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婚礼的仪式繁琐不已,所幸十四不是大婚,不少步骤都可以省略,我作为“女家”,要做的只是准备子孙饽饽。
申时末,我随着迎亲的队伍来到乾西三所大门外,一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十四一身绣金喜袍,手持玉腰弓向轿前连射三箭,意为除新娘之“红煞”。
头盖黄穗喜帕的舒兰在喜娘的牵引下,轻盈地踏过红毡、跨过火盆、迈过马鞍,与十四一同执着大红色的缎带,直接进入洞房。
皇族婚礼男方的高堂是不参加的,都是次日全家礼。太子和大阿哥们没有来,今日所谓的宾客,只有情理上一定要来的四阿哥和五、七、八、九、十、十二、十三阿哥,以及纯属凑热闹的十五、十六阿哥加上逼不得已的我。
一众阿哥已在大厅就坐,我站在院中的天地桌旁,等着新郎新娘梳洗完毕出来拜堂,然后脚底抹油!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侧回头,见十三笑着走近,故作神秘地轻声说:“别想着溜走,一会我有惊喜给你!”
我笑叹一声,道:“不走我怕很难有心情‘惊喜’。”他懒洋洋地挑了挑眉,道:“十四弟今日不会有时间招惹你,我们缠着他喝酒就是了。”我想了会,无奈地努了努嘴,道:“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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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婚的萨满叽里咕噜的合婚喜歌中,十四和舒兰拜完了天地。舒兰回喜房坐福前看了我一眼,美目生辉,我似能感受到她满心的喜悦,不禁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厅中开始正式放席,松松散散地分坐两张大圆桌,太监宫女在其间布菜斟酒。我与十二阿哥以下的五位小阿哥同坐,左手边是十五,右手边是才八岁的十六,十二阿哥只是多看了我两眼,便忙着跟十四对饮,我倒也无甚不自在,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十五絮絮叨叨地讲述功课情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十四回了喜房,带着舒兰一起到席间拜席敬酒。十阿哥抢先敬起舒兰,才一杯下肚,舒兰已红晕上脸,求救般看向十四,十四笑嘻嘻地瞥了瞥我,诈作未见,我不由紧皱起眉。
我曾数次被邀作为伴娘,就是因为擅长喝酒,只是不知酒量跟不跟着灵魂走……我起身走到舒兰身侧,探手接过她手中荡漾着琥珀色液体的酒盅,淡然道:“十四阿哥,就由奴婢代舒兰敬酒吧!”
他侧了侧头,咧嘴笑说:“那自是最好!”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跟着他二人走到另一桌前,分工明确,他们负责说话,我负责喝酒……
我看着四阿哥幽黑深邃的眼眸,本想挤出一丝笑容,又想何必要多此一举呢?遥遥举杯,他盯了我一会,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我一饮而尽,入口醇香无比,回味甘甜,不禁莞尔,来到此处,我都忘记自己有多爱喝酒了!看来是十六度的花雕,杯子这么小,难怪古人能千杯不醉……
小太监为我重新斟上酒,敬过五、七阿哥,二人都是浅尝辄止,轮到八阿哥,我心念暗动,八阿哥是个可以与雍正匹敌的人物,我似乎因他既定的失败而未将他放在眼里!
八阿哥的额娘出自辛者库,从事的都是宫中贱役,见到康熙的机会少之又少,能晋身良妃,美貌可见一斑。说他眉目如画也毫不为过,但气质儒雅,使他并不带一丝阴柔之气。
他笑得和煦如风,眼神却是深沉淡漠,不同于四阿哥的晦涩,灯火里熠熠如星子,温和地说着:“翎兮,好久不见了。”声音轻轻暖暖,极是好听。
我一怔,我们竟然见过?端详了一会他的表情,看来就算见过,也绝谈不上亲近,还好,不然就麻烦大了!我浅笑未语,举杯向他,依然一饮而尽。
八爷党的哼哈二将,九阿哥面容尖削,神情桀骜,眼神犀利;十阿哥面容微圆,笑容敦厚,我心忖果是相由心生!一眼看上去,便知九阿哥城府极深,十阿哥则要相对单纯得多。至于八阿哥,他绝对不会是心机泛泛之辈,那么他所展露的模样,证明他必是掩藏内心情绪的高手。
一路敬下来,我仍是毫无酒意,看来佟佳.翎兮天分不错,脸都丝毫不热!阿哥们诧异地望了我几眼,我只作未见,淡声吩咐宫女送舒兰回房。
五、十二阿哥明日要去畿甸地区办刑部的差事,七阿哥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十五、十六阿哥寅时就要上学,都借机告辞离去了。
我看向十三,微抬了抬眉,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笑睨了我一眼,开口说:“那我也先回去了。”四阿哥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轻抚起眉心,十三知机道:“翎兮,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我点点头,瞥向四阿哥一桌,如今诸皇子之间还没有明显的党派之分,四阿哥和八阿哥亦称得上融洽,二人虽都是淡淡的,仍是言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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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到门前,就被一股大力拉住,随便一想也知道是谁!果然听见十四说:“你好像还没有敬过我!”我暗叹一声,麻烦上门了!
