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没有红霞，没有荷香，早已收拾的妥妥当当，羡鸢被包得像个粽子，只知嚎啕，由此可见即使是她，也不是生来就冷情。
她阿爹小心翼翼抱过，又小心翼翼用手指戳戳她的脸，顶着响亮的哭声，表情纠结而兴奋。倘使羡鸢是个有心机的小姑娘，此时应止住哭，调开较为嫣然的笑容，才可以讨人欢心。但从她仍旧哭得很大声看来，她还没长出那个心机。
她阿娘失血有些多，脸色苍白，靠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喝着身旁小仙饲喂的汤药，不时抬头看她阿爹笨手笨脚。
以我经验，此药既黑且苦，但大补，如此想了下，已好像闻到药臭，鼻子痒痒，用手遮住，满脸悲壮打出个喷嚏。陵商瞥我一眼，嘴唇微启，最后化为淡笑。我揉揉鼻子，尴尬笑了回去。
她阿娘最终还是看不过眼，推开药碗，当然也可能是嫌苦，同她阿爹道：“你不会抱孩子，别摔着了，还是我来吧。”屋里长得最机敏一个小仙便接过羡鸢递给她阿娘。她阿爹眼巴巴望着，脖子伸得老长。
这下倒是不哭了。我想，还是挺有心机的么。
她阿娘看着欢喜，鼻尖蹭蹭她脸，又拿开点端详道：“你看，这孩子眼睛长得可比你好看。”
他阿爹一脸不服气：“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才这么小，给我瞧瞧，眼睛睁开了么？”伸手又想抢羡鸢。
我扯扯陵商：“还是留点私密空间给他们好了。”他唔了声，继而收回在羡鸢脸上的视线，退出房间。
羡鸢并非生来不能视物，相反她眼生得极好看，细而长，亮晶晶的，在烛阴一家看来，便是福相。我有时候在她巴掌大的一张脸上仔细看看，想象成年后的羡鸢摘了黄绫，该是怎样天姿绝色。怎么想也想不出，因为我知道，这双眼终究会被埋在厚重的黄绫下，只留带着讥讽笑意的唇角。
命运的第一个转折果然出在她的眼睛上。
那年羡鸢方满两百岁，烛阴这个族颇得天地灵气，包子六百岁才长得有点模样，羡鸢却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好似初春的梅花，明明身上还有冬天的寒意，偏偏合着暖阳一同灿烂。
这一年适逢北冥籍江满月，两家份数邻居，都倚北冥海而居，烛阴一家理所当然的受了邀请，然正巧她阿爹阿娘远行，沟通感情的任务便责无旁贷落在小羡鸢身上。她心思细密，没有头次出远门的紧张，认真在家里拣了一匹布料做贺礼，乘三足乌去了北冥府。
满月酒宴席办得自然没有傲雪婚宴那样大张旗鼓，只来了几个和北冥府交好的神仙，大家也就没了规矩，围了一圈相互敬酒。
羡鸢的年纪小，加起来不知道几万岁的叔叔伯伯也不为难她，只给她添些梅子酒，喝个十来缸估计会醉，十来杯则不会。羡鸢就抱着袖珍的青玉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也不答话，安心做个陪衬。
我对长大后的籍江印象深刻，多半处于他情绪不稳定，最后还以自裁方式死在我面前，不得不印象深刻，别无选择，但这次见到他满月这么点大也能惹出事，管中窥豹的明白一二。
既是满月酒，主角当然是籍江，酒到一半，他就被抱了出来，小脸哭兮兮的，眉毛鼻子皱到一块，手里拿了个草结的鲲，大概是玩具。抱他的奶妈很有些不好意思，估计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孩子，情势所逼又必须硬着头皮带他出场，可见即使做了神仙，也须得挑个好工种。
奶妈的既定路线是抱着籍江在宾客前展览一圈，大家随便夸两句，便大功告成抱回去，届时哭个昏天黑地也无妨。结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籍江自出娘胎或许便没见过这样多的神仙聚在一块，被澎湃仙气震慑，一抽气，哇得大哭起来。
小孩子本就没长开，这一哭，更扭曲的不成样。
在座神仙有成婚的有未婚的，成婚的想来明白带孩子不易，尚能保持面目和善，摸摸他的头，未婚的却占了多数，都露出或讶然或嫌恶的表情。
只是走到羡鸢面前时，她偏头看着丑娃娃籍江，眨眨眼。
事后我与陵商探讨，她的眨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道：“你说羡鸢意思是觉得籍江挺可爱呢还是想看清楚怎么会有小孩这么难看呢？”
陵商沉吟：“唔……”
我说：“也有可能是喝多了眼睛看不清。”
陵商笑笑说：“师妹挺懂人情世故。”
总之羡鸢这个眨眼，在满月的籍江那里不知变出什么象征意义，又或许仅仅觉得这个小姐姐很漂亮，他止住哭，将手里的草鲲举起来，依依呀呀想说话。
奶妈在一旁翻译：“小少爷想把这个送给你。”又哄哄怀里的孩子，“是不是想送给小姐姐啊？”
籍江从善如流的继续依依呀呀。
羡鸢看不出什么心思，接过那条草鲲，对奶妈轻声说了声谢谢。
接过籍江得寸进尺，伸出两根短小的胳膊，要往羡鸢怀里扑。
彼时羡鸢自己也还是孩子，见奶娃娃这样的动作，看起来还有些害怕，求助似地望了奶妈一眼。一双眼婉转琉璃。
奶妈脸色微红，很不流畅道：“额，小少爷喜欢姑娘，想你抱抱他。”我估计这事传扬出去，将成为她奶妈生涯的一大污点，一个奶娃娃不要她。
如果是日后的羡鸢，绝对不会对这个建议有所表示，但毕竟那时她的生活正美好，没见识过社会黑暗面，纵然不大愿意，也还是接过籍江，带着一起入座。籍江当即就笑得很灿烂。
前面已说了籍江才是主角，羡鸢抱了他后，沾了主角光环的光，不少神仙都凑来逗弄。
事情便出在此时。
先前我看着羡鸢抱孩子姿势生疏，一度替她忧心将籍江掉在地上，接着被四周潜伏的北冥家仆一举擒获戳瞎双眼，这才能解释合乐生平情况下为何会有惨案。
真相当然远甚于此。
不知哪个粗心的神仙将喝的酒落在羡鸢面前长几上，雕花犀角杯，盛了半盏琥珀光华，看起来甜蜜诱人。
小籍江在羡鸢怀里伸着胳膊意图够那杯子，羡鸢对小孩子没有办法，想了想，还是拿到他面前让他近些看。小籍江看见杯子时欣喜无比，高昂的抬起手，一把将酒全数泼在羡鸢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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