地撇过头去,那身周精灵般流动的尘土也就随之飘落。
“尘归尘,土归土,人归哪,你拦不住。”王伯从喉管里出的声,几乎难辨,老眼昏花藏着泪。
“书儿得拦住,爹,儿子练了半辈子内功,拦不住你有什么用!”王仲书颤抖而又沙哑,劝。
“我杀了半辈子人,劝了半辈子和,有用吗?甚至拦不住亲生儿子。”
“爹!”王仲书此刻不想无谓的讨论,他只能吼一声爹,似要把倔犟的父亲踏上阎府的脚步吼住,可王伯并不看他。
“仲书,再勉强运功,你就废了。你已经废了一次,还想在我死前再废一次?”王伯终是带出了哭腔,忍不住的,暮年哭腔。他那瞥过去的头,在老花的泪眼中看见华孤跑过来,跪在他面前哭着唤着,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要哭啊吵啊的,不要唤,太闹腾了,王伯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他太疼爱华孤了,也就随他哭啊唤啊。
“你知道,我心里恨你怨你,不让你喊我爹,不让你回来,但你知道,为什么吗?”王伯看着华孤,却是对王仲书说的。
“我知道,我不争气,没有替王家堂堂正正站上朝廷,没有拿回属于王家的,我知道爹,爹不甘心王家就这样没了,而唯一的希望,我却成了江湖魔头,王家没人了,没人了。”王仲书听父亲亲口说出他恨自己,亲口所说,那懊恼那痛苦无以复加,无以复加!这魔头沙哑着答话,眼泪不禁落在父亲脸上。王伯越发虚弱了,眼睛睁着太累,想闭着眼,却被儿子滴在脸上温热的泪打扰,惊了心,终于回头来看王仲书,王仲书的那滴眼泪从父亲沟壑一样的老脸上滑下去,就像王伯自己流的一样。老父的脸像铁被撬开一样流露出不忍,脸色渐渐出奇的好一些。他决意在死前说好多话。
“你只说了一半,仲书,你只了解你老子一半,你老子没你想得卑微…,我让你读书,不单是为了王家堡,还有太宗爷留下的遗老遗少们,还有那么多没出路的眷村子弟啊!朝廷里是不会有人替咱真心说话的,都是权斗,因为他们都不是从地里穷出来的!我曾写信给大将军,这么多人说不上话,迟早要出大事的。可郭老将军也帮不上,当年他因为干政上书被驱离京,左迁洛阳,如今又丢了安东都护府的职,我死心了。想改变咱们的,只有咱们自家的子弟。我恨不得王家堡所有的子弟都进私塾读书,都能进书院,不错,就是在门阀贵族里当狗头军师也好,真的当狗也行!有朝一日…咳咳”
黄天回光,返照心思可怜人。王伯脸色出奇地红润,似乎在脑海里‘有朝一日’。
“对,你们年轻人瞧不起给人家当奴才。做儒生,不如商贾得富贵,不如兵士以身死国,更不如江湖人风光自在,可是大唐,商贾和江湖人是上不了庙堂为官的!而军人又绝不可以干政!我逼你们后生读书,让你们去吃苦受人冷眼,你们恨我逃离我,去的去江湖,当的当兵,挣银子的挣银子!你们都走了,谁替王家堡,谁替军眷村,谁替穷人说话?!有朝一日年轻的读书人是可以说话的!难道让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去说?!我们会说的,可等不来了,我们会老死的呀!”
王伯猛吐一口血,抓着王仲书袖口喊出那最后一句,暗红的鲜血不时地吐出来,又咽下去回呛,以至不断地咳血。老人的脸色很快暗下去,听着的人总措不及防。
“儿,照…照顾他…他是……孤儿像…你…希望他…”
华孤哭得更凶了,胡老三红着眼跪下不停地磕头。
王仲书点着头答应着,却很快僵住,顿了顿,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又点起头来。
尘归尘,土归土,人归何处,拦不住。风卷风,意消意,高墙蝼蚁,崩一地。
“啊!啊~啊!”
沙哑在喉咙里冲着天吼,内劲在漫无目的地散开,四周渐渐熄灭的火苗串起紫色烈焰,烧毁的屋内在死寂中传出阴森痛苦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