我无奈回转身,十四不知何时已面色泛红,也是,他整个时辰都没有停过杯子,黄酒口味不重,所以很容易过量,显得后劲大。
我蹙了蹙眉,这孩子平时就已经很不可理喻了,喝多了只怕更离谱!走回台前举杯向他,浅笑说:“奴婢恭贺十四阿哥新婚。”
他没有举杯,笑眯眯地看了我一会,凑到我面前,带着酒气的呼吸涌来,我侧头避开。他在我耳边压低声音、无限暧昧地调侃道:“你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今晚又何必要走?”
我无声冷笑,扫了一眼四周的太监宫女,看来再不教教他,永远也不会懂什么叫作适可而止!我故作委屈地大声说:“启禀十四阿哥,奴婢虽然胸无点墨,也识得礼教,绝不敢于大婚前苟合,请十四阿哥不要难为奴婢了!否则奴婢只有……”
霎时厅中所有的人都顿住了动作,十四显然是想不到我会作如此反应,愕然望住我。
过了会,四阿哥寒声道:“你们先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太监宫女们疾步鱼贯而出,一路不停交换着眼色,最后走出的小太监带上了厅门,十三靠在门上侧耳听着脚步声离开,朝我看来。
我敛去泫然欲泣的表情,手中的酒杯用力泼向十四,冷然道:“看来十四阿哥喝多了,就让奴婢为您醒醒酒吧!”
他一脸不可置信,水珠淋漓地愣了好大一会,用力攫住我的手臂,回身望了一眼四阿哥,怒不可遏地沉声说:“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个小鬼实在是把我惹毛了!我强忍下痛楚,扬起头,睥睨着他冷哼了一声,用最不屑的口吻说:“你有什么值得我放在眼里的?”他握住我手臂的手骤然收紧,眼神似欲把我生吞活剥。
我咬了咬牙,表情愈发鄙夷,嗤声道:“你除了身为皇子,还有什么好骄傲的?”手臂上的剧痛令我一时停住了语声,我咬紧下唇,感觉背脊上已沁出密密的冷汗。
八阿哥道:“十四弟,先放手!”十四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半晌,才摔开了手,我踉跄退后一步,抚上自己的手臂,瞥了出言的八阿哥一眼,他面色沉静,带着探究的目光正锁住我不放。
我看回十四,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心中怒意翻涌,眼神、语气不由森寒如冰:“你自诩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不过枉读圣贤书!你扪心自问,自己整日心心念念、斤斤计较的究竟是些什么?还妄想要我!以我佟佳氏的眼光,岂会在你身上浪费半分心力?!”
见他怔愣住,我冷笑一声,续道:“我也不指望你能想得通透!你若因为我是佟佳氏而想娶我,可以!说明你好歹还有一点抱负可言,可你的执着是因为什么?简直可笑之极!对我来说,嫁这里任何一个皇子就算作侧、作庶、作侍妾,都心甘情愿过作你的正妻,你认为这是我的问题?是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我复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把你看在眼里,根本不需要胆子!就是要,你的额娘和兄长们自会给,因为他们跟你不同,他们足够明理、足够识大体,明白我佟佳.翎兮对你而言的价值不是用来赌气的!”
席间静至落针可闻,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神色有一丝茫然,但我发泄了一顿,心气顺了不少。我侧身为自己斟上一杯酒,缓缓喝下,恢复了冷静。
我斟酌了一会,漠然盯住十四,自头上拔下一支银簮,比划着它尖利的顶端。一阵急促的椅脚摩擦地面之声伴着十阿哥的怒喝响起:“你好大的胆子!不止目无尊卑,如今还想谋刺皇子么?”
我没理他,晃了晃银簮,淡声道:“十四阿哥可知道,现在我只要在自己的脖子轻轻划上一下,走出这道门,明日整个紫禁城里的人,会怎么说你?假如我跑去御花园之类的地方自寻短见,‘万幸’被人救下,你要应对的,又会是怎样的龙颜大怒?”
十四的脸色一变,我缓缓勾起嘴角,轻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被他捏皱的衣袖,提步离去。十阿哥大声喝道:“站住!”身后有人追来,拿着银簮的那只手腕被紧紧握住用力扯回身。
我转回头,顺便扫了一眼,四阿哥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八阿哥嘴角含了丝笑,九阿哥面露深思,拉住怒气腾腾地站着的十阿哥,目光都是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身上。
我气定神闲,问扣住我手腕的十四:“怎么?想得到应对之策么?是杀人灭口?还是威逼利诱?”十四阿哥死死瞪着我,眼内波涛汹涌,手劲愈发得大,我握不住手中的银簮,任它“叮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八阿哥道:“十四弟,你冷静点,翎兮若打算这么做就不会说出来了!”我挑了挑眉,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十四怔仲地松开手,我揉着手腕,肃容看他,平静地说:“每次我见到你,身上至少会多出一处青紫。十四阿哥,不喊痛的人,并不代表不会痛,不感情用事的人,也不代表没有感情。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忍你?”
“你的命太好,万大事都有额娘和兄长替你担待,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久,竟还不知道此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要继续逞口舌之利,可以!继续斗气,也可以!我根本什么都不必做,只需拭目以待,有朝一日,你必将累人累己!”
语毕我转回身,瞟了一眼门边的十三,径自开门离去。
生气就是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害我说了这么多传出去会死得很难看的话!只好硬生生兜揽成我是为了劝诫十四,希望在坐八爷党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困在这小小的身子里,不自觉地拿成熟男子的标准去要求十四,说到底,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虽说我的初衷不是为了他,但若能激起他不服输的性子,也算得上功德一件,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