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朦胧的月色从月白不住翻动的袍角处晕染开来,子时已过,艾溪城再繁华的街道也收市了,各家店门早已关门打烊。
夜色静美如湖面没有一丝波澜,静得过分诡异,甚至连各住户的家犬都不曾发出一声狗吠。兴许它们也怕了这空气里弥漫的杀气,怕了这让人心悸的不安定。
月白揽着苍衣与身后一众门人轻轻地从艾溪城居房的屋瓦上掠过,好似蜻蜓的双翼划过水面。
所有的门人都穿着与苍衣一般无二的乳白色袍子,还在外面系上了一件同色的斗篷,每人面上也都覆上了一张白瓷面具。他们总共有四十人,夜风吹动他们的袍角,就像屋顶上飘过的一朵流云,身形跃动又像荒坟里爬出来的鬼魅。
不多时,艾溪城官府修造的驿所就到了,月白将她放稳在驿所对面的屋顶上,起身后便立刻冷冷地吩咐道:“一切依计划行事。五人潜进去,二十人包围正门,十人包围侧门,其余人等监看围墙。一个不留!”
苍衣呆呆地仰望着他,为何以前没有发现他如此有领导者的风范,还有着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他站在高高的屋宇之上,也就立在她的身侧那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仿佛离她好远好远,远得她根本捞不到他的一个衣角。
他冰冷的口气氤氲在他周身,仿佛就要将身侧的她冰封住了。
她从不愿揣摩月白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想知道绝命门为什么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由他来领导,把最大的信任都交付到了他的身上。
今晚,就在下一刻,他会摇身一变为暗狱里的修罗,即将进行的屠杀就由他来指挥。
风越吹越猛了,苍衣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所有的门人都已行动,月白在他的身侧坐下又掏出了那支竹笛闲闲地吹奏起来。笛声绵长,就像嫩绿的柳枝不小心拂过水面,浅浅的水痕轻柔地漾开却又马上合在一起。
夜风是他最好的知己,伴着他的笛声微微地舞动。苍衣望向他的眼底深处,那最隐蔽的地方分明藏着嗜血的热情,想来这种夜袭,这种屠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他的气息均匀稳定,苍衣连他胸口的轻微起伏都感觉不到。
也许是风寒还没有好完,就像舞楼外蹲在榕树上的那一刻,深沉的睡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她觉得乏了,倦了。月白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复又继续他未完的演奏。她也知道身侧的人期待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目睹眼前的盛况。
渐渐地驿所里多处有火光闪动,冷风加速了火势的蔓延,火光冲天,驿所顷刻间变成了炙热的熔炉。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纷纷从房间里匆忙地逃出来,男人们有的****着上半身半提着裤子就往门外冲,女人们也全都没了姿态披头散发地搂着裙摆紧跟在男人们的身后。
可是他们没想到驿所大门正是通往地狱的入口,冲在前面的人尽数倒下了他们才看到一群白衣鬼的剑刃上还“噼噼啪啪”地滴答着鲜血。这下子他们全都慌了手脚便马上又冲向了侧门,谁知侧门处白衣鬼们也正提着剑等着人来送死,一旦刺中了人便立马发出满意的狂笑。
自然也有急得狗急跳墙的,可当他们费尽力气爬上墙头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露出胜利的微笑便已被绝命门人一剑穿心。不久,白衣鬼们杀进来了,无助的人啊,只能绝望地躲回自己那正着火的房间,反复确认拴好了门栓静静地祈祷着官府的人到来之前自己还没有被火烧死。可是当整个房梁都垮塌下来的时候,当火光烧得头发噼啪作响的时候,他们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驿所里也有会武之人,但都招架不住绝命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光体力就耗不住了。
只觉得一时间,哀嚎声,厮杀声,啼哭声响成一片。艾溪驿所早已变成了人间炼狱,稀疏的星辰是天神滑落的泪滴,惨绝的场面让所有见到的普通人扼腕而叹。
苍衣看到驿所门口的尸体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堆,火光越来越亮,驿所就快要变成一片废墟了,绝命门人也都退了出来落在她和月白所在的屋面。月白将竹笛插到腰际,一颗火星子溅到她的裙边上还没燃起来已被月白用两指掐灭。
苍衣只觉得喉头灼烧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趴在房顶上不停地咳嗽,咳得好像连肺都要跑出来了。胸口起伏得厉害,漫天的烟尘把她的眼泪都呛了出来。
不远处有兵丁迅速地向这个方向整齐地跑过来,月白极有耐心地等她咳完了拭****颊边的泪方不紧不慢地对众门人下了撤的命令。于是所有人又都像来时一样,轻滑过屋面向阎罗山行去。
只是因为驿所的火光惊醒了许多人,苍衣听见许多从各家窗户里传出的声音,“看,白衣鬼,吃人的白衣鬼,专勾人魂魄的白衣鬼呀。”
苍衣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烫了,呼吸也变得越加急促了起来月白揭开她的白瓷面具将她的一张潮红的脸露出来,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月白问:“现在好些了吗?”苍衣说不出话只能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月白又道:“我也是为了你好,多见些这种场面你就习惯了,我总不会害你的。”
渐渐的,月白的脸在她的面前彻底隐没,眼皮越来越重让她终于抵不过倦意沉沉地睡了过去。真的完全看不见月白了,看不见那个她以前总不愿承认的温润如玉的少年了。
一切都好像是个漫长而可怕的梦一样,梦里她还问了月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残杀那么多无辜的人?”
月白的脸变得虚幻,只有些大概的轮廓。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唇角漾起残酷的笑意,“不过是桩买卖而已,哪有什么原因呢。”
苍衣听到他的话用力地推开他一段距离,口中喃喃:“你们这些刽子手!”,却不料换来月白一句讽刺:“你的双手若没染过鲜血又怎么进得了绝命门呢?”
苍衣恍惚地摇着脑袋,不,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杀的是一个大贪官,一个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而不顾的的污吏。
可是月白不愿放过她,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问:“你还记得你杀的第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李牧。让所有人深恶痛绝的皇命钦差啊,他不是好人。”月白满意地看到她脸上表露的激动,他知道她想说服自己她依旧是以前的苍衣。
“李牧啊,他可是出了名的清官啊,为官多年依旧是两袖清风。不过是受人蒙蔽的可怜虫罢了,各地官员欺上瞒下,如不是怕他挖出什么内幕又何必与绝命门做买卖要杀了他呢。”月白摇头叹息,脸上露出了悲悯的神色,却像死神一般宣判着,每一句话都戳到了苍衣心底的痛处。
苍衣只觉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全部力量,双肩无力地垮下去,李牧温和笑着向她招手道“来,别怕,过来”的那一幕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泪眼婆娑,呆呆地望着月白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人太残忍了。
如果月白在说谎,那么他的演技真是太好了些,他坦然地看着苍衣,看着眼前的人接触到他的目光而四处躲闪。李牧被真正的贪官污吏骗了,她被自己才开始愿意相信的明月师父骗了,被整个艾溪城无知的百姓蒙蔽了双眼。明月师父真会为她着想,她怕自己下不了手,骗她说李牧是贪官,她可真是有心了。
她终是忘不了那一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那血迹从李牧宽厚的袍服里渗出来,那一刻,她满心满怀的都是惩奸除恶的快感。当她站在饰品摊前,追来的兵卫擦过她的肩还浑然不觉的时候,她还曾默默嘲笑李牧无能,连养的兵卫也全都是些猪脑袋。可是李牧真的下令追捕过一个小女孩儿吗,她以前不知道,以后也更加不会知道了···
可那些毕竟是一场虚幻的噩梦罢了,她没有资格责问月白,她不能让别人轻易看清她的心绪,瞧他不起。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肚子里全是空的,她转眼看到桌上有青枫阿姨送来的清粥小菜。想起身喝上两口,却觉四肢酸麻根本动弹不得。
天已经大亮的时候,月白沐着晨曦的微光端了白瓷碗走进门来,苍衣定定地看着他把白瓷碗搁到木桌上,原来是一碗汤药。月白扶她坐起来,把白米粥端近他身旁,用勺子舀起递至唇边。
苍衣觉得有些有些尴尬,轻吐了“不用”两字,接过粥碗却实在端不住,也只能任由他喂了。
末了月白忽轻声问她:“昨晚被吓到了吗?”
苍衣精疲力竭地靠在背后的棉枕上,吃个饭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摇了摇头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大事,风寒未好而已···只是···为什么呢?”
月白的脸近在咫尺,他盯着眼前的人极耐心地解释,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暖暖的。
原来这次做的是当今童相爷的买卖,他通敌卖国,驿所里的人都是要到京都去见他的药灵国人。现下边关战事吃紧,京都里人人自危,皇上动不动就在朝堂上发火。童相爷正是怕这把火烧到自己的眉毛,遂示意让药灵国的人回去。可那些人是好不容易才进了关的,又自信不会被查出来,哪肯轻易回去。反骂童相爷是鼠辈,胆小怕事。于是乎,童相爷便起了杀意,趁还没出什么乱子先收拾了这些不识时务的人。
苍衣如坠五里雾中,只追问道:“那里面的老幼妇孺呢,他们也是药灵国的细作不成?”
“他们是给细作打掩护的,自然是留不得。”月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眼里氤氲的水汽逐渐消失不见。他将药碗送到苍衣面前,苍衣便“咕咚”两声吞了进肚。
不多时,睡意又袭了上来,任她怎样都抵挡不住,沉沉地睡过去了。
月白淡淡地笑了下,走出门迎面遇着明月正好从崖上下来。
听她面有忧色地道:“你昨夜都没有回崖上,夫人想是知道了让你即刻去见她,你且快些去吧。”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也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说了你和苍衣的是非,夫人询问于我,我自不敢乱言,你自当好好解释一番。”
月白低头算行过礼了,擦过明月的身走过去。
刚行不远,又听身后的人急声问道:“你当真对她动心了么?”
月白一派坦然,点头道:“自我见她第一眼便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她那么倔强又那么隐忍,像只刺猬一样,把每个人都当成大奸大恶的来防备着。但月姨应知我行事向来懂得分寸,我会替你交个好徒弟,到那时,她便再不能牵绊我的心了。”
明月却不答,只摇了摇头,月白也不想问犹豫着终究问了一句:“李牧是谁?”
可是他只是想问出来却并不期待明月的回答。明月看他足点崖壁,轻巧地飞身上崖。她甚至还来不及告诉他:你怕是没机会替我交出个好徒弟来厌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